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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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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宠臣

    赵樰对文王的感情很复杂。

    最初, 在婉夫人没被季家送进王宫时,赵樰跟文王是深情的父子关系。

    他喜欢文王跟王后之间的感情,尽管很让人腻味, 但他常常喜欢在文王和王后甜得蜜里调油时强出头, 非要搅一搅浑水,免得被他们忽视彻底。

    那时候, 他的顽劣被所有人纵容, 不管他怎么皮,文王和王后都不会说他。

    直到他六岁那年, 季家又把婉夫人送进来了。

    王后的笑容开始减少, 更多时候独自一人神伤,尤其每次听到文王去婉夫人那儿过夜时, 王后甚至会难过得整夜垂泪。

    赵樰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记恨文王,讨厌婉夫人的。

    他一直认为,王后的死,是文王和婉夫人间接造成的, 没有婉夫人,王后就不会死。

    不管文王在王后去世时多么悲痛, 不管文王如何补偿他, 他都无法把文王当成父亲来看待了。

    这是赵樰心里的一块心结,对谁都没有说的心结。

    所以赵樰看着文王日渐病重,除了定时去看一看, 赵樰对文王已无话可说, 有时候他去看文王, 更主要的原因是可以顺便看一看丽姬。

    近日王宫的医师频频前往日照宫,用各种参药吊着文王的命。

    有医师断言,文王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文王生病这几年,几乎把王宫贵重的药材都耗光了,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

    这些话没人敢说,只是在心里默默地想一想。

    但他们又不能不做任何努力就眼睁睁看着大王仙去。

    于是王宫的医师们都齐刷刷求见赵樰,请求赵樰去燕国请一请公玉微,如果说四国之中,还有谁能够延缓一下文王的命,除了神医世家公玉家,无人可以做到。

    赵樰已经是第二次听到公玉微的名字了。

    第一次是他患厌女症,白冢宰请求文王派人去求公玉家的人过来,文王隔了一年才派人去,结果公玉缓死了,只剩下第八代单传公玉微。

    第二次却轮到文王自己,大概文王自己也想不到吧。

    赵樰对医师们道:“公玉微纵然是神医,毕竟是燕人。难道燕人会救敌国的大王吗?”

    医师们面面相觑,最后都再三跪拜赵樰才离开。

    赵纯从充满药味的日照宫出来时,等候在外的伴读马上给他披上厚厚的狐球大氅。

    近日大雪连下数十日不停,就连巡逻的侍卫都加入了扫雪的行列。

    伴读为赵纯撑开纸伞,赵纯想起昏暗的宫室里,文王那只枯瘦如柴的手,就一阵揪心的疼。

    他深吸了一口气,寒冷彻骨的冷气侵入肺腑,令他的灵台清明了许多。

    “走罢。”

    伴读指着前方说:“公子,那是雪郎吗?”

    漫天飞雪中,一深衣朱冠男子执伞而立,风雪遮挡了他的面容,但那隽秀挺拔的身姿却如松柏根植赵纯内心。

    这已是赵纯第三次看到赵樰了,他不会进入日照宫,只是会远远的站着看。

    至于赵樰在想什么,赵纯不知道,也没机会问。

    赵樰不等赵纯走近,就会转身离开。

    昔日那个会关心他的赵樰似乎已经消失了,但赵纯还是很感谢赵樰,帮他杀死了那个男人,也杀掉了那个不该出世的孩子,还杀掉了婉夫人对王位的执念。

    这对赵纯而言,已经很好了。

    所以他会记住这份恩情,若赵樰有需要,他万死不辞。

    春日祭是赵国新年伊始最为重要的节日庆典。

    每年的春日祭,大王都会穿上最朴素的衣服,走到田间地头跟百姓们亲切交谈,并会在提前选好的一块耕田上,亲自播种,寓意为赵国百姓祈求今年的丰收。

    文王死于春日祭前一晚。

    赵樰封锁了这个消息,除了他跟皓月孤星,没有第四人知道。

    王宫的内史也知道文王病重,恐怕是无法参加今年的春日祭了,于是早早就跟赵樰商量好了。春日祭由赵樰主持,对外只需称文王身体抱恙,需静养。

    赵樰褪去了一身红衣和玉冠,只以纶巾束发,穿上了青衫,人淡如竹,雅致非常。

    孤星很久没见到过赵樰穿得如此朴素了,以至于他们都有一个错觉,衣着朴素的赵樰为何比衣着艳丽的赵樰更晃得人移不开眼。

    皓月还算淡定,他感叹道:“雪郎长大了。”

