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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灵前孝子(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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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举人讪讪道:“家中有孙氏大事,老安人那里人来人往,不宜修养,便将瑞哥儿挪出来。”

    这话他说的有些心虚,毕竟沈瑞才九岁,又值丧母之痛,正需长辈呵护怜爱。可他总不能实话实说,否则的话众人听了沈瑞因不敬庶母与兄长被自己责罚禁足,不会觉得自己是“爱之深,责之切”,说不定要误会自己宠妾灭嫡,连带着郑氏与郑瑾也要被外头误解。

    只是这院子也太破旧了些,老安人安排哪里不好,怎么将人安置在这里,僻静是僻静,可这么简陋,族亲不知内情,难免有误解。

    看着眼前此景,连带着宗房大老爷脸色都有些难看。且不说沈瑾名分如何定,沈瑞都是原配所出嫡子,就算从祖母身边挪出来“静养”,也不当是在这狭窄简陋的小跨院。

    厢房里的人听了外头动静,挑了帘子出来,见到沈举人,忙屈膝道:“老爷。”

    众人停下脚步望去,见是个五十来岁的婆子,枯瘦的容长脸,眉间深深地川字纹,面相带了几分愁苦,说话之间带了几分战战兢兢。

    沈举人皱眉喝道:“你在这里,瑞哥儿跟前谁服侍?”

    那婆子正是王妈妈,吓得一下跪倒,颤声道:“二哥这两日爱静,不肯留人在跟前服侍。”如此一来,露出身后一个瘦瘦小小的小婢,不过十来岁年纪,也扑通一下跟着那婆子跪倒,哆哆嗦嗦的,唬得不行。

    这正是王妈妈与柳芽,方才王妈妈先一步回了院子,结果连带着柳芽一起,被沈瑞撵到厢房。虽不知沈瑞作甚如此安排,可众人到来在即,王妈妈便看了沈瑞几眼,拉着柳芽下午去。不想来的不仅是自家老爷,还有这么多族中太爷、老爷们。

    看着依旧没动静的北屋,还有眼前这一老一小,众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四房现下虽只是举人宅邸,可因家资富足,也是仆婢成全,可瞧着眼下模样,一个九岁的病孩子,只安排了这一老一小照看,委实有些说不过去。

    都说四房老安人将这个嫡孙视为眼珠子,溺爱的不行,眼下瞧着沈瑞这境遇实在不像,使得大家不由不想起另外一则流言:四房老安人将嫡孙扣在身边养育,不过是为了挟制能干的儿媳妇,真心疼爱的是庶长孙沈瑾。要知道在沈瑞出生前,沈瑾也曾养在四房老安人身边。民间有句老话,“老儿子,大孙子,老两口的命根子”,四房老安人偏疼长孙也并不另外意外。

    沈举人心里有些不自在,瞪了那婆子一眼,移步进了北房。沈理的视线却在王妈妈与柳芽身上转了两圈,方跟着众人进了屋子。

    小小的两间屋,并不像其他大屋那样宽敞,不到九尺进深,中间由一个镂空百宝格隔着,分了里外间。外间一个圆桌,几把方凳,并无其他摆设,百宝格上也只有一个缺了角的石头摆件,灰扑扑的。不仅看着寒酸冷清,而且这屋子连个炭盆都没有,很是阴冷。

    到底是嫡子,沈举人这几日也曾问过,只是料理丧事实在繁忙,又有老安人安排人照看,他还是头一回进这院子。

    如今看着,他自己也有些心虚,不禁有些埋怨老安人。这些日子,四房没了主母,老安人与郑氏便将家务都接了过去,里里外外都很是妥当,怎么沈瑞这里就出了纰漏?莫非是郑氏有不好的心思,蛊惑了老安人?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冤枉了人,郑氏性情柔弱,并不爱生事,而凭着老安人对孙子的宠溺,孙子身边的事从不假手于人,就是郑氏坏心也使不上力。

    沈理看着这冷冷清清的屋子,不由打了个冷颤。虽说经过昨天的事,早就想着沈瑞处境艰难,之前用话挤兑沈举人,也不过是怕沈举人阻拦不让见沈瑞,想要眼见为实,并没有真的疑心沈举人会狠心害了自己的嫡子,可如今却是拿不准。

    里屋终于有了动静,沈举人怕里面再有什么不妥当,不敢再带人进去,皱眉喝道:“小畜生,长辈们来看你,还不快滚出来!”

