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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四十六章 针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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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奉站在一旁,看着面前这人连敲带打,层层剥解,把案情翻开,其中简直是千回百转,心中却是难免有几分不舒服。

    他今次带着人出城验尸,其实并未预想立时就能得出什么结论来。

    徐三娘故去久矣,哪怕尸身之上当真能寻出些许蛛丝马迹,也得后续录事参军,推官众人细细调查,再三探问,复又推敲证据,才能真正判案。况且以他多年任官之得,虽然不曾亲自经手此案,可翻阅一回宗卷,听人说了案情,心中已是知晓这案子绝非看上去那样简单,想要探明,必要花上大工夫。

    然则他却半点没有想到,京都府衙还未查出个头绪来,提刑司竟是已经先行了不止一步。

    听得那顾延章所问,一环扣着一环,一问接着一问,先寻出铁钉,又找出银针,两样凶器都深藏在尸体深处,老仵作暂且不曾勘验出来,他已经指点着人找到了。若说其人有阴阳眼,能穿透尸身,自是不可能,看着后头问话,分明是已经查明了内情,带着问题来找答案的。

    只明明是京都府衙的案子,提刑司不过过来督办而已,又关他们什么事了?!

    如果说刚开始时,田奉还对顾延章有几分欣赏,眼见这一个府衙的案子,被办成了提刑司的案子,面上少不得变得有些难看起来。

    官场有官场的规矩,田奉自觉已是十分不拘一格,只要能办成事情,并不太在意自家利益,可不在意自家利益是一回事,在其位,谋其政,自家手下利益,自家衙门利益,却是不能不管。

    若说是京都府衙自己许久都查不出来的案子,报了提刑司,由提刑列为疑案,自外州、外县抽调相关人等同提刑司一并勘验,自是无话可说,可眼下京都府衙还不曾说查不出来,提刑司又凭什么来插一脚?

    凡事有一就有二,一旦今次事情成了惯例,将来京都府衙中的案子,个个都要给提刑司搭几下手,京都府的颜面何在?权职何在?以后人人都认定京都府衙说了不算话,要给提刑司压着一头,岂不是朝中个个部司都要来掺和一脚?

    田奉心中有了想法,看着顾延章,就再没了方才的顺眼。

    顾延章却是没有功夫去管这一位究竟在想什么,虽说权知京都府乃是要害之职,论及品级,也要比他一个七品官高上许多阶,却并不是上下级的关系,体系不同不说,提刑司还有纠察之权,并不畏惧什么。

    见得场中人人请命,他便向着田奉道:“不知田知府意下如何?”

    这种时候,自然是查案第一,纵然有些不舒服,田奉还是道:“如此人伦大案,若不开棺验尸,怕是要叫人蒙受不白之冤,既如此,如何能不开棺。”

    他一面说,一面看着下头立着的李程韦,问道:“李程韦,你可有异议?”

    李程韦勉强一笑,道:“若小人是个自私的,仅是为着自己清白,自然是愿意开棺验尸,只是家母入土已久,此番开棺未必能查出什么来不说,还容易毁损遗骸,小人想着……”

    他还在斟酌用词,想着如何才能尽最后一分力拦上一拦,田奉已是朝着一旁的差役道:“寻了李氏的入土处,启坟开棺。”

    徐三娘就下葬在李氏不远处,得了田奉的令,下头谁人会去管李程韦说些什么,已是齐声应和,上前寻到地方,一锹两锹开了坟头,挖起土来。

    见得那边已经开始动手,田奉复才回过头来,淡淡地看了一眼李程韦,道:“如此重案,便是你愿意蒙受冤屈,京都府衙也不能听之任之。

    晋刑统中写得明白,“诸被差检复,非系经隔日久而辄称尸坏不验者,坐以应验不验之罪。”

    李氏虽然下葬已久,可此处人证皆在,个个指认其人死得蹊跷,田奉虽然问了那一句,无论李程韦怎么回答,这一回尸,已是验定了。

    那一处正在启坟开棺,这一处顾延章见李程韦一张嘴闲了下来,却是不肯放过他,复又问道:“当日李氏临终之前,谁人在她身旁?”

