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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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经半个时辰了。

    元德偷偷地瞥了一眼龙椅上的皇帝,再看看下面争得面红耳赤的大臣,轻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容王立了功还没回京,你们就要防止他功高震主了。

    龙椅上的皇帝一只手撑在金龙扶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

    下面的争论还没有停止。

    兵部的刘侍郎撸起袖子,他是武将出身,因腿部落伤才转回中央任职,此刻他的额头已经都是细密的小汗珠,在这刚下过雨的清爽三月天,实在难得。

    刘侍郎怒目圆睁,粗着嗓子嚷道:“你们这些书生,整天坐屋子里就净瞎琢磨着整人,容王殿下征战四年终于破了匈奴龙城,将他们赶出漠北,这样大的功绩被你们上下嘴皮子一碰就给说没了!你们他娘的怎么不自己上呢?!”

    粗话都说出口了,礼部的员外郎似笑非笑,声音不阴不阳:“如此功绩,应当记入史册,不如等容王回京的时候也让陛下亲自出城去迎他好了,不然怎能凸显容王的过人之处。”

    刘侍郎一拍手:“对呀!容王殿下——啊——”声音戛然而止,刘侍郎被兵部尚书踩了一脚。

    他委屈地转过头去,奈何他是一个三大五粗的汉子,做出如此细腻的表情实在难以言表。

    ——陛下万金之躯,容王打了胜仗确实应该庆贺,但这边还在防着容王功高震主,你那边就顺着套子要陛下行降阶之礼,未免太过狂妄了。

    兵部尚书看都不看他一眼,手执玉笏上前一步:“陛下,此番容王得胜,不仅收复漠北十三州,还将匈奴驱赶至塞外,令单于俯首纳贡,还报了当年老容王的血仇,臣以为,应当重赏。”

    “漠北十三州本就是容王的属地。”户部尚书眼皮都不抬一下,漠北的税收无需上缴是开国就立下来,收回漠北本就是容王应做之事。

    ——只要没交钱,在户部尚书看来有和没有是一个样的。

    这次容王出征匈奴,他不仅要拨钱押粮,获胜了还要出钱封赏三军,容王收了失地他又收不到钱,这样有进无出,看着银子哗啦啦地流水般消逝,他心里疼得厉害。

    大齐建立之初,封了不少功勋武将为异姓王,没过几年,其他异姓王纷纷被以各种罪名网罗下狱,剥夺爵位,有不少甚至抄家灭族,连刚出生的婴儿都不放过。容王府能存下来自然不是因为命大,而是漠北地理特殊,云关外便是匈奴,对大齐虎视眈眈。若是一时将容王府抄了,漠北无人驻守,门户大开,匈奴攻破漠北,渡过陵江或越过居霞岭,中原腹地一马平川,匈奴的骑兵英勇善战,届时如狼入羊群,都城定京危矣。

    作为大齐唯一残留的异姓王,容王府在漠北说一不二,那是个实打实的“土皇帝”,连封地的税收都不必上交。

    只因大齐开国之初,国库被前朝挥霍得没剩多少,第一代容王被封来漠北,眼见关外匈奴来势汹汹,急忙上折子要粮要钱,朝廷那边拿不出来,只好下旨,让漠北连税收都不必上交,全交由容王府养兵。

    这漠北收回来不必交税,而征战却要向他拿钱,户部尚书的脸拉得老长,漠北一战,国库耗得所剩无几,连老鼠都不愿意待。

    户部尚书:“漠北一战,国库所耗甚多,过多的封赏恐怕……”

    刘侍郎毫不在意地挥手:“等匈奴纳贡,不就能收回来了嘛。”

    “呵——”户部尚书眯眼看着刘侍郎,眼皮终于抬出一条缝来,“单于纳贡,我们要拿出更多的回礼,来显示大国气派。”

    人群里的鸿胪寺卿悄悄后退了两步。

    元德站在上方,将下面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待看到鸿胪寺众人都不约而同地退了两步,他也不由得眼角抽搐。

    众所周知,户部尚书为了国库的帐,斤斤计较一毛不拔。鸿胪寺要是这时候还跳出来和他理论,这早朝怕是到正午都还结束不了。

    争吵没完没了,各部尚书纷纷下场,不再使眼色叫下面的人上阵了,就差撸起袖子干架了。

    唯有三公老奸巨猾不动如山,迟迟不肯表态。

    扯到最后,还是刘侍郎忍不住,吼了一声:“这他娘的,难道漠北十万男儿的血就白流了?!”

