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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那个孽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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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里忽然跳出一个人头来, 于地上滚动,令所有在场的百姓人等大惊失色之余, 尖叫连连,许多人仓皇逃窜, 现场大乱。

    阿弦望着面前的头颅,无法相信双眼所见,上次跟老宋相见的情形还历历在目,谁能料想此刻重逢,竟是以这种诡异可怖的姿态。

    惊骇之余,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

    禁军们也都惊魂, 但毕竟是官兵, 反应甚快, 即刻分留数人原地看顾人头, 其他人急急追那马车。

    有几人冲到阿弦身前,拔刀围住了那颗头颅, 又忍着不适打量。

    还无人留意阿弦, 只当她是个不幸的路人而已。

    很快现场已经被看管起来。因是重大事件, 相继又有两队人马赶到,远远地阿弦就看见陈基熟悉的身影, 她略一迟疑, 后退了几步。

    不料一名禁军十分眼利,即刻将她喝止:“你是何人?先前是不是碰过这颗头的?”

    阿弦道:“并没有, 是这头滚了过来。”

    这一耽误, 那两队禁军便越发近了, 要走自不可能。

    阿弦几乎能感受到陈基打量自己的目光。

    其中一队禁军,陪着原先负责去追那马车的数名军士,押着一人跟一辆车返回。

    那车夫且走且满口叫屈:“官爷,我犯了什么罪过?”

    被拉扯着到了跟前儿,一眼看见地上此物,顿时双腿发软:“这是什么东西?”

    目睹人头从马车上掉落的禁军道:“这就是从你车上抛落之物,你竟不认得?”

    车夫惊呆了,然后大声叫起来:“官爷,天大的冤枉!小人系良民,从来没见过这个、这个……”打量那人头,又惊又惧,语不成声。

    统领看此人相貌平庸,便喝问:“你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作何营生?”

    这人忍着惊恐,强打精神,说了姓名住址等。

    原来系京都人士,家在城外霸县,平日以贩卖蔬菜为生,因这会儿正当节下,长安城内蔬果稀缺昂贵,是以从外运了些菠菜,白菘之类的进来到集市上售卖,本是要早上到的,因外头有一截路被先前连日的风雪堵塞,绕路之故,便迟了进城,只指望赶个晚集捞回本钱而已。

    禁军们先前早把马车搜了个底朝天,但再无其他可疑之物。

    当即便先把此人押回南衙。

    统领又问阿弦:“你又是如何?”

    阿弦道:“过路而已。”

    统领打量阿弦衣着,又看她相貌,颇为眼熟,便喝道:“说清楚些。”

    阿弦只得说了本名,又道:“如今住在平康坊,在一位大人的府上当差。”

    统领斜睨着她道:“京城里到处都是大人,谁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个?”

    阿弦不提贺兰敏之,本是怕招惹是非,如今见统领这样回答,正要如实说明,此人却不由分说便道:“此人形迹可疑,带回衙门细细询问。”

    阿弦略觉诧异。她是公差出身,桐县虽是偏僻之地,但本朝衙门中,上下的流程虽有差异,却也不至于天迥地别,如果怀疑一人涉案,至少要有过得去的凭据才成。

    除非这些禁军知道她跟宋牢头的关系,但他们显然不知,就算那颗头滚在她跟前儿,按照常规他们只须询问几句记下姓名便可放人离开,如此郑重地要带回衙门……阿弦也不知该赞这统领的机警过人呢,还是无事生非。

    事情总得往好的方面想一想。

    阿弦也并无二话,正要随那些禁军离开,却听另一个声音道:“且慢。”

    原来是陈基发话。

    阿弦忍不住又看他,却见他不动声色,并不看自己。

    此时那名统领揶揄冷笑道:“我当是谁这样大的架势,原来是陈司戈,这里的事我接手了,不必劳烦。”

    陈基似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这是当然了,只不过……”他上前一步,在此人耳畔低低说了句什么。

    统领一听,神情陡然变了,看向阿弦道:“你……方才说你在何处当差?”

