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只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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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弦有些迟疑地打量前方那人。

    这人显然正是同阿弦分开多日的英俊, 比之先前平民百姓的打扮,如今他的衣着越发考究, 身上一袭淡藕色领口素白织锦纹的圆领袍,腰间是十三连环浅绿山水玉蹀躞带, 脚踏长筒黑色微云翘头官靴,整个人更见雅贵沉静,又透着有一种无声的威压逼人。

    他并不像是受过苦的样子,脸色很好,头发也很整齐。

    英俊往前走了一步。

    下过雪的院子,虽然已经清理了, 仍有些泥湿, 阿弦忙道:“你别动!”

    英俊缓缓止步。

    阿弦迟疑了会儿:“你、你真的就是那个崔晔崔玄暐, 人称崔天官的吗?”

    英俊沉默, 继而道:“他们是这么说。”

    阿弦道:“你仍不记得?他们……是你的家人?”

    英俊道:“是。”

    “他们对你可好?”

    英俊道:“极好。”

    阿弦低头想了会儿:“这我就放心了。”

    英俊道:“阿弦……”

    阿弦仍不靠前,呆看玄影:“对了, 那天在客栈里,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英俊道:“我可以告诉你, 但……你要先告诉我,你怎么了?”

    “我?”阿弦问:“我没怎么, 好好的。”

    英俊道:“不好。你待我十分冷淡疏隔。我知道你找到了你的陈大哥, 难道……是因此而跟我生疏了?”

    阿弦回头,这才想起先前进门的时候, 远远地曾看见一辆马车贴在墙边, 自然是等他的了。

    阿弦道:“阿叔你……你是崔天官, 自然就跟以前不同了。”

    英俊道:“你觉着我是什么崔天官,就会撇下你不管?还是说你找到了陈基,就不要阿叔了?”

    阿弦叫道:“才不是!”

    英俊微微一笑:“是我不会撇下你,还是你不会不要阿叔?”

    阿弦道:“我、我不知道。”

    英俊道:“你知道。”

    不等阿弦回答,英俊道:“你知道我不会撇下你,只是害怕我会这样,所以不敢再跟我相认。”他轻声说,一步一步向着阿弦走过去。

    干净的靴子踩进泥里,阿弦无法忍,眼睛微红拔腿跑了过去:“阿叔!”

    玄影在身旁欢快地窜跳,仰头吠叫。

    听着玄影熟悉的叫声,崔晔想起那夜在洛州客栈中的情形。

    当时他察觉房间外有异常响动,更有人悄无声息地逼近过来,他心知不好,顺势将阿弦藏在身后。

    来者正是贺兰敏之。

    崔晔对阿弦道:“那时候,他提到我就是崔玄暐的话,我当然不会轻信,但此人手段狠辣,路上六贼就是先例,我又并没有占得上风的把握,情急之下,只得答应跟他离开。”

    事实却并非崔晔说的这般平淡简单。

    因察觉玄影在床底,贺兰敏之出手如电,将玄影擒住。

    正在敏之想结果了狗儿性命,崔晔的手已搭上他的手腕。

    敏之一震,已不由自主松手,玄影跌在地上,被他方才一击打的昏死过去。

    崔晔听不见玄影动静,几乎以为它被敏之杀死,素日沉稳之人竟也有些失控:“你!”

    他又怒,又且庆幸方才见机的快,将阿弦点晕过去,让她不必掺身到这种情势中来。

    小小地客栈房间里,电光火石间两人已经动了数招,不分胜负。

    敏之微微喘息,笑道:“天官是遇上何事了,怎么真气如此不济?”

    两人于暗影里对峙,崔晔背靠墙壁,垂落的手掌有些发抖,他侧耳,听不见床上阿弦的动静。

    顷刻,崔晔道:“阁下到底意欲何为?”

