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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裴氏之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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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支屈六一连好几天晚上都来找裴该听故事,这一夜又蹭到月上中天才肯告辞,裴该打着哈欠正打算去洗洗睡了,芸儿却跑来传话,说裴氏召他入见。

    裴该赶紧整顿衣冠,步入正房,作揖问道:“夜已深矣,姑母因何还不安歇?召唤小侄有何教诲?”

    裴氏端端正正坐在席上,沉声问道:“文约,汝这几日一直与那胡将说前朝故事”裴该心说我们关起门来说书,这你都知道内容啊?你是派了芸儿跟外面偷听来着吧——“是欲笼络他,好使他放我等逃亡么?”

    裴该苦笑摇头:“非也。彼为胡虏,我是中国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如何能笼络得住?”他跪下来,膝行靠近裴氏,压低声音说道:“还请姑母少安勿躁。许昌距离江东千里之遥,间又胡骑纵横、盗匪肆虐,即便得隙逃出,恐轻易也不能到。况且我新附,胡人尚不信我,监视必严,一旦逃亡失败,恐怕再无机会”

    “那要等到何时?”

    “我曾与张宾言,说石勒欲建基业,当取河北,然而王弥在青、徐,若不能铲除之,石勒焉敢放心渡河?且待石勒归来,侄儿再奉劝他,使其东进,与王弥相争,那时距离江东便稍微近便些。侄儿这数日与胡将支屈六语,是为探查胡军内情,以便将来从中取事耳。”

    裴氏虽然聪明,对于天下大势终究搞不大明白,也不知道裴该是不是在敷衍她,只能似懂非懂地点一点头:“既如此,我不再多问了,文约且小心从事。胡营不可久居,然亦不可轻冒风险——叔父只得汝兄弟两子,今胡军合围洛阳,只恐汝兄不免,若汝再有闪失,那可如何是好?”说着话,略偏过头去,腮边不禁有清泪垂下。

    裴该心说虽然对于相关历史我记得不大清楚,但估计裴嵩是没能逃去江东的,若非降了胡,必然殉了国,或者不知道逃亡何方,死于何处了。因为河东裴氏在西晋也算是第一等的世家门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比王、谢之流还要高贵,但最终把持江东政局的只有王、谢,却并没有一个姓裴的裴嵩是裴氏正支,又为名臣裴頠之子,他要是真能逃至江东,不可能无声无息,小浪花也搅不起一朵,起码史书上多少会记上一笔吧。

    不过搜检记忆,越是亲近之人,记忆反而越是零散,不成系统,他实在也无法真把裴嵩当骨肉至亲来看待。当下见了裴氏的表情,只好以袖遮面,假装悲戚:“若兄长在,必不使姑母罹此险地也!”

    其实在他印象里裴嵩就是个平庸的官僚,顶多比原本的裴该略微成熟一点罢了——终究年纪摆在那里——根本就指望不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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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辞别裴妃之后,裴该回房,倒头便睡,一觉醒来,日已三竿。梳洗罢步出屋门,却见好好的庭院正当间竟然立着六七块大青石,最小的一块也超过一尺见方。一瞥眼,看见一名年轻仆人正在旁边儿把着笤帚扫地,便即手指着那些石块问道:“此乃何物?”

    那仆人赶紧撇下笤帚,近前来鞠一个躬:“禀报家主,这是支将军才遣人搬来的,说是请家主每日肩扛手运,必能强健体魄。”

    裴该多少有点儿哭笑不得,心说我推了好几夜了,你最终还是给搬来了呀这就是你说的石锁?连把手都没一个,让我可该怎么拿着锻炼?当下撸起两袖,上前去试搬一方青石,努了半天的力,也就将将离开地面而已——估计不超过一毫米。他直起腰来,一边大喘气一边摆手:“罢了,挪去角落吧。”这摆在院子正当间,出出进进的肯定会不小心踢着啊,到时候趾骨必然倒霉。

    那仆人答应一声,走过来轻轻松松便扛起那方青石,然后貌似不过瘾,先把石头摞在另外一块稍大些的青石上他一连摞了三块,这才两膀一发力,“嘿”的一声,抱将起来,脚步轻快地便往院落一侧走去。

    裴该是瞧得目瞪口呆你告诉我说这是城里找不到活儿干,所以能够轻易花钱买来的奴仆?简至繁你撒谎也劳驾先打个草稿好吗?虽然早就猜到两名年轻仆役都不是省油的灯,但没想到这一个力气会那么大,若在军中,必为亲兵、健卒,你们倒舍得派来监视我!

    一共六方青石,尺寸大小不一,裴该刚才试搬的还是最小的那块,结果可耻地失败了那仆人却只走了两趟,便把六块石头全都挪去了庭院角落。裴该忍不住就问他:“汝唤何名?”肯定简道送来的时候是报过名字的,但裴该当时没怎么往心里去。

    那仆人叉着手,毕恭毕敬地回答道:“小人裴文。”

    这年月奴仆往往习惯跟从主姓,所以这家伙才会叫裴文,裴该随即就又问了,你原本姓什么?裴文老实答道:“小人原本姓孙。”

    孙我靠孙文!裴该差点儿没一口老血喷出老远去——“久仰久仰,原来您就是那位‘铁拳无敌’孙中山是吧?!”好不容易才按捺住吐槽的欲望,他上下打量对方几眼,轻轻痰咳一声,才能够再次张开嘴:“汝气力却大,可识得字么?”