    这话说得可严重,回头要是传出去,还不得使天下人寒心。

    太尉出列道:“容王出征四年,收回漠北十三州,功不可没,依臣之见,漠北二十万大军应当好好封赏犒劳。”

    唯独容王如何封赏没提。

    “太尉说得有理。”龙椅上的金色身影淡漠道,似是有目光望了过来,冕旒将皇帝的表情都遮住了大半,影影绰绰难以看清。

    齐澜顿了顿,看下面的臣子都眼巴巴地望着他,等他裁决,袖子一甩站起身:“时候也不早了,众爱卿无事的话退朝吧。”

    这是不耐烦再听下去了。元德急忙拉长嗓子喊退朝。

    刘侍郎犹不死心,大声喊道:“臣有本奏。”

    “写折子递上来吧。”丢下这句话,齐澜衣摆轻动,径直走了,留下刘侍郎抓耳挠腮。

    他是武夫出身,写字尚且能看,难的是词措不行,写不来骈四俪六,平常交一份奏折都能磨三天,这不是要他命么。

    他苦着脸看向自家上司兵部尚书,尚书大人却假装看不见转过头和太尉说话。

    刘侍郎:“……”说好的好兄弟共进退呢?!

    太尉摸了摸一把小胡子,低声感叹:“还是王丞相沉得住气,不愧是三朝元老,撑死不说话。”

    再看向一旁的刘侍郎,摇摇头:“还是太冲动了……”

    兵部尚书道:“容王少时进京,与陛下一同在国子监读书,同进同出,想来感情定然是深厚的。”这话其实是在做自我安慰,容王府在大齐地位特殊,又世袭罔替,无法再提拔,封无可封,要是陛下因此起了防范之心对这次封赏不满也不无道理。

    多深厚的感情终将抵不过权势。

    “王丞相家的小子那时候也在。”太尉想了想道,那会不少皇亲国戚都在那里读书,王家作为皇后的娘家,也将自己的长孙送了进去。

    无论如何,容王得胜,漠北平定,此次回京,定然会在安静了四年的定京城掀起波澜。

    兵部尚书和太尉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出这条信息。

    宫内御书房。

    齐澜对着堆积如山的折子拧了拧英挺的眉,拿起最上面刚刚送过来的封了火漆的文书,一目十行看了一遍。

    看完第一遍,他又仔仔细细地再看了一遍,反复看了几遍后,这才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匣子,珍而重之地收了起来。

    待齐澜将信收了起来,元德才将手里晾到温热的茶水送上。

    齐澜将手搭在匣子上,抚摸着上面精美的花纹,半晌才开始处理其他奏折。

    元德安静地侍立一旁,对这一幕习以为常。

    处理一小半奏折,齐澜忍不住又将匣子打开,那匣子里面都是一封一封的书信,齐澜先拿出刚才的文书看了一遍,又将之前的再次看一遍。

    看完了还有些意犹未尽,奈何写信人不喜废话,书信向来很少,有时战况紧张更是无暇写信,待到得空又要处理其他事务。

    齐澜只好每次回信都隐晦地提醒他多写些别的。

    ——让他可以睹物思人看过瘾。

    宫闱深深,他在九重宫内掰着手指数着日子,等一匹快马从城门那里飞奔过朱雀大街,八百里加急的文书,从一重一重的宫门次第传入。

    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他在和平祥宁的定京,等着那封冰凉的带着漠北寒气的文书,等着那个他期待已久的消息。

