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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噩耗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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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好的二月, 整个敦煌自严冬中渐渐复苏。

    莲生扛着一只硕大的黄羊, 意气风发地奔入城门。那黄羊甚是健壮,看着起码有六七十斤, 而莲生的男身更是健硕无敌,双手捉着四蹄扛在肩头,奔走自若,一任那对粗壮的羊角正淌下淋漓鲜血,渗透了她的虎皮甲和粗布衫。

    辛家大嫂即将生产,这几日莲生忙着上山打猎,弄些野味为大嫂补身。女人生子可是大事,除了羊肉鸡肉,还要备下胡桃、桂圆、栗子、红枣, 买些活血止血的生艾、地黄……对了,还要去银铺打一副银锁,送予这未来的不知是小侄儿还是小侄女……

    最近心情太好,做什么事都开心。日子过得欢欣鼓舞, 人生十六年来, 从未有这样开心。

    苦水井成功变回了甜水井, 井水甘甜清香, 饮之遍体舒畅,敦煌十里八乡的百姓都排着队去打水, 城中富户甚至会花高价换取一个排队的位子。苦水井遍地污水垃圾都被清理, 周围地价狂涨, 各种生意都红火起来。

    这比去年打那一只山膏更造福乡民, 也更令莲生欢欣。虽然没搞清楚为什么辛不离的血不能喂养兰花,她的血却能,难道只是男子女子之分?无论如何,花已成活,指尖那点痛楚,用井中甜水洗过之后便一去无踪,纵使和辛不离两人都划破了掌心,过了很久才好,也是值得,付出一切都值得。

    在甘家香堂制香,制得越来越游刃有余,一款又一款新品上架售卖,供不应求,把那十一娘乐得,胖脸上整日都挂着笑。莲生如今作为四品香博士,出售香品的抽成已经抽到两成,收入相当可观,开春前定可为辛不离家赎回房产。

    每日制香之余,便去莫高窟看柳染画画。莲生到如今才发现,慕名去看他画画的人很多,也不乏美貌女子,时常能遇到酒肆老板杨七娘子、粟特舞姬史琉璃,甚至还有甘家香堂中的同伴。柳染对她们,一概也都淡淡微笑着,偶尔还说笑几句,引得那些女子一阵娇羞。而那老哑巴宿阿大,原来是对所有来客都厌恶得不行,尤其对女子,那脸色摆得,比壁画上的金刚还要凶恶。

    不离哥哥对这个来历不明的画师警惕得要命,只说不能以画识人。可是他到底是什么人,有什么重要呢?莲生就是坚信他的不凡,就是喜欢坐在那里看他画画,一看看一整天。窟中只有莲生一个人的时候,柳染反倒不再说笑了,只专心画画,莲生也就抱着瑶光专心看着,浩浩时光凝滞,良久静寂无声,唯有日色流转,带动甬道阴影一点点移过身边……

    莲生喜欢这静寂。唯有两心已然相照,无需没话找话破解尴尬的时候,才会有这样安宁的静寂。这仪容不羁,神情中总带些懒散的青年,一沉浸到画画的情境里,顿时满身异彩,恍若罩了一层光晕。最爱看他一手掂墨,一手持笔,袍角随意掖在腰间,攀爬到高高的木架上,精心描画那庄严肃穆的菩萨、五彩叠晕的花纹,身周繁花似锦,一层层飞天盘旋,从容飘逸的身影,如神,如圣,如谪仙……

    人生万千流光,不及面前有你,这身影和那些飞天,菩萨,云彩,团花,一齐盛放在她心里,红粉,青华,赤黄,大绿,都点染了无限华彩在她生命里。人生至此,还有什么企求?只待香试全力一搏,进香神殿求得香方,所有的愿望便都已经实现!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乔松,隰有游龙。

    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莲生一路哼着歌儿,快活地扛着黄羊进了市场找银铺。

    素来繁华喧闹的敦煌金市里,此时却充满了紧张压抑的气氛。

    无论卖家还是买家,都全然顾不上讨价还价,人人压低声音交头接耳,一张张淳朴的面孔上,满是焦虑神情。

    “姑射沦陷!”

    四字如刀如剑,穿透了每一个敦煌人的心。

    “夏国越境入侵,八万大军攻打庆阳郡姑射城!”人群中一位大叔正在口沫横飞地讲述:“我大凉本来也是有备而战,各方援军早已集结,谁能想到,镇东将军姬广陵竟在这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铸成大错,将大凉历尽艰苦筹来的二万石粮草拱手送给了夏军……”

    二月二日,姑射沦陷,大凉五千守城将士全军覆没。夏军屠城,血染西洛水,堆叠如山的尸体堵塞了城内外的滔滔河流。庆阳四座重镇,至此已有三座沦于夏国之手,只剩一座孤城陇安……

    一阵昏眩袭入莲生脑海,肩头黄羊忽然变得如大山般沉重,几乎将她整个人压倒。急忙卸下黄羊,挤入拥挤的人群,拉住正在议论的大叔询问:

    “韶王殿下呢?他可还好?”

