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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一章

    阮阮的葬礼定在三天后。

    她是个孤儿,本身就没什么亲戚,连临走时来墓地送别她的人也不过寥寥几个。

    墓地靠山,天上飘着小雨,一片松柏树里,夏悠手捧阮阮的遗照,拾级而上。

    一把黑伞竖在她的头顶,身旁,霍岐南正替她打着伞。

    夏悠循着墓地的编号,终于找到了属于阮阮的那一方土地。

    每个人活着的时候,再怎么轰轰烈烈运筹帷幄,等死去了,也不过就拘束在这么一方天地。

    工作人员将阮阮的骨灰封入墓碑底下的水泥砖盒,意味着阮阮从此告别这个世界。

    墓碑上还镶嵌阮阮黑白照片,玻璃罩子套在照片上,能够长久地维持照片不褪色。夏悠特地选了这么一个管理费高昂的目的,倒也没选错,至少阮阮的笑容好似就活在了一颗水晶里,不死不灭。

    送别的人都走完了,空旷的墓地里,只剩下夏悠与霍岐南两人。

    下着雨的空气里,充斥着水汽,仿佛在人的睫毛上布下一层水雾。

    两人隔得不远,依稀中,霍岐南能看清夏悠睫毛上的水雾一点点凝结,最后与她的泪水融在一起,落下来。

    他揽住她的肩膀,低声说:“别哭了。”

    夏悠难得放下她那一副该死的骄傲,在霍岐南面前展现脆弱。她轻轻地靠在他肩上,含着泪说:“霍岐南你说阮阮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老天爷就这么早把她带走了。”她用力捶打着他的胸膛,奈何这两天她不眠不休,连拳头都软得像是棉花:“凭什么?我不服气。”

    他将她的拳头握在手心:“你还有我,还有默默。”

    “霍岐南你明明知道我恨你的,甚至因为你我连郁默也一起恨了。”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恨我没关系。”他替她揩掉眼泪:“这一辈子这么长,我可以用以后偿还你。”

    “我根本不需要你的偿还。”

    她用尽所有力气推开他,指着阮阮墓碑旁的一块空白墓地说:“霍岐南你看见这块墓地了吗?三年前我就将它买了下来,以后打算用来埋葬我自己。单个的墓地,左边葬阮阮,右边葬我。你知不知道,我到底有多恨你,恨到连死都规划好了,都不要再看见你,也不要看见郁默。”

    夏悠话音刚落,就有细碎的脚步声从底下传来,夏悠立刻吸了吸鼻子,背过身去,不说话。

    霍岐南回头一看,才发觉是陈姐和郁默竟然上来了。

    死寂一般的墓地里,没有人说话,陈姐和郁默也安静地立在旁边。

    陈姐是个单纯的妇人,看见阮阮墓碑上黑白的小脸,也不由得流下泪来。郁默站在一旁,扁着唇,忍了很久,眼眶终于湿润。

    霍岐南站在一旁,将郁默的表情收入眼里。

    他到底是不忍心看他哭,轻声附在他耳边说:“乖,默默别哭,你哭了夏悠阿姨会更难过的。”

    最喜欢的夏悠阿姨被提及,郁默终是吸了吸鼻子,垂垂的眼泪,重新被憋了回去。

    **

    方山那边,夏悠有些遗留的戏份还没拍完。

    吴导原想着阮阮的事情对夏悠打击很大,就一直也没催着她。结果翻来覆去地等,等到阮阮葬礼结束约莫有一个多星期,也没能等到夏悠。他到底是着急了,一个电话打过去跟霍岐南报告。

    对于演戏,夏悠一直兢兢业业的,现如今突然音讯全无,霍岐南也不由担心。他辗转从助理那儿要到了钥匙,直奔夏悠公寓。

    刚打开门,一股腥涩的酒味就瞬间扑鼻而来,霍岐南忍不住蹙眉。

    客厅里乱成一团糟,所有窗户紧闭,窗帘被合得密不透光。

    人走进去,仿佛瞬间迷失在了一个黑匣子里。

    霍岐南在公寓里找了一圈,也没能见着夏悠的影子。正当他以为夏悠不再公寓里,准备折返时,却忽然听见从书房那边传来一线,似乎是有人打了个酒嗝。

    他轻声走进书房,果然看见墙角被窗帘遮盖的地方,像是有人在微微抖动,隐约像是藏着个人。

    果不其然,他拉开窗帘,夏悠正蜷缩在角落里,手里还握着个空酒瓶。

    日光炽烈,一下子突然刺进夏悠的瞳孔里,令她睁不开眼,她重新埋头缩在膝盖里,抵死也不肯抬起头来。她身上脏兮兮的,还是一周前参加阮阮葬礼时的黑色套装,肩膀上不知何时蹭到了蜘蛛网,颓败地黏在衣服上。

    霍岐南掸去她肩头的蜘蛛网,安慰她:“阮阮走了快一个星期了,小鹤你该振作了。”

    “振作?”她终于仰起头来,一双眼睛肿的像是铜铃:“振作什么?我宁可陪她一起死了!”