    敏之道:“自然是要你跟我走。”

    崔晔下了决心:“好,我可以跟你走,但你须答应我一件事,不得伤害任何一人。”

    敏之笑道:“崔天官几时还顾惜一条狗了?还是说……”他歪头,眯起双眼瞥向崔晔身后。

    崔晔淡淡道:“阁下可以选择另一条路。”

    这当然是要鱼死网破、破釜沉舟的意思,而他的声音虽轻描淡写,浑身却已戒备起来,气氛似一触即发。

    敏之立即察觉:“好,反正我对别的东西丝毫也不感兴趣。”

    崔晔下地,摸索着将玄影抱起来。

    玄影昏死过去毫无气息,急切间崔晔无法判断它是不是还活着。

    但他知道,玄影跟阿弦,老朱头三个,就如同真真正正地一家子一样,倘若玄影有个三长两短,阿弦知道了,不知将如何痛不欲生。

    才失去了老朱头,以这个年纪来说,阿弦已够不易,就算再给她多经一点坎坷,都如罪过。

    崔晔抱着狗儿,随着敏之出了客栈。

    在他讲述经过的时候,阿弦屏住呼吸听着:“那怎么贺兰敏之说阿叔逃走了?”

    崔晔道:“人算不如天算,当时我随着他往回而行的时候,我叔父的人也发现了我的踪迹,因为贺兰敏之为人亦正亦邪,又是……他们便趁其不备,将我救了出去。”

    阿弦恍然。崔晔道:“只可惜当时他们只顾带我走,把玄影落在了车上……此后我一直担心玄影跟你的安危。回到长安后,听人说起明德门的事,便知是你所为。”

    阿弦抓头:“长安这么大,耳朵跟嘴也杂,居然连阿叔都知道了。”

    崔晔一笑:“迟早你会知道,长安城里没有绝对的隐秘。”

    崔晔又问了陈基的情形,阿弦照实将陈基为了她被李洋打伤,今日本去府衙,却无端失了踪……以及她去李义府宅邸找人一节说了。

    崔晔听罢,轻声道:“这样太凶险了,以后不可再如此了。”

    阿弦道:“当时担心大哥,就顾不得他是不是龙潭虎穴了。对了,还有一件事……”

    阿弦将跟李义府的种种对话同崔晔说明,问道:“阿叔,我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当初景城山庄被灭门,真的会是太宗皇帝的旨意?但我觉着李义府就算再胆大包天,也不至于在这上头说谎?可如果是真的的话……”

    崔晔道:“那时候李义府是太子舍人,按理说太宗不会让他去做这种事,但……如今要稽考却有些困难,更何况陛下跟天后有意袒护。”

    阿弦道:“我想不通,人人都知道李义府坏事做绝,声名狼藉,为什么皇帝不降罪将他捉拿入狱?”

    崔晔道:“这个就不是我们能够妄议的了,你想,之前沛王殿下因京兆府的事进宫申诉,最后换来的也不过是李洋入狱几日,李义府被申饬三两句罢了。又或者……是时候不到。”

    “时候不到?”

    崔晔道:“这个你不是最清楚的么?善恶到头终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阿弦叹道:“这‘时候’什么时候来?我已经等不及了。”

    崔晔不由笑:“只是等是不够的。”

    阿弦问道:“不等的话,那又怎么样?”

    “很简单,”崔晔的回答只有两个字,他道:“去做。”

    阿弦呆了呆,继而道:“我明白了,阿叔是想让我去查。但是现在我又不是在桐县当公差了,我只是个平民,而对方是当朝宰相,我就算有心也是无权。”

    崔晔复微笑,他微微倾身往前,似凝视之状,道:“只要有心而尽力便已足够,你若想查,什么时候儿也不晚,阿叔答应你,如果你真查到什么,我会帮你传达圣听。”

    阿弦一阵血热:“阿叔不怕趟这浑水?”

    崔晔莞尔:“阿叔大概一直都在这浑水之中,也不妨让这水更浑一些,毕竟水至清则无鱼。”

    阿弦道:“阿叔是想把水搅浑了好捉鱼么?”

    崔晔忍着笑:“你是想吃清蒸的还是红烧?”

    阿弦道:“我要辣炒。”

    崔晔大笑:“好的很,等真捉到大鱼,我亲自给你辣炒如何?”

    虽前途渺茫,阿弦却仍忍不住高兴起来,拍掌道:“那好,一言为定。”

    冬日天短,黄昏到的格外快。

    陈基回来的时候,崔玄暐已经去了。

    阿弦从李义府家中出来之时,本心灰而郁卒,但同崔玄暐详细谈说之后,那郁丧之意却荡然无存。

    陈基提了数个芝麻胡饼放在桌上,匆匆洗了手脸。

    期间阿弦就站在他身后,见他洗完了便手快地递上巾帕:“大哥,今天可还好吗?”