    阿弦道:“不敢,我在周国公府上跑腿。”

    统领脸色涨红:“周国公府?你、你怎么不早说。”

    阿弦方才才要说就给他堵了回去,哪里有机会张口,闻言扫一眼陈基,便道:“我在哪里当差跟此案原本并无关系,若我的所见证供能帮大人尽快破案,这才是最好。”

    陈基略微皱眉,阿弦却并不看他。

    统领干笑两声:“当然。”

    却又道:“我也是谨慎之故,所以想多带几个目击者收集线索,不过方才有人看见那头颅乃是从马车中飞出,跟路人并无关系,所以这一次且不劳烦了。”

    统领的脸就如同变幻的天色,终于阴转晴,带着部属押着那车夫急急地去了。

    原来周国公的名头果然如此响亮惯用。

    剩下陈基看着阿弦,才叹道:“你如何又掺和到这种是非大事里头?”

    阿弦道:“是那颗头自己跳过来的,跟我无关。”

    陈基有些无奈:“好了,幸而无事,快回去吧。”

    看阿弦脸色淡淡地,陈基便又低声补充道:“方才那位王领军,跟我有些过节,知道我着急带人过来,他就抢先……也不知从哪里知道你跟我的关系,借机发难而已,你不必放在心上。”

    阿弦忽然问道:“大哥,你可知道今日掉落的那人头,是宋牢头?”

    陈基道:“方才过来的时候我已经看见了。也很吃了一惊。”

    阿弦道:“大哥,之前、之前我跟你说过,宋牢头、金掌柜,还有那神秘黑衣人的事,你可……告诉过别的什么人没有?”

    陈基脸色微变:“你想说什么?”

    阿弦道:“我只是想知道,大哥告诉过其他人没有。”

    陈基道:“你如何不直接问我有没有告诉过许敬宗?”

    “那好,大哥有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过许敬宗?”阿弦终于抬头,直面陈基的双眼。

    陈基紧闭双唇,半晌才道:“若我说没有,你可会相信?”

    阿弦沉默。

    陈基笑笑:“弦子,如果是在之前,你一定会立刻回答你相信。”

    阿弦道:“此一时彼一时了。现在是长安而不是豳州,现在有个叫张翼的人,而不是陈基哥哥。”

    “弦子 !”陈基喝止了她,却又察觉自己的反应失常,他仰头深吸一口气:“好,毕竟是我背叛你在先,你不肯继续相信我,也是无可厚非。”

    陈基说完,低声道:“我无话可说,你回去吧。”

    阿弦见他转身,无法按捺,走前一步叫道:“岁钱是不是你给的?”

    陈基一愣,回头看向她。

    但就在两人对视的瞬间,阿弦看见飞雪从窗外绵绵洒落,爆竹声响,有人道:“子时已过,新年到了!”

    楼中七八人围着一张圆桌,桌边还有四个陪酒的妓/女,众人高声喧哗,面憨耳热,被围在中间的那个,正是陈基。

    纵然陈基未曾回答,阿弦仿佛已经知道了那个答案。

    ——不是他。

    阿弦倒退一步:“就当我没有问过。”

    在陈基出声之前,阿弦转身,疾步离开。

    阿弦同袁恕己是在子时之前半个时辰离开,虞夫人说她是在差一刻子时来到,那么,不管是谁在枕头底下留了红包岁钱,都应该是在这期间发生的。

    但陈基在跟人吃酒。

    阿弦觉着自己太蠢了,竟然会暗暗指望陈基记得新年的这个例俗。也是,除了老朱头,天底下还有谁能这样耐心细致?