    “别说胡话。”他将她拉进怀里,像是在护着一件宝物。

    她推开他:“霍岐南你不懂,你不懂阮阮对我有多重要。”

    夏悠力道蛮横,险些两人同时推到在地上。

    “那你有想过,即使阮阮走了,也不想看见你现在这样吗?”难得地,霍岐南对她大吼出声。

    突然,夏悠陷入了沉默。

    她整个人仿佛是死了,隔了许久,她才张着干裂的唇,轻声开口,低沉悲哀的语气,像是礼堂告别仪式上的致辞,绝望又看不见未来。

    “我是在阮阮五岁的时候,碰到的她。那时候郁默四岁,刚有些懂事的年纪,开始巴着我夏悠阿姨夏悠阿姨地叫。郁默很粘我,这种情绪,像是出自骨血里的,直到今天都还一样。郁默是我的亲生孩子,我打心眼里忍不住喜欢他。可是那些该死的仇恨,让我对他的每一分好都感到懊恼,那段时间我差点疯了。冷静下来之后,我放不下仇恨,开始对郁默狠下心肠,甚至有一次,我险些掐死他。就在哪个时候,阮阮出现了。她用她的善良天真教会了我,什么是母爱,也教会了我,开始在和郁默的关系里懂得释放。”

    夏悠说:“收养她,是出于我的自私,我实在太孤独了,孤独到一无所有。我很想要有一个人能陪着我,于是,阮阮成了这个被挑选的孩子。这些年,我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她,我把她当成我的亲生女儿。只可惜,她还是离开了我。我不甘心,很不甘心。”

    一段话说完,夏悠的嗓音里明显带着些细碎的哽咽。

    听完,霍岐南小心翼翼地将她重新拉入怀里,声音像是在忏悔:“小鹤,对不起,当初是我不好。”

    “霍岐南别跟我说对不起,我宁可一直恨着你,也不想听你的抱歉内疚。”

    夏悠捂住耳朵不愿意听,她怕她真的禁不住心软:“过去的那场爱情里,我知道的,我始终都是一颗棋子。”

    话音刚落,夏悠就拎起了身旁的酒瓶,一口灌了下去。她扶着墙,跌跌撞撞地想站起来,然而宿醉的脚步却令她险些栽倒下去。

    霍岐南扶住她,她却猛力将他推开,指着房门:“霍岐南你给我滚,给我滚出我家,我宁可自生自灭,死在这间公寓里,也不想看见你这该死的嘴脸!”

    霍岐南不置一言,反而顺势拉住了她的手,登时将她转了个圈,迫使她与他目光相接。

    “你不是恨我吗?”

    霍岐南眉目冷冽,失了平时的温柔和睦,像是个冷静的裁决者。夏悠恍惚觉得,这才是他暴露在温柔表象里的真面目。

    夏悠歇斯底里地朝他吼:“对,我恨你,恨不得你现在就去死!”

    “好,我满足你的想法。”

    霍岐南取过水果盘里水果刀,短小而尖利的刀刃,足够将人的肉体刺穿。

    无论是胸是腹,任何一处下这么一刀,一条命怕也是损了半条。

    他握着刀子,递到她面前:“六年前,就是我霍岐南背弃了你,欺骗了你。如果你还存着以前那点泼辣的狠劲。来,捅一刀下去。”

    那柄刀就横在夏悠面前,但此刻,她却踌躇着不去接。也许是出于心里的抵触,又或许,她根本舍不得霍岐南死去。

    偏偏在这个时候,霍岐南却仿佛是火上浇油似的,又对她讽刺道。

    “夏悠,你不是恨我了吗?为什么不下手。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副堕落狼狈的模样,简直就像是让我在看你的笑话。”

    一句话不足以,他又下了另一剂狠药。

    “一个孤儿的死,就让你这么难堪。你还像是之前那个没心没肺的夏悠吗?这样的你,怎么斗得过我?”

    “夏悠,站稳了,一刀捅进我的心口,一切就结束了。”

    该死的酒精,令夏悠心里的火焰一再发酵。霍岐南的讽刺,好似一股强心剂,令她重燃斗志。她一把抓住霍岐南手里的水果刀,抓在手里按得死紧。刀起,狠狠地、毫不犹豫地往霍岐南的胸口刺去。

    只是就到了那毫厘只差的距离时,她却忽然停下了手。

    哐当——

    水果刀落在了地上,刀尖砸在木质地板上,瞬间凹陷了一个坑。

    夏悠转身过去,背对着他,轻声地、仿佛听不见似的,说了一声。

    “谢谢。”

    她不是个傻子,她明白霍岐南的话是激将法。他用性命做赌注,只不过是想唤醒她那一点点的斗志。

    还好,她到底也是还有理智在的。在被激到暴怒的零界点的时候,还是停下来了。

    身后,传来男人低哑的嗓音:“没事,只要你愿意重新振作,这一刀,还等着你。”

    她低声笑:“不用了,我不屑于用这种卑劣的手段跟你斗。不上台面,胜得也不光彩。”

    “也好,这才是我认识的你。”

    夏悠一跌一撞地扶着房门走出去,客厅里,酒瓶、烟蒂散了一地。夏悠俯下身去捡了一个空酒瓶,扔进垃圾桶里。

    心想着,是时候振作了。

    不然,连她一门心思想抗争的霍岐南,都要斗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