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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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骑着变速山地车、抽着进口烟、衣着又光鲜的高同学,竟然知道特别便宜的二手自行车卖点,这事本身还是透着点稀奇的,不过鉴于高建峰语气笃定,夏天也就没再啰嗦半句。

    跟早晨上学那会儿差不多,夏天默默跟上高建峰,只是眼看要拐进大院了,他还是没忍住地问:“院里有卖二手车的?”

    高建峰瞥着他座下的二八大扛:“买了车不得骑回来?卖主不管送货上门,你先把这辆放回去吧。”

    好像是这么个道理,夏天当即了然:“那地方远么?要不你告诉我怎么走,我自己去就行,你……不是还有事么?”

    高建峰轻轻笑了声:“顺路,我可以带你。”

    夏天微微一愣,用了五秒,才反应过来这个所谓“带”不完全是字面意思,更是指高同学会用他的自行车后座把自己“带”过去。

    “那……”夏天顿了下,“成吧……谢了。”

    其后穿越半城,耗时大约四十分钟,总算到了地方——一片坐落于城乡结合部的棚户区。被颠荡了一路,夏天跳下车后座的时候,感觉屁股委实有点疼。

    映入眼的,全是低矮简易的小平房,残旧不堪,很多房子连窗户都碎了,剩下没碎的也糊得看不出里头是不是住了人。地面坑坑洼洼,走上几步就能遇见呕吐物和啤酒瓶子,烟头更是随处可见。

    高建峰在脏乱差的环境中游刃有余的穿梭,经过好一番七兜八绕,最终停在了一户人家门口,门是大敞着的,因为采光不好,里面显得黑洞洞的。

    一瞬间,夏天情不自禁地脑补了一下,觉得那门口要再挂上“包子”俩字,大约就能cos孙二娘家的店铺了。

    随后一扭头,他在斜前方的墙根底下,看见了一辆煎饼果子车……

    这实在不像卖自行车的地方,夏天心想,倒像是那种生产富含大肠杆菌食品的黑心小作坊。

    “王宁在吗?”高建峰站在门口叫了一声,音量不大,似乎怕吵着里头的人。

    旋即,一个瘦猴似的小子飞快地窜出来,看年纪也就十五六岁,脖子上挂着条黑乎乎的围裙,满手黑黢黢,浑身散发着浓重的机油味,看见高建峰,他表情微微有点吃惊:“哥,你怎么来了?”

    被人领进屋,夏天环视一圈,见室内毫无陈设可言,只在靠窗的地方摆了两个破破烂烂的沙发。一个是布的,一个是皮的,明显都不成套,不过这两只倒挺有默契的,同时都在背上裂开了一条大口子。

    瘦猴大名王宁,略擦了擦手,从后头拿了两听饮料出来,是2000年后基本已绝迹,夏天向来只闻其名却从未见过真身的健力宝。

    王宁一边忙乎着,嘴上也没停:“我以为你都开学了呢,还说你这学期肯定忙,没空过来。昨儿我妈还念叨,说建峰高三了,可得好好补补,让我把从老家捎来的核桃给你送去,那东西不怎么好吃,就她非迷信说能补脑。”

    高建峰笑了笑,他一身干净整洁,大喇喇坐在脏兮兮的沙发里,倒也显得既闲适又自如,顺手把两听健力宝打开,又把其中一罐推到夏天面前。

    “杜姨呢,还在睡午觉?”

    “差不多也该起了,”王宁看看墙上挂的表,视线停在夏天脸上,“哥,这位是……”

    “我朋友,夏天,”高建峰说,“想买自行车,等会你给挑挑吧,要好用的。”

    王宁咧嘴一笑:“没问题,想要什么样的都有,保证能让天哥满意。”

    夏天正品着那罐荔枝味的“古董”汽水,听见这句,险些没给呛着。看来跟着高同学,不仅关注度能得到提升,连辈分也可以水涨船高。不过他很快就撂下了这个关于称谓的遐想,转而琢磨起,高建峰刚才介绍他时使用的词汇——是朋友,而不是同学。

    高建峰四下观望了会儿,眼睛忽然一亮:“又倒腾什么好货了?”