    李程韦还未答话,方才那老妇人已是上前一步,道:“李家娘子临终前,老身听得她肠胃有疾,多日不曾好,便特邀了旁人去看她,我们一日去一回,那天去时还在说,李程韦那厮虽然小时候不靠谱,可一旦真正遇得事情,却也不是不懂事的,这样多天,竟是从早到晚都守在李家娘子身旁,这样一个儿子,虽是抱来的,却也养得过,还说自家有眼无珠,不晓得拿眼睛正头看人。”

    她顿一顿,转头拿眼睛狠狠地瞪了一下李程韦,道:“当日我们几人还未走进厢房,已是听得里头有人惊叫,另有丫头快步奔出,急去找大夫,等到我等进得门,只见李程韦那小子坐在床边上,手中扶着李大娘子,那李大娘子眼皮翻白,手脚抽搐,喉咙里头喘不上气,见了我们也无反应,没多几时,人已是去了!”

    顾延章便问道:“除你之外,可有证人?”

    那老妇回头看了人群一眼,两名妇人一前一后跟了出来,出声应道:“奴家从前与任大娘一并去探的李家娘子。”

    一面说,一面走上前来,做一副要当证人的样子。

    那被唤作任大娘的老妇这便道:“除却我们几个去探病的,另有当日屋中的几个老丫头,怕是而今已是不在李府,只她们都是京城左近县镇之人,仔细去找,当也能找得出来,诸人尽可作证,另有李家娘子临终前的样貌,里正也有所睹!”

    她这话说完,冲着后头又叫道:“吴二叔,你还躲着作甚!当日你多得李家看顾,而今竟是不如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成!”

    人群中躁动一阵,人人左右互看。

    过了片刻,一名老者慢慢走了出来,面上表情颇为复杂,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道:“时日太久,小人当日亲眼得见之时,那李家娘子已是断气,自然不曾见得临终前景况,只是她死时双手握拳,眼皮翻白,乃是睁眼大鼓而亡,却是不错。”

    一时场中已是站了六七个人,任大娘与那两个妇人站在一处,李程韦站在一旁,陈管事半侧身偏向李程韦,与陈训琛站得甚近,另有里正虽是单独站在一处,却是靠向李程韦这一头。

    众人分群而立。

    顾延章看向李程韦,问道:“李氏临终时情状,可与方才那妇人所言相符?”

    李程韦待要说不,面前证人言之灼灼,场中数十双眼睛看着他,哪里还好胡乱强辩,只好道:“母亲临终前,小人确实陪在身旁。”

    顾延章问道:“她是什么时辰过世的?”

    李程韦顿了顿,踌躇了一回,终于还是道:“好似是午时左近,事隔太久,小人实在也记不太清……”

    顾延章问道:“可是午时二刻?”

    李程韦手一抖,蓦地抬起头,一时竟是顾不得掩饰,直直看着顾延章。

    顾延章道:“是也不是?”

    李程韦一颗心狂跳。

    他多年经商,遇过的大风大浪数不胜数,经历这半日的审案,哪里还看不出来面前这一位副使乃是有备而来。如果说他开始时还抱有幻想,以为对方会看在自家与其妻家族旧情帮一帮的话,此时已是再无半点侥幸之心。

    李程韦现下只怕一桩事,那便是这顾副使究竟知道多少,手中到底又握着什么证据,自家应当交代多少,又当如何交代。

    刹那之间,他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等到开口,终于还是道:“好似正是……”

    顾延章又问道:“你可记得当日李氏临死之时,她是什么动作,你是什么动作?”

    李程韦道:“家母当是躺在床上……小人……小人已是不记得自家动作……”

    顾延章转头问那任三娘并两名妇人道:“你三人可还记得进门之时,他们母子二人动作?”

    听得这一问,三人俱是有些吃惊。

    任大娘只想了一想,已是胸有成竹地道:“老身记得!”