    里屋的沈瑞,摸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从被子里出来,身上竟然是不着寸缕。他方才强硬地将王妈妈与柳芽撵出去,正是为了脱衣裳。要是留着王妈妈,要是拦着,也没时间拉扯。

    明教正是礼教大盛的时代,沈瑞哪里肯让自己背一个“不知礼”的名声。生母孝期不着孝衣不说,还穿着丝绸锦缎。只要穿着那身衣服,走到族人面前,他就说不清。过后再怎么解释,他穿着丝缎衣服的画面也印在族人心中留下芥蒂。

    若是在后世,一个九岁的孩童,就算行为有差错,大家也只会认为是大人没教导后,孩童本身无罪。搁在眼下,九岁实不算小,有早慧的孩子,十来岁参加童子试的不乏其人。

    所以他想着在族亲面前露面时,便没打算穿这身衣服。昨日安排柳芽散话,正是为了引得族亲过问。眼下这般,族亲们能过来自然是好;若是族亲们不过来,他已经做好披着幔帐去灵前的打算。

    里屋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外间众人都望向里屋门口,不由睁大了眼睛。

    沈瑞,就这样出现在众族亲面前。到底不是真的九岁孩童,早已生羞耻心,沈瑞的胳膊垂前,将“小沈瑞”遮着严实,并未写了春光。

    可即便是这样,这赤身裸体的,端是有辱斯文。

    沈举人脖子上青筋蹦起,怒斥道:“作甚鬼样子,成何体统!”

    沈瑞颤颤悠悠,扶着百宝格,很是吃力地走了出来。这倒不是作伪,饿了三日,昨晚又熬了一夜,方才又快走几步,他眼前一阵一阵发花。

    走了没两步,他便双腿发软,就势对着沈举人双膝跪倒,满脸羞惭地低下头,双手扶地,只是并不做辩白,豆大的泪滴,簌簌落下,膝前地面没一会就湿了一片。

    这是真伤心了,却不是为了这狗屁沈举人的慢待,而是想到与前世亲人生离死别,再无相见之日,即便内心里是个爷们,也不禁泪如泉涌。

    虽没有半点声音,可看着这赤裸裸、一丝不挂跪在众人面前的孩童,众人生出不取笑之意,反而忍不住心里跟着泛酸,沈理更是红了眼眶。

    之前见过沈瑞的,想着那白白嫩嫩趾高气扬的骄气模样,对比现下的憔悴怯怯,望向沈举人的目光尽是不善。沈瑞屁股上的伤痕还罢了,暂时还没有被人看见,可半拉胳膊上的青紫淤痕,也分外触目惊心。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瞧出这孩子眼下如此孱弱,绝非是一个“病”字能解释得通过的。

    四房这是作甚孽,孙氏刚死几日,就这样磋磨她的儿子?

    同沈瑞不相熟的族亲,想着之前的传言,什么四房嫡子顽劣任性、孙氏会做人可不会教子之类的,再看眼前这孩子行止是奇怪了些,只透着乖巧可怜,哪里有半点任性顽劣的模样,对于四房这行事也不禁生疑。

    沈理已经看不下去,顾不得在长辈面前,脱下外袍上前蹲下,裹在那孩子身上,扶着其小小肩膀,恨声道:“好瑞哥儿,有委屈尽管说,族中长辈都在,断不会让瑞哥儿受了委屈!”

    沈瑞这才抬起头,苍白着小脸,睫毛颤抖着,含着眼泪,从眼前诸人面上一一扫过。沈瑞年岁还小,鲜少出门交际,即便年节祭祀时,见过不少族亲,可对于孩子来说,印象都差不多。除了身边的沈理,只有五房老太爷与宗房大老爷印象深刻。

    沈理是对本主由衷喜爱,每次见到本主时都很亲近。他又带了状元光环,在世人眼中是文曲星下凡,即便本主不爱读书,可对于这位族兄也崇拜的很。

    五老太爷家的宅子与四房相邻,见的次数最多不说,每每见到沈瑞都是一番严厉说教,偏生辈分又高,使得本主犯怵。现下想想,这老爷子面上严厉,可忠言逆耳,却是真心为沈瑞好的。

    至于宗房大老爷,执掌族务多年,对于小小本主的本主来说,是了不得大人物。

    原本对四房家务事想要旁观的几位族老,都这崇敬信赖的注视下,都不禁直了直腰身,想要四房要是不公,当然要管上一管,否则这世上还有没有公道。就是宗房大老爷,也暗暗摇头,望向沈举人的目光带了几分不赞同。

    又因这孩子容貌清秀肖母,众人想起孙氏生前的行事品格,对这孩子不禁又生出几分好感。

    沈举人的心里则是火烧火燎的,原本对儿子的愧疚,在众人谴责的目光中就只剩下羞恼,恨铁不成钢道:“小畜生,作甚不肯去给你娘守孝?做这样子?谁短了你的穿戴不成?”

    沈瑞从沈理臂弯中起身,颤悠悠地转向沈举人,再次要跪下,道:“孩儿孩儿没脸去娘灵前”却是身子一趔趄,并没有跪下去,而是歪倒在一旁,露出一条大腿,还有半拉屁股,上面青红交错的伤痕,明晃晃地露在众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