    他站起身,下颌冲夏天一点:“过来看看好玩的。”

    好玩的,当然不是指人肉包子,而是说的重型机车。

    一辆400cc的摩托车,静静地呆在角落里,准备接受改装。旁边地下堆满各类工具,发动机盖儿正大开着。

    “直列四缸,我改了节气门,加了俩排气管,”王宁得意之色溢于言表,“回头弄好了你试一圈?”

    高建峰站在车边上,捣鼓了一会引擎:“有人订了?”

    “嗯,彬哥要的,”王宁点了根烟,顺手扔了一支给高建峰,“下月他要在绕城高速,跟坤子那帮人赛一程。”

    正聊着,里间忽然传来一声:“宁宁……”

    王宁迅速抓起抹布抹了几下手,叼着烟进屋去了,片刻后,只听他连哄带劝地低声说:“妈,你这是又魇着了,没事啊,没事,先喝口水……峰哥来了。”

    女声有气无力地回应着:“建峰来了,那你扶我起来,去……去买点饮料回来。”

    高建峰立刻扬声说:“不用,杜姨您躺着吧,我进去看您。”

    进去之前,他回头看了眼夏天:“一会你挑车,有什么需求就跟王宁说,那是我小兄弟,人挺实在的。”

    说完,撩开薄薄的一层布帘子,进里屋去了。

    杜洁半靠在床上,刚睡起,眼睛有点肿,屋内光线很晦暗,衬得她肤色蜡黄,头上的白发比上回见,好像又多了一些,让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十岁不止。

    高建峰每回见到她,都会不自觉地联想起李亚男,还有他自己的母亲。

    她们是同龄人,却又不像是同一个时代的人。

    尽管高建峰对母亲的印象已没有那么清晰了,她去世太早,那时候他还只有三岁而已。但后来每每回忆,浮现在脑海中母亲的面孔,又都是年轻的、美丽的。

    生命被永远定格在了那一刻,母亲也就变成了一个永远不会老的人。

    而继母李亚男同样光彩夺目,她时髦高挑,精干利落,神采飞扬地洋溢着自信和活力,和眼前这个衰弱苍老的女人完全不一样。

    可说到这个女人,她的衰弱和苍老,也并非没有原因……

    高建峰收回思绪,极轻地叹了口气,抬起头,冲床上的女人笑了笑。

    王宁陪俩人聊几句就出去招呼夏天了,高建峰在墙角拿了张小凳子,挨着杜洁坐在了床边。

    “最近走路多么,”他温声问,“腿疼不疼?”

    杜洁勉强笑了下,隔着被子拍了拍右腿:“站不住,时候一长是有点疼,以前卖早点能卖到十点半,现在不到十点就撑不住了,越来越不中用了。”

    “没事的,慢慢来,肯定能恢复。”高建峰略微迟疑了下,才问,“肇事的那个人,您真不打算追究了?”

    杜洁摇头:“算了,他也不是故意的。一个男人,老婆跑了,自己拉扯两个孩子,起早贪黑送奶、捡破烂,那天要不是为躲一个小孩,他那三轮也不至于撞上我。真要他出钱,家里两个娃娃吃啥喝啥?都是穷人,明知道不容易,何苦还要再为难人家。”

    高建峰原本是打算劝她的,可听到最后一句,心里微微一动,也就顺势偃旗息鼓了。

    那个用三轮车撞翻杜洁的肇事者,其人的大致情况,他听王宁提过,的确是穷得叮当响,恐怕砸锅卖铁都未必凑得够置换关节的手术费,从某种程度上说,让他赔偿也是杯水车薪、于事无补。

    “我问过了,医生建议,还是做手术恢复得更快。”高建峰尽量轻描淡写地说,“我让我阿姨盯着她们院的骨科床位了,等空出来就赶紧安排。您也不用怕,不算什么大手术,军区医院的技术,做这个肯定没问题。”

    杜洁迟迟地点头:“再说吧,手术费也挺贵的。我就一摆煎饼摊的,平时也站那不动,顶多以后带个小马扎,没人买煎饼,我就坐那歇着。走道就慢慢走吧,也没啥的。”

    可你还年轻,高建峰在心里想,四十多岁不到就残疾,万一以后再加重,对王宁来说难道不是负担?