    想到这一点,阿弦几乎怀疑是不是朱伯伯显灵留下了宝钱。

    真的宁肯如此。

    朱雀大街上无名飞头之事很快疯传出去,但因府衙里老宋失踪了太长时间,是以同僚们极为在意这种刑案,闻名立刻来了数人,经过仔细辨认后终于确定了宋牢头的身份。

    在知道死者原来也是宫门中人后,这案子的棘手程度又升了一层。

    禁军衙门将此案转给了大理寺。

    而大理寺里负责处理此案的人,更是让阿弦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这人居然正是袁恕己。

    原来过了新年后,关于袁恕己的调令终于下达,竟是让他留在京中,任大理寺少卿一职。

    据说是有一位大人竭力保荐,不知真假。

    袁恕己走马上任的时候,朱雀大街飞头一案仍毫无进展,于是对于不管是大理寺还是长安城其他的人来说,考验这位外放之时毁誉参半大名鼎鼎的袁大人能力的时候到了。

    当然,这也关系到他能不能在大理寺站住脚。

    袁恕己在接手这宗案子的时候也并不知道,这件耸人听闻的诡异案子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只是当他仔细审视宋牢头的卷宗之时,发现了一点令他感兴趣的地方,——宋牢头在府衙牢房任职,想当初阿弦才上京闯祸,被关押之地也是府衙。

    在大理寺的公差所调查的、有关宋牢头的人际关系里,更出现了两个熟悉的名字:张翼(也就是陈基),跟阿弦。

    大概是一种本能,袁恕己觉着阿弦跟陈基的出现,仿佛一个征兆。

    这天袁恕己暂得清闲,且又因为案情毫无头绪,便在傍晚时分,前来平康坊找寻阿弦。

    谁知阿弦并不在家,虞氏接他入内坐了,十分体贴地烫了酒,又极快地弄了两样小菜,自己却退后陪坐旁侧。

    袁恕己见屋内“窗明几净”,桌上又飘出阵阵饭菜香气,不由笑道:“你这样能干,怎么周国公也舍得把你送人?”

    虞氏道:“这倒并非是舍不舍得的问题,而是值不值得。”

    袁恕己啜了一口酒:“那你觉着值得么?”

    虞氏道:“没有什么比能近身侍奉自己喜欢的人更好的了。”

    袁恕己的眼神有些古怪,他动了动唇,却未曾说什么。

    片刻,袁恕己又问虞氏些有关周国公的话。虞氏自然多有赞誉,并不背后非议主人。

    袁恕己见她滴水不漏,便笑道:“怪不得周国公放心把你送人。果然是个极稳妥的。”

    袁恕己从下午等到黄昏,又到晚间儿还未归来,袁恕己已忍不住有些担忧了。

    虞氏倒也罢了,反应十分地淡然平静。

    袁恕己出门徘徊打量,又盼多时,才见阿弦跟玄影两个从街头出现。

    他喜欢地招手,玄影也飞跑过来,继而是阿弦:“大人如何在这儿?”

    袁恕己道:“想你……们了,最近偏都不得空,好歹找了个空子,你又是去你来玩了,这么晚才回来?”

    阿弦道:“并没有玩什么,只是见了人。”

    袁恕己问道:“见了什么人?”

    阿弦道:“是户部侍郎许先生。”

    袁恕己挑眉:“是这位先生,倒果然是个能人,向来风评甚佳。”

    阿弦笑笑,并不再说此事,只对袁恕己道:“我还没有恭喜大人留京呢。”

    袁恕己先前心心念念所惦记着的也就是留京,毕竟只有在京中才有可能施展胸中丘壑,也距离那权力的顶巅最近。

    可是……不知从什么是后期,这种念想居然略淡,甚至在调令下达之前,袁恕己所想的最多的,是离开。

    当然,不再是他一个人离开。

    此刻听了阿弦的“恭喜”,袁恕己心中如打翻了五味罐,调料们乱杂杂地错落在一起。

    他虽一时无话,阿弦却道:“大人如今入了大理寺,又荣升少卿,这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袁恕己咳嗽了声:“你还小,哪里懂什么叫得偿所愿?”

    阿弦道:“我难道连这个也不知道?我白跟着阿叔读了那许久的书了。”

    正说话,虞氏因见天色已暗,那两个人却始终不见,便出来催了进内。

    今夜袁恕己便留下吃了饭,又说起最近的情形。

    虞氏道:“我听说最近那闹得沸沸扬扬的人头案也落在大理寺,难道袁大人如今就在那里?”