    “小人不识字。”

    “既不识字,如何名文?还是叫孙武”想一想也不合适,“看汝体健有若熊罴,不如便改名为熊,叫裴熊吧。”

    孙文从此以后就叫裴熊了,急忙又再作揖:“感念主人赐名。”

    “听汝的口音,却不似本地人氏?”裴该伸手一指,裴熊赶紧去把胡床端过来,当面展开——最近裴该总在院中,坐着胡床望天,这一则是为了整理自己的思绪,二则因为他实在不习惯这年月的跪坐习俗,胡床虽矮,好歹可以放松一下小腿——然后回禀道:“小人老家在范阳国,七年前为了逃避征兵,跟随叔父一路南下,最终在许昌落脚。上月叔父过世了,这才卖身为奴,以安葬叔父。”

    裴该心说卖身葬亲啊,这桥段也太老套了吧,谁会信你!缓缓屈膝,在胡床上坐下,继续问裴熊道:“汝今为我家之奴,又有气力,若逢我有危难,可能舍身相护么?”

    裴熊直截了当地回答道:“小人打不过支将军。”

    裴该心说我没让你去打支屈六啊哦,你是以为我想笼络你,然后寻机逃跑,所以预先作此声明吧,这家伙貌似人如其形,果然没什么心眼儿——“我何曾命汝去与支将军较量?然若是旁人欺我,汝肯听令搏杀么?”

    “小人既为裴家之奴,自当遵从主人号令。”

    正这儿说着话呢,忽然又听得拍门声山响。原本倚靠在墙角打盹儿的那个老仆人一激灵站起身来,可是瞧瞧大门,又转过头去瞧瞧主人,哆哆嗦嗦的却不敢上前上回有人这么拍门,还是支屈六初次“来访”,老仆急匆匆过去,才刚拉开门闩,就被支屈六一脚踹翻,连扭了好几天的腰,到这会儿都还没好利索哪。这又是谁啊?不会再踹门吧?

    裴该仍然端坐在胡床上不动,随即抬头瞥一眼裴熊。裴熊倒也并不是太傻,当即明白,于是扯着嗓子高声问道:“何人拍门?”他嗓门儿可是真不小,裴该离得近,就觉得脑袋“嗡”的一声,赶紧侧身、捂耳门外的拍击声也就此嘎然而止,然后停顿了少顷,才听人回答说:“裴该在否?曲录事特来访汝。”

    裴该闻言,不禁翻一翻白眼——上来直呼其名,还以“汝”作为称呼,你这算什么态度?则来意也不问可知了。他听简道提起过一个姓曲的,大致能够猜到来者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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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汉国才刚建立不久,典章制度还很粗疏。照理说刘元海不是个没学问的人,但他根本就没把心思放在官职的设立上,再加上汉、匈两套制度并行,那就搞得更为混乱。麾下各军的状况也与此大同小异,好比说石勒军中,各级武将等级森严、职权分明,但称呼起来很简便,都可以被叫做“将军”。

    文吏系统与此相反,全都一股脑塞入“君子营”中,除了一个张宾被任命为“左长史”、“君子营督”外,旁人全无名位。然而越是中国士人,越是讲究个等级次序,所以他们干脆自己拟定职司,挂个空头衔瞧着也好看,称呼起来也倍儿有面子。

    但是按理说石勒的地位可比晋朝二品将军,幕府中当置长史、司马各一人,秩千石,然后是主簿、功曹、门下都督,再然后是录事、各曹、刺奸吏、帐下都督等职。然而石勒只任命了两个长史——右长史为刁膺——偏偏其余职务全都不设,于是徐光和程遐干脆全都自称司马,往下轮资排辈,就连曲彬曲墨封都混了个录事的虚衔——至于简道简至繁,那就是普通门下书吏了。

    这回曲彬奉了司马程遐之命来唤裴该,一到地方先命从人拍门,等到门开之后,他就挺着胸脯、梗着脖子,背着手,大摇大摆地往里走。结果一瞧,裴该不但没过来迎他,反而端坐胡床不动,还仰头望天,仿佛根本没瞧见有人进来似的。

    其实这家伙才刚进门,裴该就看清楚他的相貌了。此人倒是生得一副好皮囊,三十多岁年纪,肩宽身长,虽然略显消瘦,却颇有清隽之态,一部长须飘洒胸前,黑漆漆的无有一点杂色。但瞟过这一眼后,裴该就故意把眼神给移走了。

    曲彬倒并非头一回见到裴该,因为当日送别石勒,裴该“主公”二字一出口,大家伙儿的目光全都往他那里瞟,自然能够得见风仪——曲彬在人群里,裴该却没理由单独注意到他。此番再见,裴该并非记忆中(其实是想象中)的谄媚神情,反倒一副倨傲之色,竟然把曲彬先前硬撑起来的架子给消弭于无形之中——就仿佛鹤立鸡群,自以为尊,转眼却见着了一只凤凰

    当然这不是说裴该容貌比曲彬漂亮太多,他仅仅占了年轻的便宜罢了。关键是曲彬这骄傲是虚的,裴该虽然也纯然是表演,终究曾经是养尊处优的贵介公子,在曲彬看来,那是从娘胎里带出来,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无可比拟的优越感所以他的气势当即就被压下去了一头。

    曲彬虽然心中恼恨,却也莫可奈何,也不敢再直呼其名了,只得略拱一拱手:“裴郎”裴该两眼一翻:“‘裴郎’二字,也是汝可以唤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