    春日祭就在王城外的郊外进行。

    赵樰乘坐马车前往郊区,要不是有士兵开路,百姓们几乎都能把整条路都堵死。

    所有人都是为了一观赵樰而来。

    赵樰虽还未正式当上大王,但他好男色的事情已传遍整个赵国。大家都想看看这样的人,会是怎样的一个人,他们未来的大王,好不好男色不重要,只要大王不残暴、不爱打仗、对百姓仁善,就是好大王。

    何况不是还有公子纯吗?若大王无子嗣继位,公子纯就是下一任大王。

    不管怎么说,赵国都不会无王。

    大王示范耕种的那块田被围得水泄不通,护送赵樰的那队人马在百姓们的欢呼声中缓缓行来。

    女人们都必须往后面站,男人们高大的身形几乎把女人们的视线都挡住了。这仍然无法抵挡女人们对赵樰的热情。

    赵樰在距离那块田还有一里时就下马车了。

    鼎沸的人声忽然静了下来。

    大家的视线随着赵樰缓缓移动,在所有人眼中,仿佛行走在田野间的不是高高在上的赵国王子,而是簪缨世家的翩翩少年郎。

    很多少女看到赵樰之后就脸红了,她们低头窃窃私语,时而抿嘴浅笑,时而忍不住偷看两眼。

    人群中不知是谁朝赵樰掷了一朵带着露水的花,于是井然有序的场面便失控了。

    赵樰被鲜花砸了个满怀,他不仅没生气,还让侍卫们将花拾起,全部带回去。

    大家更喜欢这位未来的大王了。

    田是已经耕好了,赵樰只需要在田里撒上两把种子,就算完成春日祭了。要是他愿意留下来陪百姓们聊聊天就更好,百姓们都喜欢愿意亲近他们的大王。

    赵樰手里抓了一把黍米,在所有人的欢呼声中撒向了空中。

    一把,又一把。

    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响彻天际。

    “雪郎!”

    “雪郎!”

    “雪郎!”

    ……

    赵樰只是站在田间笑,他第一次体会到了王和百姓之间斩不断的羁绊。

    王需要百姓的爱戴,百姓需要王的宽容和仁慈,一旦王失道,百姓们就会对王弃如敝履,抛之脑后。

    文王到死也没有明白这个道理,在他眼中,世家贵族的利益,永远要高于百姓。

    所以赵国不敢跟他国发生战争,赵国的城池都被世家们瓜分了,大王无兵权,无话语权,就连选择女人的权力也没有。

    赵国,在文王在位时被其他三国戏称为龟国。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五匹雪白的骏马头戴黄金套飞奔而来。

    骏马背上坐着五名俊美的少年郎,为首的一位抱着一名稚女。

    五马在田垄处停下。

    稚女一头乌云秀发,眉目清秀,小小年纪便依稀有了美人的架势。

    楚奴将稚女抱下马,其他四人纷纷下马,毕恭毕敬地站在稚女身后。

    楚奴朗声道:“此为王姬!”

    人群哗然。

    丽姬挣开楚奴,下地之后伸展双手跑向了田间的赵樰,她脆生生的对赵樰喊道:“哥哥,哥哥!”

    赵樰三步并做两步走过去抱起了丽姬。

    有人惊呼:“雪郎没有吐,雪郎不厌女了!”

    大家都行想起了赵樰曾厌女的传言,四年多了,无数医师都对赵樰的厌女症束手无策,但王姬却能让赵樰不吐!

    只要赵樰不厌女,就意味着赵樰可以生下自己的血脉。

    王姬是赵国之福,生而为赵国而来!

    “王姬,王姬!”

    人群又欢呼起来,这次的声音比欢呼赵樰时更热烈,更具有震撼力。

    在所有人眼中,丽姬高贵又美好,是赵国唯一的王姬,理当受到所有百姓的爱戴。

    赵樰示意大家都安静,他说:“丽姬是天赐之女,自今日起,她是公主,是天赐公主。”

    公主,曾是兴朝统治时天之娇女才有的称谓。那时四国都只是诸侯国,即使兴朝覆灭,四国分而治之,王室儿女也不曾有太子、公主之称。

    赵国百姓也从未敢肖想他们的王姬能冠上公主之名,可丽姬不同,传闻丽姬的生母乃是天上的仙女落入凡间,因可怜文王一生无女,便与文王有了一夜露水情缘,仙女诞下丽姬之后就回天上去了。

    丽姬喝着母牛的奶长大,没人教她说话走路,她无师自通。后来因缘际会之下被文王发现,便恢复了王姬的身份。

    这样如仙露明珠的稚女,如何担不起公主之名呢?