    陈基擦了脸:“正要问你,听老宋说你今儿为了找我去了李相爷府上?”

    阿弦道:“是啊,我听他们说李义府的车驾将你载走,担心的很,幸好是虚惊一场,大哥,他当真没有为难你么?”

    陈基点点头:“相爷只是问我些过去的话,并不见格外特别。”他说这句的时候,脸上踌躇的神色一闪而过。

    两个人一只狗围着桌子吃饭,这芝麻饼虽是才出炉,路上被热气熏蒸,已经不酥了,且又有些硬,阿弦跟玄影一人扒着一个撕咬着吃。

    陈基道:“这个还是小有名气的胡饼,我特意早些时候去排队才捡了这几个呢。”

    阿弦嘿嘿笑笑,陈基道:“对了,还有一件事跟你说,上次大理寺的杨大哥不是曾说过大理寺要招新么,今儿我便是去看了看,他详细问起我们在桐县的情形,因知道你我都曾在县衙当差,就问起你如今做什么,他的意思是……”

    阿弦咬着饼子呆呆听着,陈基道:“他的意思是让我们两个都道大理寺,当然是从最底下的巡差做起……阿弦你觉着……”

    阿弦几乎把嘴里的饼子喷出来:“我愿意我愿意!”

    陈基笑道:“这样着急做什么,又没有人跟你抢?你就这么喜欢当差么?当初在桐县,不过是为了减轻朱伯伯的负担罢了,现在……”

    他迟疑了一下:“现在你跟大哥一起,大哥养得起你。”

    阿弦正因为李义府和景城山庄的事悬心,又因听了崔晔的话,便想着要从哪里着手查起来。

    所以陈基说大理寺有意招人,才如此迫不及待。

    可是听陈基说了最后那句话,阿弦手中的饼子不知不觉往下滑,眼见将掉。

    陈基眼睁睁看着,忍不住举手替她将那饼子提了提:“怎么,傻了么?”

    阿弦的口有些干,大概是那饼子实在太硬太黏,挡在了她的喉头,阿弦结结巴巴道:“大、大哥……”

    陈基却又一笑道:“我只是不愿看你再吃累。好了,快吃吧,饼子都冷了。”

    阿弦食欲全无,心怦怦乱跳,忽然没来由道:“大哥,过了年我就十四了。”

    陈基道:“啊,是啊,只长年岁不长肉。”

    阿弦一惊,低头看了看身上。

    陈基又笑道:“不说了,你可以再想想看,明儿早上告诉我一声,我去大理寺回复就是了。”

    阿弦道:“大哥!”心跳的越来越急,这一声也格外的大些,把玄影都惊得猛地抬头看来。

    陈基正站起身来,闻声回头:“怎么了?”

    阿弦道:“我、我其实是……”不过是说了几个字而已,脸已经无端涨红,那三个字犹如千钧重,压得她整个人摇摇欲坠。

    陈基盯着她,目光变化,忽然笑道:“好了,不必为难,你想去也好,不想去也罢,都随你的心意。明日告诉我就行了。也不必胡思乱想太多,吃了饭就早些睡吧。”

    陈基说完,竟不等阿弦回答,便迈步自回房去了。

    身后,阿弦如同泄了气的球,瘫倒在桌上。

    玄影同情地看着她,趁机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将长嘴搭在她的腿上。

    冬夜寒冷,更漏绵长。

    光线阴暗的斗室之中,有个苍老的声音带着怒气道:“以前派人去除掉都无法得手,今日他自个儿送上门来,如何你居然也容他就那样轻轻松松地全身而退了?”

    对面的桌子后,灯影下是李义府的脸:“你说的轻巧,你既然这样势在必得,那明日就让那小子去你府上,你亲自杀了他如何?”

    先前那人道:“我不过是惋惜你错失良机,你如何又说赌气的话?”

    “哪里有什么良机?”李义府道:“你离着站的远远地,当然不怕湿了鞋,如果你也让贺兰疯子过去闹一场,你只怕忌惮的比我更厉害。”

    “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只当贺兰敏之是来无理取闹的,难道还跟这无名小子有关?”老者瘦削的影子映在墙壁上,胡须在微微颤抖,“按理说贺兰敏之那种冷血的疯子,不会为了一个才认识不多久的少年如此出头?”