    袁恕己狠狠揉了揉太阳穴:“可不是么?”

    阿弦道:“大人最好不要插手此案。”

    袁恕己狐疑道:“这是为何?”

    阿弦面露犹豫之色,终于上前在耳畔轻轻说了一句。

    袁恕己竟未听清:“你说什么?”

    虞氏道:“汤要好了,我去端来看。”

    见她起身出门,阿弦才说:“大人,人头案这件事,只怕跟不系舟有关。”

    袁恕己几乎跳起来:“不系舟?”

    阿弦道:“千真万确。”

    从在豳州不系舟浮出水面,一直到现在,一个个跟不系舟有关的人,非但被灭门、死遁,甚至如宋牢头一样,无端成为悬案。

    若不是阿弦知道内情,这跟不系舟有关的组织,只怕也顷刻湮没于所有真相之外。

    听阿弦说罢,袁恕己苦笑道:“难道我命中跟不系舟犯克?怎么跑到长安来,也终究如影随形似的。弦子,这些人莫不是真的能掐会算吧?比你还能耐么?”

    阿弦道:“大人,这不是玩笑话,不系舟的人就够厉害的了,但是他们的对手却比他们更加难缠,今日的人头,我总觉着并非偶然,试想不系舟行事何等谨慎,能当他们的对手,岂是寻常之辈?又怎会无意将个人头流落在区区菜农的车上?”

    袁恕己道:“你是何意?难道,这些人是故意的?”

    阿弦道:“如果是故意的呢?故意让不系舟的人知道……知道他们的手段,敲山震虎,打草惊蛇。”

    阿弦不敢把怀疑陈基的话告诉袁恕己,宁肯就藏在心里,只是永远的怀疑下去,不必确认。

    袁恕己看出她眼底担忧:“小弦子是怕我也出事?”

    阿弦语塞,袁恕己居然有点高兴:“你放心就是了,所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我不信我是这样命运多舛……何况还有你在。”

    “我?”

    “是啊,你,”袁恕己笑看着她,“就像是在桐县一样,你可以助我破案。可不可以?”

    阿弦见他不忧反喜:“当然可以,但是……”

    袁恕己道:“但是什么?”

    阿弦道:“这里是长安,跟桐县是不一样的了。”

    袁恕己道:“有什么不一样,不也是许多人,许多事?也没有人三头六臂,跟你我是一样的,怕个什么?”

    阿弦苦中作乐:“大人这说法倒也新奇。”

    袁恕己道:“不过,如果你真的怕,我倒也有个解决的法子一劳永逸,不如你答应我,跟着我离开长安如何?”

    阿弦瞠目结舌:“如今你终于留做京官了,怎么还要离开长安?是玩笑么?”

    袁恕己摇头:曾几何时,留在京中的确是他的最大愿望,但是现在,这个愿望被另一个秘密所压制,也被另一个愿望所取代。

    一点烛火摇曳,玄影趴在门口,闭眸假寐。

    桌子的两侧,两人彼此相视,袁恕己道:“你什么时候答应,我们就可以什么时候离开。”

    又耽留了半个时辰,袁恕己才出门离去。

    阿弦站在门口相送,身后虞氏道:“这位袁大人对你可真是好的很呢。”

    阿弦道:“是啊,袁大人原是个外厉内热的好人。”

    虞氏笑道:“我当初听说他的名声之时,还以为是个凶神恶煞般人物,眼若铜铃口长獠牙,至少要有一部乱蓬蓬地大胡子。”

    阿弦苦笑:“那可真成了钟馗老爷了。”

    虞氏将热水捧了来,道:“人人说他残害孩童,虐/杀长/者……所以忍不住会胡思乱想,怎会知道是这样青年英武的人物。”

    阿弦因先前吃了两杯酒,有些困倦:“姐姐,这一天又劳累你了。”喃喃一句,回身躺倒。

    虞氏为她将被子拉好,微笑道:“傻话,可知我心里难得的轻快。”

