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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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澈、曹操虽对屠杀俘虏存有非议,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个最好的震慑“反贼”的办法。

    昆阳既定,何曼授首,数万俘虏被屠,用不了多久,皇甫嵩、朱儁就能率部来到舞阳。

    曹操、周澈收拾起被震惊的心情,在帐中商议军事。

    周澈定了定神,说道:“昆阳光复了,这是好事儿,但是孟德,对你我来说,现下却是最危险之时。”

    曹操颔首,赞同周澈的意见,说道:“不错,贼波才在知道昆阳被王师光复后,必定惊恐,很有可能会趁我主力未到之时,突围逃窜。你我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啊。”起身在帐中转了几步,对周澈说道,“皓粼,你我只有七千人马,要想把波才拖住,非得再次用计不可!”

    “孟德有何妙计?”

    “我倒是想出了一个对策,只是不知可行不可行,你帮我斟酌斟酌?”

    “君请言之。”

    “首先,传令全军白天警戒,夜不解甲,枕戈待战。”

    “嗯。”

    “其次,分出一半兵马,分别潜至从舞阳去南阳、汝南的必经之地,埋伏下来。若波才果真突围,有这两路埋伏,至少可以阻击一阵,尽量坚持等到皇甫将军、朱将军和府君来。”

    “此计大妙!孟德。”

    两人商定:周澈负责派兵去城南埋伏,阻击波才去南阳,曹操负责派兵去城东南埋伏,阻击波才去汝南。

    计议定了,周澈出了曹操的将帐,归回本部,召来诸将分派任务,令周仓、江伟、方悦带本部悄悄离营,前去指定地点埋伏。周澈领余众留守营中。曹操那边也指派将校出营埋伏。曹操与周澈一样,亦在营中留守。

    周仓等走后,军营中顿时变得空落落的。

    周澈在帐中独坐了会儿,听得营中安静无声,召来王慧、荀攸,问道:“营中还有多少马匹?”

    王慧答道:“百匹上下。”

    “令将马匹分散营中各处,命士卒鞭打马匹,务使马匹不停嘶鸣。”

    “诺。”

    “再集合起来一些兵卒,令他们亦分散去营中各处,各执树枝拖地,来回行走不得停歇。”

    “诺。”

    周仓等人一走,营中少了半数的人马,尽管扎营之地距舞阳有四五里远,舞阳城中可能看不出变化,但也要有所防范,所以周澈令鞭打马匹,命兵卒在营中行走。王慧接令,出去传令。帐中只剩下了荀攸、周澈两人。荀攸见左右无人,乃问周澈:“皓粼,你这是怎么了?刚在曹都尉帐中时,我就见你面色不好,这会儿更是蹙眉叹气,似有心事?”

    “唉。”

    周澈长叹一声,离席负手,行到帐口。营中的兵卒接了他的命令,或将马匹从厩中牵出,或出去寻找树木的枝叶,忙乱一片。他看着这一片繁忙的景象,心情沉重,说道:“皇甫将军与朱将军尽诛俘虏,杀伐太重啊!”荀攸是自己人,他不必隐瞒真实想法。

    荀攸说道:“两位将军杀伐虽重,但也是为了能尽快地平定贼乱啊。要想尽快地平定贼乱,非得用酷烈手段不可。”

    “话是这么说……唉,几万人说杀就杀了。”周澈面现不忍。

    他不是个有妇人之仁的人,当年在东乡他族灭季氏,以及后来灭了安鹿部落,杀伐也很重,要非随后大力推行仁政,春秋断狱、抚恤孤老,几乎要被人视为酷吏,饶是如此,也被族人长辈等告诫了一番,但对黄巾军他真是不忍下这么狠辣的手。黄巾军和季氏、安鹿部落不同,季氏是地方恶霸,欺凌百姓;安鹿部落是外族入侵;而参加黄巾军的人都是活不下去的,是为了求一条生路。周澈在内心深处对黄巾军是极为同情的,可是为了保命,他却又不得不与黄巾军敌对。

    他有时也会想,如果张角能够像前朝的刘邦或者后世的朱元璋一样,最终以布衣之身而夺取了天下那该有多好?他也不必为此矛盾挣扎了。

    他望着帐外,只觉阳光明亮的刺眼,四个字又一次浮上他的心头:“阶级斗争。”

    穿越以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这四个字的理解越来越深刻。天子也好、阉宦也好、士大夫也好,他们都是统治阶级,老百姓是被统治阶级。这两个阶级之间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汉之前、汉以后,纵观数千年之历史,包括周澈穿越来的那个时代,统治阶级,或名之曰获益的权势阶级与被统治阶级之间的对立一直都是存在的。翻遍古今历史,遍数所有的统治阶级之代表,周澈心道:“也许只有一个人是真正心向百姓的。”

