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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空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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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该和程遐暗中往来之事,知者寥寥。倘若他仍在徐州,此事若然泄露,必对其名声不利,但如今他已贵为大司马,留台长安,身份不同了,可能给人造成的观感自然也会不同——众人都会认定,必乃是裴公欲诱程遐为间也。

    可是对于程子远来说,不管对方是什么身份,此事若然泄露,他必身败名裂——石勒绝对不可能放过他,张宾也正好趁这个机会狠狠踩上一脚。

    故而此事绝不可轻泄于外,王贡当然不会告诉温峤知道。他只是说:

    “裴公每以羯奴为国家大患,且云,羯奴成势,为有张宾在侧,则欲败羯奴,必先使其君臣不和……”

    温峤闻言,连连点头:“裴公所言是也。”

    王贡继续说道:“因而裴公嘱我以东事,要我密觇形势,寻机以间石、张……”话到这里,顿了一顿,随即微微苦笑道:“贡离长安前,以为此事不难,乃对裴公云,此去必使石勒亲手而杀张宾。然而东来后,反复设谋,却竟不能动张宾分毫,深感惭愧……”指指撇在案头的书信:“实不相瞒,我在襄国也有坐探,此书便询及谋算张宾之策,惜乎,竟无以对。”

    温峤问了:“我知张宾为羯奴谋主,但不知究竟有何能为,而使王君束手啊?”

    张孟孙在后世大名鼎鼎,那是因为石勒势成做了皇帝,而张宾就任“大执法”之职,权倾内外之故。如今的历史还并没有走到那一步,石勒只是一镇军阀而已,张宾虽然执其幕臣之牛耳,外人也都知道他是石勒的左膀右臂,但具体他为石勒设过什么谋呢?他有什么本事,有什么建树呢?知道的人就不多啦——即便正要与石勒正面对敌的温峤。

    王贡轻轻叹了口气,说:“若论张宾之能,近有二事,可见一斑。”随即朝温峤一拱手:“我亦才得讯息,尚未来得及通知温君,君且勿惊——段幽州南征冀州之事,已断然不成矣。”

    温峤闻言,果然吃了一惊,忙问:“为何不成?”

    王贡道:“此便是张宾之谋算了……”于是把张宾设计使段匹磾召段疾陆眷等来会,继而又使段末柸暗中阻挠,前后因果,详细说明了一遍——这一半儿是他靠着情报网络探查所得,另一半儿也是程遐这封来信中帮忙补足的。继而又把张宾建议石勒,使李回镇抚流民之事,也一并说了。

    温峤不禁咂舌:“好谋算……如此说来,这张宾几乃良、平之亚俦,果为国家大患!”

    王贡点头道:“即便不如留侯、陈丞相,亦乃羯奴之范增。且羯奴专信之,一如项羽之信范增,而张宾之谨慎,又在范增之上,闭门却客,退无私交,不朋不党……我实在是无隙可乘啊!”

    张宾其实也嚣张过的,因而王贡此前才设谋,要程遐靠着一封假信来坑陷他,谁想到张孟孙极其油滑,找个缝隙就溜走了,程遐只能截断他一条尾巴——张披——而已。而且此事无异于打草惊蛇,因为张披之死,程遐之势更盛,张宾则深感石勒对自己还是存有一定猜忌和保留的,故而为全其身,从此夹起尾巴来做人……

    王贡因此说了:“彼之所为,倒颇似贾文和投曹之后,羯奴不忌,若之奈何?”问温峤道:“君可有以教我么?”

    两人交谈过一阵儿,王贡察觉出来,这位温将军也是足智多谋之士。当然啦,温峤堂皇正大,论起搞阴谋诡计来,肯定不如自己,但正所谓“他山之石,可以为错”,说不定他就能想出什么好主意来呢?自己即便再怎么聪明,也总难免挂一漏万,说不定就被温峤给发现了某些契机呢?

    若非有问计之意,王贡又何必把自己的使命透露给温峤知道?

    温峤端着酒盞,良久沉吟不语。王贡等了一会儿,见对方没反应,心说估计你也没招儿吧,便问:“君何所思也?”只要温峤说一声:就在想你说的这事儿啊,可是想不明白;或者说:方思他事,那王贡就可以趁机把话题引开,免得冷场啦。

    谁想温峤又再沉吟少顷,突然回复道:“我之所思,在季汉之荀令君。”

    王贡不禁茫然,忙问:“荀文若又如何?”