    ——自始至终,他都知道他一定会赢。

    如今战争落下帷幕,他也应该回来了吧。

    齐澜捻着手指,细细摩挲书信,上面笔墨飞扬,有如龙蛇飞动,就像那人一样,张扬骄傲。

    ………………

    距离定京万里以外的漠北云关,一只雪白的海东青一声尖唳划过万里无云的长空,三月的漠北冰雪仍旧没有完全融化,空气里还残留着剩余的寒气,营帐边不少士兵排成一列列呼喊着号子,绕着营地一圈一圈地跑着。

    白露拿着一盆热水走向主账,作为容王的头等侍女,一路行来都有士兵停下向她问好。

    一面简易的屏风将主账分为内外两处,里为卧。可沐浴,外为桌,可办公。账内一片昏暗,白露穿过屏风来到里面的大床旁,将手里的热水放下:“殿下,已经不早了。”

    一床被子将床上的人蒙得脸都看不清,不过可以肯定他确实是听到了白露的声音。

    ——床上的人翻了个身,向里继续睡去。

    白露锲而不舍:“殿下,孟小将军很快就会来找你商量回京事宜了。”

    “啊--”床上的人咕哝一声,不情不愿地起来,斜着眼睛看向白露:“还以为战打赢了以后就能睡个好觉,白露你成心的是吧?”

    哪怕是刚刚起来披头散发,也掩盖不了容玦的好相貌,他挑起眼角带起几分凌厉,声音却仍旧是刚起来时的软绵,更何况白露是跟着他从小到大的,再清楚不过自家主子了。

    ——不过是起床气发作罢了。

    白露眼睛弯弯:“是孟小将军急着要回去,他很快就要过来了,殿下还是快些收拾吧。”

    “真是女大不中留。”容玦叨叨絮絮地说着话,接过白霜递过来的衣服自己穿上,“泼出去的女儿嫁出去的水。”

    白露低眉顺眼地听着,也不矫正他。

    收拾完毕,容玦的起床气也消了大半,他挥手让白露出去叫人:“让孟文彬进来!”

    孟文彬很快就进来了,给容玦行完礼后,他便催着容玦动身。

    容玦被催得不耐烦,反问道:“陵江的冰还没完全化开,怎么回京?”三月的陵江江面还残留着浮冰,江底也有,深浅不可知,船身即使不会被浮冰刺破也会有搁浅的危险。

    见孟文彬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容玦又道:“从漠北到定京,还是渡江走水路较快,要是走陆路要便要绕居霞岭,山路难走,只会更久,还不如多等些时日。”

    孟文彬张了张嘴:“可是,属下只是想回云州府,还没想要回定京……”。

    容玦:“……”

    孟文彬直接消声,容玦目光冰凉,冻得他将那句“想回定京的是您”给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

    云州是容王府所在的城池,漠北的中心城市,容玦率领二十万大军攻入龙城,将匈奴赶出漠北也就是这个把日的事。龙城一破,容玦就急急忙忙派人向定京报喜,眼下战场刚打扫干净,军队也整合得差不多了,孟文达也觉得该回去了,这云关草都不长,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何况,他是想回云州做一下婚礼前的布置来着,等从定京接受封赏回来,就可以把白露娶回家。

    容玦盯着孟文彬看了好一会,直把孟文彬看得颈后满是冷汗,只觉得自家媳妇平日真是不易,容王殿下虽然貌美却凌厉不女气,高挑的凤眼看人时更是带着一种摄人心魂的力量。

    自家媳妇是如何熬过来的?

    待瞥到孟文彬的衣领都变成了深色,容玦才收回目光懒洋洋道:“整合三军,回云州。”

    “是!”孟文彬一跃而起,跑出去传令。

    雪白的矛隼从帐外飞进来,咕咕叫了两声,容玦伸出手臂,任由它将衣裳勾破,亲昵地摸了摸它的脑袋,将一封信绑在它脚上的竹筒里。

    “定京知道吧,把这信送给他,让他出城接我。”容玦哼了一声,“告诉齐澜,要不是不出来接我,我就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