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马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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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巧者劳而智者忧, 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 泛若不系之舟。”

    出自《庄子》。

    而让阿弦记得最深刻的原因,却是因为……这是从英俊口中曾念出来的。

    故而那时候在檐下避雨, 听见黑衣人的“心声”, 对“不系舟”三个字,似有触动。

    只是当时并未往这一句上联想。

    此刻被石知县一句提醒, 不知不觉便接着念了出来。

    袁恕己看看石知县,又看看阿弦,最终问她:“你哪里听来的这句?”

    阿弦紧闭双唇,不知为何,心里头竟有些惶然乱跳。

    石知县的眼中却透出几分惊讶跟赞赏,他对阿弦道:“原来十八子也知道《列御寇》里的这一句?这正是钱先生最爱的。”

    袁恕己瞥他一眼, 哼道:“这钱掌柜一个生意人,如何竟总是喜欢这些?连那个‘斥鴳’也是……”

    石县令一怔,继而低头, 不敢再肆意回话。

    袁恕己才又对阿弦道:“既然这黑衣人的嫌疑最大, 你能不能把那黑衣人的样貌描述出来?立刻下海捕文书!”

    阿弦竭力回想, 虽然方才在义庄里才看见过那人的容貌,但要说出来却十分困难。

    因为正如她之前在客栈屋檐底下见那人的时候所想的一样,这人的长相实在是太平凡了, 若是按照她的说法找起来, 只怕大街上十个里有七八个类似。

    袁恕己见她面露为难之色:“别急, 还有另一个法子。”

    因见石知县矗立旁边, 袁恕己忖度道:“这不系之舟虽是诗文里的一句,但是‘不系舟’又是个什么?难道是个不可告人的……”

    袁恕己喃喃说到这里,猛然噤声。

    阿弦跟石知县各怀心事,都未留意。

    袁恕己面上风云变幻,片刻,唤了外头的左永溟进来:“吩咐人备马,即刻回桐县。”

    县令如梦初醒,目瞪口呆:“刺史大人,您说什么?”

    袁恕己道:“去将有关钱掌柜一案的所有卷宗,尽都找来,我要带上。”

    石知县又惊又是失望:“可是……”不肯挪步。

    袁恕己见他不解,便言简意赅说道:“此间已经再无线索可查,幸而又知道此案的疑凶曾经在桐县出现过,他既然在桐县住过店,必然会留下记录,回去细查必有所得。”

    石知县这才知道他并非“知难而退”,精神一振:“是!”忙抽身去准备其他卷宗。

    袁恕己正要出门,见阿弦仍在出神,便道:“还不去收拾,在想什么?”

    原本听见袁恕己说要回桐县,阿弦该大喜过望才是,可不知为何,心却无法踏实,只低低应了声,跟着出门。

    这一行人奔雷似的卷出了垣县城门,街边的百姓们好奇观望,而在无数道人影之中,一道黑色的影子伶仃地立在阴影中,其貌不扬的脸,面无表情地凝望着马车离去。

    返程路上,其他人仍旧骑马,阿弦自乘车随行。

    走到半路,袁恕己勒住缰绳,回头示意让马车停下。

    他将马缰绳交给左永溟,自己来至车边儿,掀起车帘才要跃上,却见车厢里阿弦已经睡着了。

    当即放轻了手脚,轻轻一跃,蜻蜓点水般,马车这才复又往前。

    袁恕己将车帘放下,见阿弦蜷缩成一团,便把大氅解下给她披在身上。

    阿弦毫无所觉,似睡得极沉。

    袁恕己缓缓叹了声。

    车轮骨碌碌往前,袁恕己抱臂,背贴在车壁上,仰头出神。

    半晌,却又睁开双眼,看向近在咫尺的阿弦。

    目光掠过在她露在外头的手指跟脖颈,因她侧卧的缘故,腰更细陷下去,简直纤细的可怜。

    按理说老朱头厨艺如此出色,任何人跟着他,就算不会肥肥胖胖,也断然会长的十分壮实,哪里像是她……

    袁恕己摇摇头,将脑袋中的奇异想法挥开,只专心去想一个词——“不系舟”。

    石知县自然是读了一肚子的书,又跟钱掌柜交好,对《庄子》似乎大有研究。

    所以在“不系舟”三个字窜入耳中后,立刻当场吟诵出列御寇里的这千古名句。

    但是袁恕己心知肚明,“不系舟”三个字,绝不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豁达怡情的诗文绝句而已。

    那是一个组织。

    一个深潜密藏,低调行事,却令极少数知情者都讳莫如深、闻之色变的组织。

    当初朝堂巨变,老臣长孙无忌被削爵流放黔州。

    那时候他孑然一身,踯躅出了长安城门。

    长孙无忌回头望着身后那古老的都城,感慨说道:“我本名无忌,便是纵横不羁,百无禁忌之意,不料一生荣光无限,最后落得如此下场。”

    当时来相送的,只有寥寥几个旧日相交,其他大部分人因为怕被牵连,均避而不见。

    有人闻之凄惶。

    长孙无忌环顾四周,笑道:“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如今我方知道,先前一切,不过庄周梦蝶而已!”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长孙无忌翻身上马。

    在纵马往前之时,他朗然地大声念道:“生死本有命,气形变化中。天地如巨室,歌哭作大通!”