    楚奴跟其他四人看着大家对丽姬狂热的样子,心中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

    倘若丽姬真的是公主就好了,不,丽姬一定会成为中原大地上最耀眼瞩目的公主!

    因为赵樰已经把他派到丽姬身边了,从今往后,丽姬在哪儿,他就在哪儿,他是丽姬的第一位门客。

    赵樰等人群安静了些又道:“天赐公主需要建行宫,谁愿意为公主出力?”

    “某!某愿为公主出力!”

    “还有某!”

    “某也愿意!”

    ……

    “天赐公主需要有才之士,谁愿意成为公主的门客?”

    人群安静下来,大家面面相觑,虽想应答,但能力不够。

    “天赐公主要招揽门客?你去不去?”

    “某只会耕地,不识字。”

    “某只有一生蛮力,无法成为公主的门客。”

    ……

    春日祭过后的第二天,天赐公主之名在四国传开来。

    天赐公主广招门客之事传得沸沸扬扬,所有身怀学识的人都有些蠢蠢欲动了。

    听说赵国的百姓已经着手准备帮天赐公主建造行宫了,他们要帮天赐公主建造出一座宛如仙境的行宫,如此才能匹配公主尊贵的身份。

    若能成为公主的门客,必将成为四国最风光的人!

    赵樰一下课就跑来看丽姬了,他把刚抓来的蝈蝈献宝似的拿到丽姬面前,被关在小笼子的蝈蝈不停的叫。

    丽姬好奇的凑上去看,伸手要拿。赵樰把蝈蝈放一边:“看看就好了,可别被你再放掉了,我好不容易才抓来的。”

    丽姬挣开孤星要下地,孤星把人往地上一放,丽姬马上嘚吧嘚吧小腿儿摇摇晃晃跑到矮几上要拿蝈蝈。

    赵樰他们三人都不可思议的的看着丽姬,孤星喃喃道:“丽姬居然会跑了。”

    自从发现这个情况后,皓月每天都拿牛奶训练丽姬。他把一碗牛奶放一边,对丽姬说:“丽姬,快过来喝奶奶。”

    丽姬就会兴奋又激动的加快走路速度奔过去,刚开始她常常摔倒,没人扶她,她就自己爬起来走到放牛奶的地方。

    过了一段时间,丽姬走得越来越稳当,跑得越来越顺溜,小身板也越来越结实,渐渐地几乎一年都没有生病。

    年近寒冬腊月,王宫里有喝腊八粥的习俗,距离腊月初八还差两天,宫里就开始准备腊八粥的食材了。

    赵樰从先生那儿下课回来,路过星照宫时,远远看到小小的赵纯头顶一碗水,那张肉呼呼的小脸上满是倔强和泫然欲泣。

    赵樰让伴读童子去打听打听是什么事情。

    自从进入寒冬以来,这雪就下得断断续续的,今天早上更是飘起了鹅毛大雪,整个王宫都是白雪皑皑一片。碍于赵樰的厌女症,很多经常会出现的宫道上的宫人都换成了宦官,大家都会自觉的在赵樰下学这段时间回避,以免冲撞赵樰。

    记得去年赵纯三岁就把《千字文》认下来后,朝中文武百官无不称赞赵纯是神童转世。于是婉夫人在赵纯身上更花心思了,据说赵纯今年已经在开始学写诗了。今天天气这么冷,赵纯依然被罚站在外面顶水碗,大概是他的功课又没过关吧。

    这种情形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过了一会儿,童子跑回来说:“公子纯是被婉夫人罚的,他今天没有做出诗,婉夫人罚他不许吃饭。”

    赵樰道:“我今天早上的馒头还在吧?偷偷塞给纯哥儿,不要冻坏饿坏了。”

    童子于是跑过去给赵纯送馒头。

    赵纯的手脚都冻僵了,他看到了站在雪中撑着纸伞、一身火红的赵樰。

    茫茫天地间,呼啸的风声就那样停了,飘在空中的雪好似静止了,只余一抹红在白雪中茕然独立。

    赵纯忽然激动的把头顶上的碗摔了,大叫道:“快给我拿纸笔来!快快!”

    守在门后面的宫女手忙脚乱拿了纸笔出来,赵纯给冻僵的手哈气,提笔写下一句诗:

    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

    在他心中,赵樰就是天地间最艳丽的那抹辉光。

    赵樰见童子回来了,问:“馒头送出去了吗?”