    站在统治阶级而心向百姓,这是对本阶级的背叛,是要受到本阶级的排斥的,是要被后来的统治阶级或获益阶层痛恨并谩骂的。

    周澈自问,他没有“那个人”的勇气,就算他有这个勇气,在眼下这个时代也是断然做不成那样的事的。

    前世时,周澈不说养尊处优,也没受过什么苦,穿越之后,他虽也没受过什么苦,但与百姓、农人接触得远比前世要多,他对劳动人民充满了爱意和同情。他望着在营中忙碌的兵卒,心情复杂地想道:“这些兵卒与城里的那些黄巾军兵卒又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呢?我身上所穿,口中所食,悉由民来,皆为民脂民膏。如今民活不下去了,揭竿造反,我却带着和他们出身同一个阶级的士卒来镇压他们,来杀戮他们。良心何忍,良心何忍啊!”良心很不安。

    不安也得镇压,也得杀戮。

    不镇压、不杀戮,他就进入不了统治阶级,当不上统治阶级,他就得被镇压、被杀戮。这不是一个多选题,而是一个单选题,他只能选这条路。

    他不觉又想到了阉宦和士大夫。不错,阉宦和士大夫是对立的,但此两者又是统一的。归根结底,他们同属一个阶级,都是统治阶级。在太平时,坏的阉宦鱼肉百姓,好的士大夫爱民仁民,而当百姓起来造反的时候,他们两者就又没有什么不同了,都是坚决地站在这些起义百姓的对立面。曹操、皇甫嵩、太守、钟繇、郭图、荀彧,就是他们的代表。

    不止他们这些贵族子弟、士族子弟,就连朱儁、孙坚这些出身寒门而如今成为统治阶级一员的人,镇压起造反的百姓来不也是毫不手软么?虽然他俩的这个“寒门”只是相对而论,实际上是高於底层百姓的,但原本毕竟不是统治阶级。

    时也,势也。周澈纵是对黄巾军有百般同情,因为他前世也只是个寻常的百姓,他甚至觉得自己和那些黄巾军的士卒是同属一个阶级的,然而这份同情他却也不能付诸行动,只能将之深深掩藏。

    荀攸悄然走到他的身边,看到了他忧伤的面孔,默然片刻,握住了他的手,轻声说道:“朱将军说:‘仁民可也,岂可仁贼’?这句话是有道理的。坑杀数万俘虏虽然残酷,但却能杀一儆百,震慑心存不轨之徒,救出天下的百姓啊。杀一人,救百人,这是‘大仁’。”

    荀攸尽管家境贫寒,可是因为民间对读书人一贯的尊崇,他有着知识分子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所以他并不认为自己与那些农夫、氓隶是一个阶级的,对皇甫嵩、朱儁屠杀俘虏他并不反感,可也正因为他早年家境贫寒之故,所以他对这些造反的百姓却也不像朱儁、皇甫嵩那样杀戮无情,也能理解周澈此时的心态。——不过细细比较下来,他对造反的百姓却不是像周澈那样“同情”,而是一种居高临下近似“怜悯”的情绪。

    他劝慰周澈,说道:“而今党锢已解,待平定贼乱后,朝廷必会选贤任能,治牧地方。皓粼,天下的百姓会过上好日子的。”

    “会过上好日子的?”周澈心道,“黄巾乱后是董卓,董卓乱后是割据,割据之后是晋,晋时五胡乱华,神州陆沉,晋后南北朝,仍旧战乱不休。从黄巾之乱开始,百姓将会经受四五百年的浩劫。……,会过上好日子的?”他闭上眼,长出了一口气,心道,“杀一人,救百人,这是‘大仁’。公达此言有理。可是真正的大仁是什么?”又一句话浮上了他的心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再睁眼时,他的脸上已经褪去了忧伤,他望着帐外的兵卒,微微笑道,“是啊,百姓会过上好日子的。”

    荀攸现为周澈的兵曹幕僚,手底下也有几个小吏帮他处理公文案牍。他回到自家帐中后,一个小吏见他坐入席上,抚着胡须,似在想事,问他在想什么。他默然片刻,感慨地答道:“周君是一个仁义的人啊!”