    李义府哼了声,过了片刻才说道:“他倒不是为了那少年出头,对他而言,那少年也不过是他看中了的玩偶罢了,现在这会儿正新鲜,所以不允许别人毁坏……这是他的原话。”

    那天贺兰敏之来到丞相府,在相府里发生的详细极少人知道,除了李义府跟敏之。

    ——艳丽俊美的青年长驱直入,旁若无人,坐在相府富丽堂皇的厅上,对面前这位权倾朝野的李丞相几乎视而不见。

    那正是李义府派人去截杀阿弦之后。

    以李义府的老谋深算,自然猜到几分贺兰敏之登堂入室的原因,但他也并不信以敏之冷血的心性,怎么会因为一个不起眼的乡野少年跟他撕破脸。

    但这叫人捉摸不定的家伙偏就这么做了。

    敏之开门见山道:“我不管你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绝密,只要相爷知道一件事,那孩子是我的东西,在我还没厌倦之前,不许你再伤他一根头发丝,不然的话,我会不计所有,让相爷你十倍百倍地偿还。”

    李义府道:“周国公指的是什么?”

    敏之玩着手中的马鞭,道:“我指的是,别再派人为难十八子,相爷知道我的性子,相爷若是执迷不悟,我也只好以牙还牙。”

    李义府笑道:“周国公为什么会对一个才进京的野小子感兴趣?长安城那么多貌美可人的孩子……”

    敏之手腕抖动,马鞭挥了出去,登时把一个墙角的檀木花架抽断成两截,上头一盆盆栽坠地,跌得粉碎。

    李义府脸上的笑凝固。

    敏之偏瞥着他道:“——我喜欢。这个原因够了么?”

    李义府将那日情形说了一遍,道:“跟一个丝毫不讲道理的疯子又能怎么样?何况还是个有权有势的疯子。此后我特意进宫向天后申明,天后还安抚我,让我心宽些不要跟他计较呢。”

    他对面那人走前一步:“那现在该怎么办?有贺兰敏之的庇护,这少年就像是有了护身符一样,别说我们动手,就算他有个头疼脑热,这贺兰敏之兴许也算到我们头上。”

    李义府道:“幸而贺兰敏之只对那少年感兴趣,而不是这少年知道的事情……那小子今日登门,我已经把所有都推在太宗皇帝身上,他就算是再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查到太宗身上吧。”

    “不愧是足智多谋的李猫,”那人呵呵笑起来,“对了,那个叫张翼的呢?”

    李义府道:“他对此事一无所知,不过他已经答应我,会帮我查明十八子到底知道多少……”

    正是夜最深的时候,阿弦猛地睁开双眼,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

    房中并没有炭火,寒气侵人。

    阿弦直直地看着眼前的虚空,身心俱冷,缓缓瑟缩身体。

    地上玄影察觉动静,便仰头看来。

    阿弦把被子又裹了几层,甚至将衣裳又压在身上,仍觉着从脚心冷到头顶。

    索性一拍床边儿,玄影跃起来,阿弦抱紧它,手摸过它微温的肚皮,这才又慢慢地合了双眼。

    次日早上,陈基起身的时候,见阿弦也正揉着眼从房中走了出来。陈基笑道:“我以为你会多睡会儿,怎么也这么早。”

    阿弦打了个哈欠:“睡不着。”

    陈基目光闪烁:“总不会又做了什么噩梦?对了,上次你跟我说过的那个什么‘可怜的女人’,可弄清是怎么回事了?”

    阿弦一怔,对上陈基的目光,片刻才慢慢说道:“她是被李义府掳走的景城山庄的新娘子,被人……强/暴,现在多半已经死了。”

    陈基脸色微变:“阿弦,你……觉着这是真的?”

    阿弦点了点头:“是真的,昨天李义府已经承认了。”阿弦说罢,忽地问道:“大哥,你说我该怎么做?”

    陈基问道:“什么怎么做?”

    阿弦道:“我要忘了这件事,还是继续查下去?”

    陈基皱眉:“这已经是多久的陈年往事了,从何查起?何况对方是相爷大人,你我却是……”

    阿弦道:“大哥怕我又惹事?”