    那大叔诧异地瞄她一眼,神情中有些不屑:“韶王殿下?他与此事何干?”

    “他出征庆阳了呀!有消息吗,他平安吗?”

    “谁还顾得上那些!我大凉姑射陷落,将士死难,百姓沦于夏狗之手,这才是临头大难,懂吗?小屁孩子!”那大叔越说越是激愤,挥拳怒骂道:“赵将军和孙将军以身殉国,我大凉又失两大栋梁!姬广陵该千刀万剐!素来还以为他是智勇双全的名将,谁知道在如此关键时刻铸成大难!……”

    周围众人七嘴八舌地响应,汹汹然议论不绝:“他没死吗?最该死的是他!擒回来凌迟弃市!必要食其肉寝其皮!……失了姑射,这却如何是好?庆阳天险已破,我大凉岂不是任夏国宰割?夏军必然乘胜进袭陇安了吧?陇安守得住吗?……”

    边关千里,军情机密,辗转传到百姓耳中已经只剩余音。那韶王殿下此次随军出征,只是一个小小牙门将,民间轰传的战报中哪里会有他的事迹,百姓都在切齿痛恨姬广陵,缅怀殉城的将士,并没有人知道李重耳的情形。

    早春清寒,而拥挤集市中的莲生浑身燥热,汗水和着黄羊的血水浸透衣衫,黏糊糊地粘在背上,正如满心混乱的思绪,纷杂颤绞难以理清。自己那点小欢喜,小幸福,瞬间抛在脑后,眼前只晃动着冰冷刀锋,浓重血腥,将士殉国,城池陷落,统帅敦煌援军奔赴庆阳的赵将军与孙将军都已牺牲……还有那远隔天涯的玩伴、好友,以身报国的热血少年,他在哪里,他有没有……他还好吗?

    “说好了!等我回来,给我庆功!”

    临行前那自信的笑脸犹在面前,那个骄横中带着纯稚的少年微笑着纵马驰去,高大魁梧的背影离她越来越远。他拍着胸脯说自己武艺无敌,驰骋百万大军如入无人之境,他说他必能杀得夏军大败亏输,教所有人都认识他的本事,他说他一回来就去香堂找她,她也毫没怀疑地送了他两个字:平安……

    他平安吗?

    重重关山隔断视线,望不到千里之外的风烟。莲生奔走城中,在各个集市中打探消息,敦煌城内城外百姓,无数人家有子弟从军,人心惶惶,谣言迭出,有的说敦煌援军并没有去姑射,只在陇安镇守;有的说敦煌援军恰恰就是驰援姑射,此次已经全军覆没;有的说夏军此时已经围困陇安,这庆阳最后一城的陷落也就在旦夕之间……

    夕阳西下,风烟四起,莲生拖着黄羊站在荣光里巷口,中心栗六,忧急如焚。巷内就是韶王府,戒备森严,根本不是她一个平民百姓所能靠近,徒劳地抓着往来军士问来问去,险些被当成乱民抓起来。那五百仪卫,如影随形的辅护都尉,一直都没有现身,已经很久都没现身。

    身为皇子,若是在军中伤亡,多少都会有些消息吧?现今到处都问不到消息,是不是就是最好的消息呢?

    “傻……傻小五。”莲生往来踱了两步,拼命忍住急得乱迸的泪花,口中低声念叨几句:“李重耳,好哥们儿,你傻人有傻福,老天佑你平安归来……”

    眼前幻境迭出,几次看到那高大的身影纵马驰来,猩红斗篷飞扬,玉冠朱袍,熠熠生辉,一双湛亮的黑眸凝望着她,满脸都是毫无心机的粲然笑容……那笑容在她急切眨眼的瞬间消散,让这屡屡浮现希望的心头更是如刀割,如剑绞,痛得辗转难耐。

    人生总是这样,谁知道哪个转身就是永别,谁知道哪一面是最后一面?生死战场,刀光剑影之间,八万敌军压境,孤城无援,粮草断绝,敌众我寡,铁蹄碾压,一点点在鲜血中没顶……怎样的残酷,怎样的绝望,怎样的冷,怎样的痛?他遇到了什么情形,面临什么样的困境?此刻在哪里,被人欺负了吗,有没有人守护在他身边?

    不不不,不会是最后一面,他会回来,他们有约,一切都说好了的!

    说好的,要回香堂来看我。

    说好的,等你回来,给你庆功。

    说好了!不准失约!还欠我几十声阿爷没叫呢,李重耳,不准赖账!我不准你赖账!

    ——————

    一阵莫名的剧颤袭来,李重耳蓦然睁开了眼睛。

    一个鲤鱼打挺纵身跃起,伸手便去抓取枕边长剑。眼望四周,夕阳余晖自营帐缝隙洒落地面,冬风飒飒吹袭帐帘,帐外军士们几句低语,此外并无异响。脑海中那一声声呼唤,清晰萦绕耳畔的声音,原来只是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