    这日贺兰敏之奉命进宫,阿弦仍等在丹凤门前。

    因敏之常常带她来宫门口等候,阿弦倒也混了个脸熟,有那些进宫的大臣们,打这里过总会多看她几眼,眼神各异。

    还有好几次遇到过崔晔,他多半会遥遥地向着阿弦一点头,神色如常,竟不曾驻足或者跟她说过一句话。

    但今日阿弦来之前,崔晔已经进宫了。

    陆陆续续又有些大臣从旁经过,阿弦看这阵仗,心中揣摩,好像是有什么大事似的。

    进宫的大臣中,便有之前见过的司卫少卿杨思俭同户部侍郎许圉师。

    杨思俭倒还罢了,许圉师见阿弦立在门口,时常过来同她说几句话,并不是要紧话,都是闲谈而已。他的谈吐温和气质无害,看出是个好脾气之人,阿弦倒有些喜欢这位老大人。

    今日杨思俭的脸色有些不大好,许圉师也仿佛怀有心事,并未驻足跟阿弦说话,只同她一点头便匆匆去了。

    阿弦凝视两人背影,忽地耳畔听到隐隐雷声,同时眼前阴云密布。

    是在司卫少卿府。

    杨思俭冷冷地看着对面那人:“堂堂地弘农杨氏子弟,怎可如此颓丧。为了那样一个不堪之人,值得么?”

    地上跪着的正是杨立,哀求道:“父亲。”

    杨思俭道:“不必跟我说许多借口,此事若是传到宫里去,你还让你妹妹活不活了?”

    杨立脸如雪色:“父亲,求你饶恕了这次……”

    杨思俭道:“从小儿你娘就谢世了,我好不容易将你们两人养大,你总该知道如何做,才对得起你现在的所有,以及过去所受的那些苦,不要为了一时冲动行差踏错。”

    杨立红着眼圈,紧闭双唇。

    杨思俭语气有些严厉,喝道:“你可知道了?”

    杨立道:“我、我知道了。”

    杨思俭道:“既然如此,就该知道那个孽障要不得,一定要尽快处置,做的不留痕迹些,更是半点儿也不能让宫里知道,这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你妹妹好,更是为了杨家!”

    泪珠从杨立红着的眼睛里跌落下来,他伏身磕了个头:“是。”

    等阿弦回过神来的时候,杨思俭跟许圉师早进了含元殿。

    阿弦呆了呆:“难道杨少卿跟杨立所说的‘那个孽障’,就是死掉的那个小厮?可是……为什么我所见的是个女子?还是说,那屋子里死过不止一个人?但是周国公说近来只有那小厮失踪,那么……莫非那个女子是许久之前死的?”

    因百思不得其解,阿弦不觉开始胡思乱想。

    正想的入神,有个声音笑道:“你呆呆地在这里站着干什么?倒像是那个一动不动的铜仙人。”

    阿弦吃惊,定睛看时,却见面前站着一个矮小的身影,两只眼睛圆溜溜笑吟吟地正打量着自己——

    居然正是太平公主李令月。

    阿弦忙躬身行礼,口称“公主殿下。”

    太平却道:“你又在等表哥么?”

    阿弦点头。

    太平道:“我劝你不要在这里苦等了,他一时半会儿地出不来呢。”

    阿弦道:“这只是职责所在。”

    太平笑道:“当个小跟班儿有什么趣味?反正等在这里也是白等,现如今我正要出宫去,你跟我一块儿吧。”

    阿弦道:“使不得,周国公出来看不见我是要动怒的。”

    太平道:“只说是我把你叫走了就是了,我不信表哥对我也能动怒。”

    太平年纪虽小,性情有些娇蛮,而且这不由分说的脾气却跟贺兰敏之有的一比。

    阿弦正要推脱,太平却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看着还像是个清爽之人,怎么这样啰嗦?表哥若责罚你,我就替你出头,成了么?你快跟我一起出去,我们再找阿黑,大家去崔……”

    阿弦不等她说完,便道:“殿下!”