    陈基道:“阿弦,这毕竟不是桐县,只要那些人想为难你我,甚至将你我从这长安城里抹杀掉,甚至不用他们动手,自有千万人替他们代劳,又何必为了那些子虚乌有的事以身涉险?”

    大概是看阿弦的表情有些郁郁。陈基咳嗽了声:“好了,不提这个了,昨儿我跟你说的大理寺的那差事,你可想明白了?”

    阿弦道:“想好了。我要去。”

    陈基有片刻的沉默,这个回答其实在他的意料之中,但真正听见后,心里却有那么微妙的一丝不适之感。

    送了陈基出门,阿弦并没有昨日那种欣然喜悦,在屋内坐了片刻,便带了玄影出门。

    不知不觉又来到市集之上,那买糖人的老者正在为两个孩童吹一只猴子,两个孩童喜不自禁,不时地拍手跳脚,欢呼雀跃。

    阿弦远远地站着,想到昨儿双双“殉情”的七仙女跟董永,她迈不动脚步往前,就只折身仍沿着街道往前。

    前方飞雪楼在望,阿弦想到那两句“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再对比那一对儿“天仙配”,心里又有些微微地酸,便对玄影道:“也不知卢先生这会儿在不在楼上,咱们过去碰碰运气。”

    不料才来到楼前,就听得里头有人叫嚷道:“这简直是荒谬至极!”似义愤填膺。

    又有人道:“张兄噤声!留神隔墙有耳。”

    这说话的两人却都不是卢照邻,阿弦听他们似起了争执,不明所以,便仍仰头静听。

    先前那叫嚷的人道:“明明是极绝品的一首诗,却被有心人拿住了大做文章,更害得卢先生入狱,这却是从何说起?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难道要我全天地下的士子学生都从此噤声不成?”

    阿弦听到这一句,方变了脸色。

    那楼上众人或惊恐,或气愤,有怒发冲冠唾沫横飞者,也有提心吊胆埋头无语者。

    正在争论,就听有人道:“你们说什么?卢先生入狱……是卢照邻卢先生么?”

    在场的青年里头,有认得阿弦的:“啊,是昨日卢先生出头维护的那位小兄弟,你如何在此?”

    阿弦点头道:“我来找卢先生的,他怎么了?”

    之前义愤填膺的那青年道:“你若是要见,只得去京兆府的大牢里见了。卢先生已经被拿入狱。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阿弦道:“府衙要拿人,当然需要正当罪名,什么叫莫须有?”

    青年冷笑两声:“你可听说过映射之诗?就是昨儿卢兄在此地当场吟诵的那首《长安古意》惹的祸。”

    阿弦目瞪口呆:“那首诗又怎么了,不是极好的么?”

    “何止极好,简直是可传世的名篇,昨儿卢兄出口成章后,众人纷纷称赞传颂,却不知是哪个混账王八蛋,竟非要说其中‘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两句,犯了当今的忌讳,故而将卢先生拿了入狱了!你说着可冤不冤?”

    “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阿弦念了一遍,“可是……我不懂这个,这不是很平常的一句么?又哪里犯了当今忌讳了?”

    那青年张口欲言,却又停口,只愤愤摇头。

    旁边一个说道:“小兄弟,劝你不要再打听了,横竖也于事无补,这是上头的意思,也算是卢升之倒霉罢了。”

    阿弦见这些人并不解释,便带着玄影下楼。

    楼上那些人仍在争执不休:“我们当联名上书说明求情……”

    又有说道:“不要闹了!谁不知道如今朝中是天后做主了……如今只拿了卢兄一个尚未波及我等,已经算是开恩了。”

    “到底是哪个宵小刻意歪曲!在天后跟前进谗言!”

    阿弦跟玄影出了飞雪楼,回头又看一眼楼上,想到昨日卢照邻温和的样貌谈吐,他吟诵这首诗的时候带给自己的震撼仍如此鲜明,怎么竟无端端因此入狱?

    “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阿弦品琢这两句,不过像是在写什么景象而已。

    阿弦满怀心思,带着玄影往京兆府方向而去,想去那边儿打探打探。

    宋牢头见阿弦来到,又听她问起卢照邻,便道:“十八弟,这会儿你还是不要见他为好。”

    阿弦道:“这是为什么?”