    童子摇头:“公子纯忽然诗兴大发,做出了一首诗,他还让我把诗送给您。”

    赵樰只是笑了笑,抬步向前走去:“你收着吧,我不爱这些。”

    童子小跑着跟了上去:“雪郎,你等等我嘛。”

    赵樰回到太合宫,宫殿里温暖如春,他身上沾的雪都化成了水珠。

    白奴看到赵樰,立马上前接过赵樰解下的火红大氅去擦干。

    自从丽姬住在暗道里面,能进入太合宫的宫人就寥寥可数。

    皓月孤星会每天带丽姬出去透透气,绝不会让丽姬在太合宫里出现。将近三年下来,居然也没人发现太合宫里还有一位小王姬。

    赵樰上课时冻了一天,回来后直奔澡堂。

    当全身浸泡在温暖的热水中,赵樰才觉得自己的手脚慢慢有了知觉。

    白奴进来帮他搓背,又帮他用皂荚洗头。

    赵樰有了困意,就靠着澡池子睡着了,等他醒来,发现自己已经换上了干净的内衫躺在了锦被中,被子用手炉暖过,特别舒服。

    白奴的赵语说得不是很顺畅,他见赵樰醒来,就说:“吃?”

    赵樰问:“皓月孤星呢?”

    白奴摇头,他只负责伺候赵樰吃穿洗漱,其他的一概不知。

    赵樰赖床上,身上还懒洋洋的,肚子也不是很饿,但今天先生布置了一篇文章让他写,他很不情愿的爬起来。

    “帮我拿衣裳来,再随便弄一点吃的来吧。”

    白奴拿来一件火红色的裘衣给赵樰披上。

    赵樰道:“你怎么这么喜欢红色?”白奴拿给他的衣服,无论里衣外罩还是披肩披风,都偏爱朱红火红等艳丽的色泽。以至于每次孤星看到他穿红衣,都是一脸不高兴。

    白奴不会说谎,他由衷的说:“公子穿红色,好看。”

    “我又不是女人,要好看做什么。”赵樰于是就披着裘衣抱着手炉,去写先生布置的文章。

    白奴端来热好的牛奶和炖肉,在一边给赵樰研墨。

    赵樰写了几句,就开始集中不了注意力了,他对白奴说:“每次看到你我就想犯困,睡觉。”

    白奴不解的看着赵樰,被赵樰捏了捏脸颊。

    “就是想睡你啊。”

    白奴居然红了脸,他不过比赵樰年长四岁而已,当时被赵樰买回来,就下了决心侍奉赵樰一生。就算他只有十六岁,也是男人。面对赵樰那张雌雄莫辨的脸,有时候他也不免晃神。

    这句玩笑话恰好被推门而入的皓月孤星听见,他们两沉着一张脸,白奴急忙告退了。

    赵樰看到孤星就像看到救星,他把笔一放,跑上去抱住了浑身散发着寒气的孤星:“孤星,你帮我写文章吧。”

    赵樰身上充盈着一种微甜的香气,那是因为白奴天天用香帮赵樰熏衣服,赵樰天天穿着被熏过的衣服,久而久之,他的身上都是异域熏香的味道,微甜微甜的,比女子还香。

    孤星用力推开赵樰,看到赵樰又是一身火红后,他皱起眉头:“赵纯三岁识字,四岁作诗,等他五岁就能写文章了。年后你就要举行冠礼了,那些大臣势必会把你的婚事提到台面上来,若赵纯才华惊艳,你的王子之位,只怕连大王都保不住。”

    赵樰丝毫不为所动,他仍旧笑嘻嘻的,“你不帮就算了,每次都用这些来搪塞我。纯弟是天资聪颖,我也没打算跟他比。我自己写,你跟皓月先去休息吧。”

    孤星气得甩袖就走,皓月叹了一口气也跟了上去。

    赵樰唤道:“白奴。”

    白奴一直在门外守着,闻声马上进来。

    赵樰让白奴去炭火那儿烤烤,白奴身上都被雨雪打湿了。

    一个时辰后,赵樰放下笔,白奴给他揉肩。

    赵樰吹干那篇洋洋洒洒的文章,用镇纸压好,这才对白奴说:“今晚你睡榻上吧,地上太冷了。”

    皓月孤星半夜还得照顾丽姬,晚上换白奴替他守夜。白奴都是在床边铺一层毛毯盖被子就睡了。这几日雨雪交加,睡地上湿气重,赵樰不免担心白奴会生病。

    白奴摇头,他一定要睡在赵樰旁边的,要是出什么事情,他能够第一时间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