    另两名妇人迟疑了几息,也跟着应是。

    顾延章便将三人远远分开,叫下头差役各搬了三张小几子,另有纸笔并滴了墨汁的砚台放在三人面前,因怕三人之中有人不识字,便道:“既是记得,便将当日两人情状画在纸上。”

    三人应了是,各自抓着笔开始画起来。

    片刻之后,等到三人将笔放下,又沾着红泥在纸上画了押。

    那三张画纸俱被收得上去。

    顾延章将三份画纸对了一回,抬头对李程韦道:“当日你坐在床榻边上,一手扶着你娘的肩,一手托着她的头,是也不是?”

    李程韦讪讪道:“小人当时心急不已,满脑子尽是家母病情,实在不太记得其余细节……”

    顾延章道:“那旁人记得的情状,你可有异议?”

    李程韦欲要说有,自家方才已是说了不记得,可若要说没有,却又晓得其中要糟,一时之间,生出满心纠结。

    任大娘已是又道:“除却老身三人,屋中其时另有两个伺候的丫头同着一起进门,她们当也记得清楚,那时见得李大娘子情形不妙,那两个丫头已是奔上前去,欲要将人从那李程韦手中接过,只是被他拦了。”

    下头差役已是将任大娘所有供词一一记下,又把供状拿上,给她画押。

    李程韦满头是汗,衣襟处、背上、腰上的衣衫都已是被汗水晕湿了一大圈,他顾不得失仪,忍不住自袖中掏出一方汗巾子,侧过身子,在头上草草擦了两下。

    正擦着汗,忽听一旁“砰”的一声响,原是李氏的坟已经被掘开,官差们将那一个棺椁自墓中抬了出来。

    李程韦并一干人等被叫得过去,确认过棺木不曾被人中途打开,封钉依旧完整之后,复又被撵到一旁,等到封钉被一一取出之后,只听“咿呀”一下令人牙酸的声音发出,李氏的封棺盖终于被除了下来。

    苏四等几个仵作复又围了上去。

    这一回,只过了不到盏茶功夫,一名仵作便一路小跑着过来,对着田、顾二人禀道:“两位官人,查实死者李氏脑后有一长针自风府穴左近插入,近两寸深,那针头直入脑髓,李氏并非正常病故,而是长针入脑而死。”

    李程韦手中本来捏着帕子,听得那仵作说话,不知是手抖,还是心抖,一瞬间那帕子没有抓稳,登时掉到了地上。

    他来不及去管帕子,连忙抬头叫道:“官人!官人!小人请查当日在屋中婢女,再查那许多婢女中是否同那日在小人娘子房中婢女有相交的!小人家中几代经商,少不得与不少人有利益纷争,怕是有人盯着小人一家……”

    他还要再辩,下头立着的人当中已是人人起哄,有人叫道:“小杂种!你当我们都是傻的不成!”

    又有人叫道:“还相交呢!你娘死了,她身边人你半个也没有留,不是打发得远远的,便是将人给放走,你若是心中没有鬼,怎的还会怕夜半敲门声!”

    有人跟道:“李家做的忠厚买卖,从来与人分利,谁人会与他家有仇去时时盯着!怕只是你们两个姓陈的与他家有仇罢!”

    “杀妻杀母,这样的事情你竟也做得出来!没有李大娘子,你怕还不晓得在颍州乡下哪一处玩泥巴!你个小杂种,竟是这样恩将仇报,不怕遭了天谴不成!”

    李程韦面色青中带白,被噎得连话都不好回,过了片刻,方才哽着嗓子道:“官人,邻里长辈指摘,小人不敢多辩,只小人虽是抱养,却是家中独子,何苦要杀母?这样大乱人伦,按律当绞之罪,小人难道不要命了不成?另有小人与家中娘子恩爱多年,又有女儿,娘子从来是个管事的,家中生意多亏有她帮着打点才能做得这样大,杀了她,于我又有何好处?!”

    他此处一迭声为自己辩解,顾延章却是忽然插了一句,问道:“李氏午时二刻咽的气,你卯时起,已是就在房中,守在李氏身旁不曾离开,我只问你,她脑中长针自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