    这四句,是古之庄子的典故,——庄子在其妻死后,鼓盆而歌,所唱的便是这句,诗中之意,俨然已超脱生死同世俗之教,却也自是因悲痛至极,心声有感而发。

    此事,早被耳目探听详细,报知了帝后。

    传说武后在听说之后,只是淡淡一笑,道:“眼前有余忘缩手,身后无路想回头,长孙大人可是大彻大悟了,然而这一番大彻大悟,未免也来的太晚了些!”

    鲜为人知的是,自此之后,世间便多了一个“不系舟”。

    喻为被放逐之后的不羁之人。

    长孙无忌的旧日部属,以及所有曾被武后逼迫残害的老臣的家臣们,他们潜伏于天下各处,伺机而动,寻找能够除掉武氏的机会,从未停止也从未放弃。

    难道,这钱掌柜的死跟“不系舟”有什么密切相关?

    那岂非会牵连到……

    袁恕己无法再想下去,瞬间心乱如麻。

    车厢里寂寂无声,只有外头马车轮转,马蹄声动。

    袁恕己强压已经大乱的思绪,正也仰头闭目养神,耳畔忽地听见细细的喘/息声,且越来越急。

    他怔了怔,定睛垂头看去,却见阿弦缩在大氅底下的身子正在抖动。

    正不明所以,便听阿弦道:“不、不是……”她起初还是含糊不清地,类似低声央求,到了最后,便尖声叫道:“不要!”

    整个人用力一个抽搐,仿佛受惊的兔子一样从褥子上窜了起来!

    袁恕己眼疾手快,忙一把按住她:“小弦子!”

    阿弦浑身僵硬,双手死死地按在自个儿的脸上,又似在摸索什么,口中“啊啊”惨叫。

    这般诡异举止,好像她的脸上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又好像发生了什么可怖之事!

    袁恕己死死地搂着她,握着她手腕道:“小弦子!别怕!醒醒!”

    反复叫了几声,阿弦才停下挣扎,她仰起头来。

    袁恕己忽然发现她的右眼又漾起了血一样的红,看起来又流露出几分妖异。

    “小弦子……”这会儿,向来无惧无畏的他,心里居然也有些“怕”。

    不是怕她的怪异模样,而是……怕她出事。

    被袁恕己唤醒,阿弦如失魂落魄,又似大梦初醒般看看自己的手掌心——手掌心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可阿弦一个字还没有说,眼泪先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袁恕己颤声问。

    先前在垣县驿馆,他还故意说为什么没有鬼魂出来,若有鬼魂,便可告诉她内情,就可以尽早破案。

    但是此刻看着她这般受惊失态的模样,却宁肯那鬼魂一万年也不要露面!

    “不是他,”阿弦的声音有些沙哑,却是因为惊悸跟痛苦,死死压着声音里的啜泣:“我们都错了,大人,不是他!”

    袁恕己忍着心头的不安:“好了,慢慢说,慢慢说,我在听。”

    手在她的肩头轻轻拍了拍。

    阿弦扭头看着他搭在自己肩头的手,略觉晕眩。

    方才在睡梦中,她也看见过一只手,但是,那只手——

    鸢庄,堂下。

    在钱掌柜将尸首都拖入了堂中之后,黑衣人说道:“是时候了,该上路了。”

    黑衣人走到钱掌柜身后,抬手在他肩头轻轻按落。

    他的手指有些粗糙,指骨颇大,像是平日里干粗活的手。

    钱掌柜点了点头,喉头一动,仿佛下了决心。

    然后,钱掌柜抬起右手,将左手上的金戒取了下来。

    黑衣人走到跟前儿接过,竟慢慢地戴在了自己的手上。

    两个人对面而立,黑衣人道:“我的职位卑微,能为有限,而回长安路途漫漫,此举牵着不系舟的存亡荣辱,以及主上的大仇……只有你才能做到。”

    钱掌柜的嘴角牵动,无法做声。

    “现在并非悲痛之时,今日的仇,他日会向他们一并讨回!”两人目光相对,黑衣人道:“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

    钱掌柜眼中流出泪水,接口跟着念道:“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两个人的声音合在一起,恍然如念什么甚是庄重的誓言。

    十分整齐而低沉的声音在死寂的堂中,显得如此肃然而神圣,钱掌柜念罢,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尸首……他的老母,发妻,儿子,儿媳……等等。

    钱掌柜看罢,将一身衣裳脱下,扔在地上。

    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从偏厅而去!

    剩下那黑衣人,将黑衣脱下,换上了钱掌柜的衣裳,把桌上的火油泼在了窗棂、幔帐之上,然后他掏出火石,将黑衣点燃,又去引燃了字画等……大火熊熊而起,越来越烈!

    黑衣人盘膝坐在尸首之中,眼见火焰越发高炽,他拿起地上的刀,低低念道:“生死本有命,气形变化中。天地如巨室,歌哭作大通。”

    眼见火焰席卷而来,火舌吞吐,黑衣人其貌不扬的脸上毫无惧色。

    火光之中,黑衣人举手持刀,那一刀竟是狠狠劈向他自己的脸上!

    就在那一刻,他左手上的胡纹戒指,映着火色,如此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