    ……

    周澈、曹操的设伏没有派上用场,波才并没有突围。

    两天后,皇甫嵩、朱儁率主力来到,与周澈、曹操合兵。周澈、曹操终於放下了心,将各自遣出的兵马召回,聚於皇甫嵩的帐中,向皇甫嵩、朱儁、颍川太守汇报了这几天舞阳城中的敌情。众人商议接下来的行动。几万大军齐聚城下,已将舞阳团团围住,接下来自然是要攻城了。

    皇甫嵩、朱儁令:周澈、曹操为一路,佯攻北城墙。朱儁为一路,佯攻南城墙。皇甫嵩分兵三千,加上魏校尉收拢起来的残兵合共六千余人,佯攻西城墙。皇甫嵩亲带主力猛攻东城墙,仍以孙坚为先锋。

    舞阳城中虽然只有一万四五千的守卒,但应该是因为昆阳俘虏被屠的缘故,人皆拼死抵抗,斗志极其坚定。

    急攻五日,不下。

    汝南、南阳、东郡、陈国等地的黄巾军声势日大,不能在颍川久留。

    皇甫嵩见久攻不下,心中着急,带着诸将登到高处,观望了半天孙坚等人攻城,当晚思忖一夜,得了一个破敌的计策,次日一早复又召集诸人。

    皇甫嵩不愧是个名将,善用计谋。他对诸人说道:“贼所以死战者,定是因见我军屠俘,惧死,故而死战。兵法云:一夫死战,足惧万夫,况万余众?以今观之,吾等不应再继续强攻了。”

    朱儁问道:“那该如何?”

    “孙子云:上兵伐谋,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既然贼兵死守,不好攻城,那么吾等就把他们引诱出来,野战取胜。”

    “引诱出来?将军上次用诱敌之计,在澧水岸边歼灭了贼援昆阳之卒五千众。波才已经吃过将军诱敌的亏了,再诱?恐怕他不会上当吧。”

    曹操插嘴说道:“敢问将军打算如何诱敌?操愿闻之。”

    “我打算诱贼突围。”

    朱儁说道:“波才要想突围,早就突围了。我等主力来前,他没有突围逃窜,现今我等兵临城下,他会突围么?”

    皇甫嵩猜度波才的心态,分析说道:“在我等主力来前,波才没有突围是因为中了周度辽、曹都尉之计,以为他们兵多,故此不敢冒险,因而选择了守城。人皆好生恶死,他虽选择了坚守,却不见得就是想死在舞阳。以我度之,他必是想先守城,然后等我军疲惫后再寻机突围。”

    皇甫嵩的分析有道理。波才肯定不想死,那么他为什么此前不突围呢?是因为对突围没把握,所以索性守城。

    他守城,汉军攻城,费力的当然是汉军。这样,等汉军疲惫之后,他再突围。

    朱儁沉吟说道:“将军言之有理。将军适才说,波才是想等我军疲惫后再‘寻机’突围,那么将军所谓之诱贼突围,是想主动把这个‘机’给波才么?”

    “然也!”

    “如何给之?”

    “从今天起,逐渐放缓攻城,做出我军‘久战不支’之态。我军先战昆阳,再击舞阳,持续作战近有半月之久,说实话,兵卒也确实疲惫了。我军疲惫,波才的日子想来也不好过,他死战多日,贼兵怕是也都累了,且贼兵之粮皆为抢掠而来,料来不会有太多存储,估计也快要尽了。战至今时今日,可以说我疲敌也疲,波才定急於脱身。只要我军主动露出破绽,十有八九他会中计!”

    朱儁被皇甫说服了,帐中诸将也无异议。

    皇甫嵩便就下令,做出具体部署。他令道:“文台,今日攻城仍以你为先锋,不过今天你不可逞勇,只可示弱。昨天你离城头最近时有五六尺远,今天上午,你要离城头六七尺远,下午,要离城头七八尺远。”

    孙坚应诺。

    皇甫嵩对孙坚下过命令,接着对诸将说道:“这几天,我军日夜不歇地轮换攻城,今夜,就不攻城了,一则示弱,二则也借机让兵卒们休息休息,养精蓄锐,以待波才突围。”

    诸将应诺。

    “这几天攻城,我军每次都是以三千人为一批次,所选皆为精勇,明天改用余众攻城,并且在人数上也要减少一些,上午减掉五百人,下午再减掉五百人。”皇甫嵩点了几个这几天没有参与过攻城的“杂牌”将校,令道,“明天就由尔等率部攻城。”

    这几个将校应诺。

    “明晚,朱将军,你可使你部人马假装营啸夜乱。”

    朱儁应诺。朱俊负责看守的南城墙,从这里突围而出,可以直下南阳,对波才来说是个极好的突围方向。

    安排好诱敌,皇甫嵩又安排设伏。把波才诱出城后需要精锐去歼灭他。他选了曹操、孙坚、周澈等人,以及他与朱儁部中有勇武之名的数员将校,令他们:“明天入夜后,汝等带本部去朱将军营外埋伏。波才若中我计,从此处突围,汝等即在前击之,我会率主力从后围攻!”

    曹操、孙坚、周澈等人应诺。

    皇甫嵩分派停当,军议就要散了时,帐中有人忽然问道:“万一波才没有中计,不肯突围怎么办?”

    “若他不中我计,那就是天意如此,继续攻城就是。”

    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之计,波才会否突围?皇甫嵩也不能做出保证。两军交战,有时不是比谁的谋略高明,而是比谁犯的错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