    宋牢头道:“据说这是天后亲自下的旨意,就算是府衙里也有不少眼线呢,你这会儿若是硬要相见,岂不是惹人生疑?你又是怎么认得这位先生的?”

    阿弦道:“只是萍水相逢,薄有交情。觉着先生被关的冤枉。”

    宋牢头道:“他们文人那些酸溜溜的我也不懂,只是因为两句诗就给捉起来,我也……嗐,还是罢了,你见还是不要见了,但如果有什么话你可以告诉我,我抽空带给那位先生。”

    如果阿弦硬要见,宋牢头自会网开一面,但倘若真有眼线看见,阿弦自己遭殃还罢了,更要连累宋牢头。

    因此阿弦便听了他的话,只道:“宋哥,这位先生曾帮过我一个大忙,有道是投桃报李,我虽不能见他,但求宋哥多照料他,别为难他,就带话说……说是十八小弟来过就成。”

    宋牢头道:“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好,我一定替你带到,你放心就是了,有我在,亏不了这位先生。”

    阿弦见他打了包票,这才带了玄影出来。她站在府衙门口思来想去,最终选了一个方向。

    南华坊崔府。

    这是阿弦第二次来到崔府,遥遥相看,偌大一条街上仍是那门首傲然而立,玄影颠颠地在前跑的甚是欢实,只是将到崔府门口的时候,被门首家奴看见,喝道:“这畜生还不走开!”

    阿弦忙上前道:“各位大哥,这是我的狗儿,它并没有冲撞的意思。”

    其中一名家奴打量阿弦,却认得她眼熟:“是你啊,上次你来,还说我们主子会好端端地回来,果然给你吉言说中了!你又来做什么?”

    阿弦道:“我有事要找……找崔天官大人。”

    那家奴见她衣着十分普通,便笑道:“小兄弟,这可是不能够的,我家主子是不见外客的。”

    阿弦央求道:“我真个儿有急事,劳烦你告诉阿叔……你告诉崔天官,有人要救命呢。”

    家奴慢悠悠笑道:“什么救命?我们老太太都吩咐了,主子才回来,正是要调养身子的时候,不许人打扰他呢。”

    真是急病遇上了慢郎中,阿弦跺脚:“你进去告诉,说是阿弦找崔天官,他一定会见我的。”

    家奴摇头如拨浪鼓:“若是给老太太知道了,我可要吃不了兜着走。还敢给你传信呢?”

    这几个人拦路虎似的挡在门口,阿弦不得其门而入,在这种府邸门口又不好动粗。

    正在僵持中,就见有一队人马遥遥而来,阿弦未曾留意,马上的少年却看见了她,忙翻身下马道:“十八弟!”

    阿弦回头看时,真是“狭路相逢”,来者竟是沛王李贤。

    阿弦忙退后行礼:“原来是沛王殿下。”

    李贤将她的双臂一扶:“何必多礼,你身上的伤可都好了?本来我以为你会在府衙多留些日子,不料你竟走了。”

    两人说着,车中有人道:“怎么忽然停下来了?”说着便撩起帘子,露出一张秀丽的小脸,乌溜溜地眼神,居然正是太平公主。

    太平眼见李贤正在跟阿弦说话,双眼一时瞪得溜圆,目光转动,又看向玄影,当即尖叫一声,鸡飞狗跳地从马车里跳下地,扑着玄影而去。

    阿弦因心悬卢照邻的事,顾不得理会。

    玄影被太平追着四处躲闪,李贤多看两眼,道:“太平,你留神摔跤,回去母后又要心疼了。她心疼就罢了,只怕又要迁怒骂我,说我不该带你出来……”

    阿弦本满心焦急,听了这话,像是有人在心头打了一记。

    正灵魂出窍,李贤又看向她问道:“你为何在这里?”

    阿弦卷动干涩的舌:“沛王殿下来这里又是做什么?”

    李贤道:“我是来寻师傅的。”

    阿弦道:“你师傅……难道是崔天官吗?”

    李贤笑道:“是。难道你也是来寻师傅的?你总不会也认得我师傅?”

    阿弦不答,只问:“沛王殿下,我有一件事,你们为什么把卢照邻卢先生拿了入狱了?”