    温峤一口饮尽漆盏中酒水,这才反问道:“世传魏武馈荀令食,发之却止是一空器,荀令因而郁郁,自知不容于魏武,于是仰药自尽——不知此言,有几成可信啊?”不等王贡回答,又问:“且魏武为何要害荀令,自伤股肱呢?”

    王贡若有所思地回答道:“魏武渐废人臣之礼,董昭等请加九锡,荀令劝谏,于是触魏武之怒……”双睛猛然一亮:“温君之意,是欲使羯奴背胡自立,而若张宾谏阻,则必不容于羯奴?”

    温峤点点头,随即连问了三个问题:“王君以为,今天下势大者,除羯奴而谁人?其势既大,又素与刘粲不睦,则其麾下将吏,果然皆不肯生异心么?然而今时之势,羯奴是忠于胡,还是背于胡,何者为有利啊?”

    倘若不把裴该、祖逖看作同一股势力,而将之拆分开来,则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其控制疆域之广、户口之盛,以及在集团中一言九鼎的权力,尽皆不如石勒——当然啦,石勒的半个冀州和几乎整个并州目前还都是虚的,尚需要时间去镇定、整合。

    那么石勒的势力既然如此之大,天下无人能比,他还甘心只做胡汉的臣属吗?如今平阳政权的实力,估计还不到石勒的六成,君小臣大,怎可能长久保安?再加上刘粲与石勒不睦,世所咸知,则一旦刘聪挂了,刘粲继位,他和石勒之间有多大可能性继续维持哪怕是表面上的融洽,而不会即刻刀兵相见呢?

    人都是有野心的,只是因应时势,或大或小,或增或减罢了。即便石勒本人还想做胡汉的忠臣,他麾下众多将吏,难道就没人会觊觎非望吗?会不会跳出一两个董昭之辈来,也提什么加九锡、称王,甚至于直接在襄国践祚的建议来呢?

    但是这么做,在温峤看来,其实是很不明智的。因为当今天下大势,晋朝已经逐渐稳住了脚跟,把胡势阻挡在黄河以北,南北二分,晋大而胡小。倘若平阳和襄国能够同心一意,尚有挽回局势的可能,若起龃龉,那晋便有隙可乘了。即便一时间还撼动不了石勒,但裴该加祖逖,足够将缺乏东部外援的平阳给彻底端喽。胡汉若灭,则石勒独存的机会必然变小。

    因此有远见的人,都不会希望石勒短期内就跟平阳撕破脸皮,倘若张宾真是王贡所说那么有智谋,那么有本事,则必然会象荀彧劝谏曹操一样,劝说石勒暂缓自立。可是这样一来,他就站到了拥戴臣僚的敌对面去了——有远见的人少,想要立拥戴之功的必然是大多数啊——千夫所指,张孟孙还能够象如今这么轻松、坦然吗?

    况且,曹操一世之雄,他和荀彧的关系,未必就在如今石勒、张宾之下,然而利令智昏,就连曹操都会对荀彧起了疑忌之心,难道他石勒还能比曹操更明智不成么?

    响鼓不必重棰,温峤只提三问,就把所有的分析和判断全都融入其中了,王贡听而自明。但是王贡想了想,又问:“或张宾见不及此……”谁都可能有糊涂的时候啊——“或为自保,而附和大众,不谏羯奴,又如何处?”

    温峤笑道:“则胡、羯两分,于国家为大利也,且如是之羯奴、张某,又有何可虑啊?”

    王贡不禁“哈哈”大笑:“我知之矣。”随即端起酒盏来敬温峤:“张宾何物,温君才真为良、平之亚俦也,晋之有君,国家之幸!”

    温太真一语惊醒梦中人,王贡在把他送走之后,就立刻给程遐写回信。他在信中先分析了一下当前的形势,说明天下之强,无过石公,则石公何必再依附着平阳政权,伏低做小呢?实在应该更进一步啊。那么程子远你若能建此拥戴之功,还怕不能把张宾踢翻,甚至于踩在脚底下吗?