    正在拉扯,忽然丹凤门内一个有些尖细的声音道:“是在吵吵嚷嚷什么?”

    说话间,是一个白面无须的太监走了出来,身后不远处站着个身量偏瘦狭的,本驻足相看,忽然看到是太平公主在此,先前那太监忙换了一副笑脸,行礼后道:“殿下不是要出宫么?为何在这里耽搁?”背后那个也走了两步,低头行礼。

    太平公主道:“我要带表哥的跟班儿一块,他不肯呢。”

    那太监闻听,即刻皱眉对阿弦道:“你如何这样不识抬举,公主看上你,岂不是你天大的福气,还不乖乖儿地听从,竟敢在这里犟嘴道怪的,要是给圣后知道了,你可就要……”

    太平一边儿听着,一边儿噗嗤笑道:“我才嫌啰嗦,竟又来了个更啰嗦的,牛公公,你可去吧,别在这里唵唵叫了,我自有法子摆平他。”

    那老太监笑道:“是老奴多事了。”退后几步,同那身后者一块儿去了。

    两人去后,太平悄悄说道:“你应该不知道吧,这是父皇身边得力的牛公公,他身后那个是御膳房的张公公,手艺是最好的,我最爱吃他做的菜,你答应跟我一块儿出宫,回头我让他做拿手的蒸糖酥酪给你吃如何?”

    阿弦哪里愿听她说这些,恨不得她快点走开,又听居然用这般手段,越发无奈,只是摇头。

    太平握着她的手腕,有些不高兴地嘟起嘴道:“你当真不跟我一块儿?”

    阿弦道:“殿下请恕罪,我毕竟是周国公的人。”

    太平嚷嚷道:“真是古板,既然如此,改天我把你从表哥那里要过来,让你天天跟着我,看你还怎么推三阻四的!”

    阿弦吃了一惊,虽知道太平这多半是负气,但想到后果,仍是心惊肉跳。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太平已经哼了声:“我走了。谁稀罕你。”她将头一扭,微微昂首,犹如一只小小而骄傲的孔雀,双眼看天似的去了。

    阿弦在背后看着她的背影远离,眼中却浮现出淡淡地感伤之色。

    且说太平出宫,上马车直奔崔府而去。

    原来今日她因气闷,便想到来崔府找卢烟年散愁解闷,不料还未下车,就听到崔府门口的家奴道:“回公主殿下,我们少夫人今日去了城郊的伽蓝寺里烧香还愿,并不在家。”

    太平一听,格外失望,因方才在丹凤门被阿弦拒绝,心里不高兴起来:“偏偏今日不在家,却叫我去哪里?”

    她到底年纪小,兴兴头头道:“既然这样,我们也去伽蓝寺就是了!”

    旁边的侍女闻听,忙阻止:“殿下,使不得,天后曾一再吩咐过,近来长安城里有些不大太平,前儿才出了那个什么飞人头案子呢,咱们还是安稳回宫,改日再来,或者告诉他们等少夫人回来后,让她进宫找殿下如何。”

    太平的性情却的确有一部分像贺兰敏之:“不行!”她叫嚷道,“我现在就要出城。今天谁若还敢拒绝我,我就……把他送到府里头喂逢生去。”

    身旁之人不敢再多嘴,只得由着这位小公主的性子。

    跟随的小太监存了个心眼,一边陪着太平往城外去,一边儿悄悄地使眼色给崔府的人,意思是让赶紧去皇宫报信。

    毕竟太平常来常往,崔府这些家奴又都是人精,即刻明白。

    在马车离开之后,便忙快马加鞭往宫门而来。

    而对阿弦来说,——果然被太平说中了,她在丹凤门又等了小半个时辰,还是不见敏之露面。

    正心焦,便见崔府的家人赶来,翻身下马,对相识的公公道:“劳烦入内通禀,说是公主殿下要出城去伽蓝寺。”

    那传话太监也吓了一跳:“什么话?怎么擅自出城?”