    李贤不想她会问起此事,脸上的笑敛起:“这是尚书省直接传达的旨意。据说是卢先生的两句诗犯了禁忌。”

    阿弦道:“是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也看不出什么禁忌,殿下可知道?”

    沛王的脸上露出几分尴尬之色。

    正在此刻,太平终于如愿以偿地抱住了玄影,她人小力弱,勒着玄影的脖子走回两人身旁:“你们在说什么?”

    沛王的手捏住阿弦袖口,暗中一扯,对太平道:“我们在说崔师傅是否在家,你何不去问问?”

    因看见王爷跟公主驾临,那些家奴早毕恭毕敬来迎接,又早派人入内通报。

    太平瞥一眼阿弦,扭身问道:“崔师傅在家里么?”

    为首那家奴垂首道:“回殿下,我们主人在家,已经派人进内通报,立刻出来相迎了。”

    太平道:“用不着,母后说崔师傅需要好生调理,又何苦让他劳动,我们进去瞧他就是了。”

    她抱着玄影就要往内,玄影原本被勒的似要断气,见要离了阿弦,便更挣动起来,一跃跳下地,又重跑回了玄影身旁。

    太平气歪了鼻子:“坏阿黑,我对你不好么?”

    李贤忍笑,又对阿弦道:“你这狗儿十分忠心。”

    说话间就见有数人从崔府门内走了出来,为首一位,却正是崔晔。

    崔府高门,里头的男男女女也都甚是,上次阿弦惊鸿一瞥,便见识过的,但此刻众人齐出,第一眼看见的仍是崔晔。

    李贤不敢怠慢,顾不得跟阿弦寒暄,上前迎着作揖:“师傅。”

    太平也在旁笑道:“崔师傅好!我也来啦。”

    崔晔道:“不知公主也驾临,有失远迎。”

    太平道:“千万不要远迎,不然回宫后母后又要骂死我了,说我不知道心疼人。”

    崔晔道:“两位殿下,请。”微微回身,做了个有请的手势。

    阿弦站在原地,心里想着太平的那句话“回宫后母后又要骂死我”,以及李贤那句“母后会心疼”的话,从小儿她就知道这位武皇后的名头,却谁能想到那个人本该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但是……

    心神恍惚,难以名状。

    直到身旁玄影“汪”地叫了声。

    那边儿崔晔正要陪着李贤跟太平入府,闻声止住。

    李贤跟太平一左一右,其他众人都簇拥周遭,陪着他往内,忽地见他停步,众人不明所以,也随之止住。

    其中太平走的快,已经上了台阶,见众人都不走了,太平疑惑地回头打量。

    正崔晔转身:“是……阿弦在这里?”

    阿弦孤零零站在门前,本能回答,却不知怎么有些答不上来。

    李贤见状道:“师傅,正是十八弟在这里。”他有些奇怪阿弦为什么不出声,也未走上前来。

    崔晔道:“殿下,请先入府,我待会儿再回去作陪。”

    李贤心中诧异非常,但他性情很是温和:“是,师傅且自在。”后退两步,回身往府内而去。

    太平道:“贤哥哥,这个穷小子认得崔师傅?”

    李贤道:“不要这样称呼人家。”

    太平耸耸鼻头:“难道不是么?我还要叫他贵小子不成?不知他有什么好,阿黑这样偏爱他。”

    “难道要天下人跟天下的狗儿都偏爱你不成?”李贤啼笑皆非,只得拉着她往内去了。

    崔府门口那些家丁见状,一个个咋舌,这才相信阿弦方才所说是真,均忐忑地退后。

    崔晔循声走到阿弦身前:“你来了,怎么也不出声?”

    阿弦勉强道:“我看阿叔甚忙。”

    崔晔微笑道:“你亲自来找我,必然是有紧急的大事,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忙的?到底怎么了?”

    听他温声说来,阿弦先前犹如寒霜落秋湖的心才渐渐平静下来:“我、我的一个朋友因为两句诗入了狱,我想求阿叔救一救他。”

    崔晔道:“你说的是卢照邻?”

    阿弦道:“阿叔知道?”

    崔晔淡淡道:“我当然知道,你……是第二个来求我救他的。”

    阿弦意外:“还有人求阿叔救卢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