    王贡才不担心程遐本人很有远见,不希望石勒自立或起码在短时间内自立呢,双方也打过不少交道了,程子远何如人也,他王子赐还能不清楚吗?王贡在给裴该的书信中,就曾经将程遐类比为季汉军阀袁绍手下专擅内斗的郭图和逄纪。

    当然啦,程遐不可能自己一个人跳出来做出头鸟,他得先煽动起诸将拥立之意来,得到广泛的群众基础,才可能效董昭之所为。想当年袁绍手底下就有一笨伯名叫耿苞,没看清形势,更无众议相助,就敢跑去劝说袁绍:“赤德衰尽,袁为黄胤,宜顺天意。”袁本初将此言遍询臣僚,竟然没人附和,乃被迫杀掉耿苞,以表示自己对朝廷毫无异心。在王贡看来,程遐是傻,但有下限,还不至于去蹈耿苞的覆辙。

    如此,就必须先造势。该怎么造势呢?有两点,一是更增强石勒的实力,二是使石勒以下羯军将吏更为反感平阳政权。前者王贡是肯定不会帮忙程遐出主意的——我的职责是弱羯,怎么可能反倒帮忙羯势坐大?对于后者,他倒是设想了一条妙策。

    那就是,让程遐伪造平阳方面的密书,引诱石勒麾下诸将——这条计是绝对不会败露的,石勒总不可能把伪书扔到刘粲脸上去质问吧?而就算刘粲否认,石勒会信吗?

    实话说,王贡怀疑不必自己设谋,平阳方面肯定早就开始这么干了,只是范围还太小,强度还不够,没关系,咱们可以帮忙煽风点火嘛。

    若有羯将响应伪书,程遐可以当即将其揪出来,以建奇功。不过估计大多数羯将一定会将伪书上报石勒以自明心迹的,那石勒还能不更为痛恨平阳政权吗?其麾下将吏,自然主忧臣辱,也不会再说平阳任何的好话了。只要群议汹汹,都欲背平阳而自立,那后面的谋划也便水到渠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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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光荏苒,有若流水,就在当年的秋收前不久,石勒终于集结起了一万五千兵马——他当然并没有真的从并州调回石虎等部来——浩浩荡荡,再度开向厌次。邵续事先从王贡处得到了消息,急忙再向苏峻和段匹磾求援。

    段文鸯再度请命,率军南下以救厌次。而徐州方面,苏峻因与曹嶷有约,军不过潍水——虽说这并非盟约,只是约定而已,本来就是拿来撕着玩儿的东西,但在自家准备尚不充分的前提下,却还不到撕毁的时候——因此婉拒了邵续的请求,但答应可以供输些物资前往。

    那么物资又该怎么运呢?苏峻遣使南下,去请卞壸相助,卞壸当即召来了属吏卫循卫因之。

    卫循本为裴该所署的淮海从事,不但负责治水工程、海盐蒸晒,还要他建造舟船,繁荣海上贸易。他在得了卞壸的命令后,便即调集了数十条大船,运送物资前往河北的乐陵国——当然在抵达之前,还先得去城阳跟苏峻打个招呼。

    苏峻得报,便即策马来到海岸边等待。从姑幕向东是黔陬,辖下有计基城,昔为莒国之地,其境濒海——也就是后世的胶州湾西侧。且说苏子高按照约定的日期,从计基城出发,抵达海边,但见波涛汹涌之中,无数帆影徐徐升起……

    他当场就惊得一晃,从马背上直接掉了下来——好在及时拧腰曲腿站稳,假装是自己主动跳下的马,没在部属面前丢丑。

    要说苏子高并非毫无见识之辈,而且本籍东莱掖县,距离汪洋大海也不甚远,船还是见过不少的,但……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多、这么大的海船哪!

    他过去在海边见过捕鱼的小船,与眼前这些大舰相比,有若鲢鲤之比鲸鲨;他还在内河上见到过运粮的河船,恐怕十条拼凑起来,也没有这一条海船来得庞大。

    等待良久,海船终于拢岸,下了碇石,随即又放下一叶小舟,载着卫从事翩然而来。双方见面行礼,苏峻的态度还是比较热情的。

    ——其实以苏峻如今的身份、地位,高过卫循不止一筹,但他知道对方乃是裴公微时故吏,那又岂敢怠慢、摆架子呢?

    卫循转过身,指着船队说:“上载脱麸之麦六千石、弓百张、箭三百捆、铠十领,及精铁矛头六百具,足敷厌次之用了。”说着话朝苏峻笑笑,那意思:咱们资助邵续这么多物资,应该不掉价吧?其实再多也拿得出,但邵续一共才多少兵啊,多予无益。

    苏峻连声说:“足够了,足够了。”随即朝卫循一拱手:“请教卫从事,此船可以载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