    但这些话没法出口,何况他也猜得出,杜洁心里都清楚,所以说到底,还是因为钱!

    “我不是怕做手术,就是总觉得这病是我该得的。”杜洁从枕头底下摸出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汗,“那会儿要是咬咬牙,给安安……把手术也做了呢,兴许他就不会想不开了。当妈的心里没成算,把自己孩子害了,这回的事儿兴许就是个报应。”

    “您说什么呢?”高建峰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蹙,“完全是两回事。”

    “我又梦见安安了……”杜洁长长一叹,自顾自的说着,“九年了,不知道他在那边过得好不好,又快到日子,该给他烧点纸了,回头得让宁宁去办了。”

    顿了下,她忽然笑了,转过话锋:“净说这些,都什么年代了,还老搞封建迷信那一套,要么宁宁总说我愚昧呢。建峰啊,你这学期忙就不用总来了,我好着呢。手术的事,你容我再想想,再想想啊。”

    话题被柔婉地做了个终结,高建峰知道再劝也无用。想起兜里装着的信封,里头放着三百块钱,他觉得不能直接拿给杜洁,他真怕她回头把那些钱全买了纸钱!

    摇摇头,高建峰莫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目光偏转,瞥见小桌子上放了张报纸。

    杜洁的文化程度有限,平时并没有订报的习惯,那页纸有点旧得发皱了,看日期还是上周的,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捡回来的。

    至于内容,大多是些都市奇情狗血剧,或是寡廉鲜耻的伦理闹剧,每个标题都恨不得写得耸人听闻,他没什么兴趣,正打算移开视线,头版的一行字,就在此时撞进了他的眼。

    ——“九岁双性人手术成功,由男变女终偿夙愿。”

    屋子里太闷了,高建峰觉得后背上冒出了一层汗,这样逼仄的空间,让人头都有些发晕,他眼前又闪过那张雌雄莫辨的脸,和杜洁的面孔有四五分的相像,那对漂亮的眼睛里水雾弥漫,眼角似乎还挂着一滴泪,将坠未坠……

    鬓角的汗,嗒地一声,落在了面前的水泥地上。

    高建峰从里间出来时,夏天兀自满脸惆怅,端详着面前一辆乳白色的改装山地车。

    这已经是他挑的第四辆了,也是王宁这儿最不拉风、最不炫酷的一辆,饶是如此,轮胎还被换成了天蓝色,上头更装有一圈灯带,骑起来会自带那种彩虹般的光晕,实在是……非常不符合他一贯低调又内敛的人设……

    “就它吧,”高建峰心不在焉地说,“这车原先是凤凰的大二八,和你今天骑的那个挺像的。”

    夏天转过脸,默默地看着他,心说这也能叫和徐卫东的那辆挺像?高同学,您那两只眼其实分别是九百度老花加一千度散光吧?

    然而腹诽归腹诽,高同学到底不辞辛劳地带着他穿过了半个城,费心又费力的,无论如何他也得承人家这个情儿。

    “这车多少钱?”夏天问。

    “都是峰哥朋友,”王宁叼着烟说,“给三十吧。”

    夏天舔了下唇,一时有点失语。这价格比他预想的还要低,虽然他也能猜到这车的来源,要么是销赃的,要么是人家废弃不要的,也算是无本生意吧,但转头看看那屋里最贵的家具——就是他刚坐过的快塌陷了的破沙发,夏天没再犹豫,直接掏了这三十块钱。

    临走,夏天看见高建峰拿出一个信封,和王宁两个拉扯推拒了老半天,最后高同学仗着身高臂长把王宁彻底按在门口,硬是把那信封塞进了对方兜里。

    “走了,别让杜姨知道。”高建峰挥挥手,“等有床位我通知你。”

    他转过身,眉峰皱了一皱,也没看夏天,直接跨上车,头也不回地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