    家奴苦笑道:“因我们少夫人如今在城外烧香还愿,公主殿下急着要见她,所以执意要出城去。”

    传话太监听了,这才匆匆往内报信。

    阿弦在旁自然也听得分明,只是不以为意。

    崔府的家奴报信完毕正要上马返回,一眼看见阿弦在此,便笑道:“咦,小兄弟,是你。”

    阿弦见他还认得自己:“哥哥有礼了。”

    那人忙拱手换了个礼,笑道:“我们还正在猜想如何你多日不曾去府上了呢。原来是在这里高就了?”

    阿弦道:“惭愧惭愧。”

    那家奴看着她,显然竟是满肚子的话要说,奈何并不是说话的地方,便只意犹未尽地告辞去了。

    在那家奴前脚刚走,里头便有一队禁军侍卫匆匆而出,呼啸着冲出了丹凤门,往朱雀大道飞驰而去。

    阿弦诧异,不知这是怎么了,正在打量,里头两个小太监并肩而过,一个道:“听说了没有,公主殿下私自出城,天后发了雷霆之怒,派金吾卫立刻去将她带回来呢。”

    另一个道:“其实公主殿下经常偷偷往宫外跑,也是常事,如何这次天后竟一反常态?”

    “你难道没听说?最近……长孙无忌的那些……”

    声音压得极低,两人且说且远去了。

    阿弦听了这只言片语,正暗中揣测,里头又有一个太监出来道:“哪一位是周国公的伴当?”

    阿弦出列:“在这里。”

    太监道:“周国公尚且有事,一时半会儿不能完,吩咐你先行回去就是了。”

    阿弦只得答应,转身往回而行。

    天不知不觉有阴了下来,空中又有雷声轰隆隆响起,阿弦抬头看了眼,居然莫名有些心惊肉跳。

    “骨碌碌……”那人头从车中滚落,弹跳到自己跟前儿,不偏不倚对对住她。

    阿弦咽了口唾沫。

    那人头却忽然睁开双眼,哑声笑道:“十八弟,别来无恙啊。”

    阿弦“啊”地失声,手握成拳看时,面前却空空如也,只有行人匆匆自身边儿经过。

    但她的心却慌乱不堪,几乎无法自持。

    “我是怎么了?心怎么这样慌,”阿弦喃喃,“难道是被风吹病了么?”

    她仔细回想今日所见所遇的人,所经历之事。

    一张张脸孔自心头掠过,最后留下来的,是太平看似娇蛮的脸孔。

    只是这一次并不是在丹凤门口,而是在一处空旷之地,林间尚有积雪。

    太平尖叫——她转身似要逃走,裙子却被树枝曳住,发出“嗤啦”一声。

    阿弦不知是什么让太平如此恐惧,但在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人已经在明德门前!

    城外,伽蓝寺。

    太平笑道:“来啊,看我们谁跑的更快。”

    卢烟年见她提着裙子,跑的飞快,又因下坡,整个人几度踉跄,烟年忍不住道:“殿下且慢些,摔了不是好玩儿的。”

    太平道:“这样才刺激好玩儿呢,横竖摔不死人。”

    卢烟年啼笑皆非:“殿下,这种话万万别在宫里乱说。”

    太平道:“怕什么?我在宫内时常胡言乱语,母后早就知道,她还让我不必理会别人说什么,横竖我高兴就是,难道这一辈子,都要活在别人的眼光里不成?”

    卢烟年心头一动,细细咀嚼“难道这一辈子都要活在别人的眼光里”,心中觉着十分沧桑凉薄,却不失倔强洒脱,但这些之外,却又有说不出的几许难过。

    两人且说且行,不知不觉距离伽蓝寺更远了些,太平所见前方一棵松柏低斜,上覆盖皑皑雪色,便跑过去,摩拳擦掌想要攀高。

    卢烟年怕她出事,急要上前来拦着,就在此刻,只听得“刷刷”声响,树上跃下两道黑色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