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享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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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大花早就把自己当寡妇了。

    她十六岁嫁到姜家,丈夫姜茂松大她三岁,一个俊朗腼腆的农家青年。

    那时战火已经烧到了家门口,大山里也不能太平了。新婚才两个来月,鬼子抓了村里的青壮年去修公路,姜茂松也被抓去了,他算是有胆量也有头脑,瞅机会成功逃了出去,跟他一起逃掉的还有同村的姜根保。

    从此,就再也没有半点音信,生死不明。

    家里也不是没想过找,可当时战火纷飞的形势,上哪儿找去呀。一年又一年过去,村里人,包括他们自己家里的人,都觉得姜茂松和姜根保怕是已经死了,那年月兵荒马乱的,当地又是敌占区,死个人比死一只鸡还容易。

    他走的时候,田大花刚怀孕,八个月后,田大花生下了儿子小石头,如今孩子都七岁了,还没见过亲爹长啥样。

    田大花一直没弄清楚,自己究竟是穿越夺舍,还是投胎时孟婆忘了给她一碗孟婆汤。

    她出生在西山的一户农家,从小并没有任何异常。非要说有什么异常的话,大概就是她老爱做梦,梦中总有一些奇奇怪怪的画面和情节,她穿着古装衣裙,好像是一个什么富贵人家的姑娘,天生神力,学人家举过鼎的,还喜欢骑马。

    小石头两岁那年,听到消息说鬼子又进山扫荡了,田大花急慌慌地抱着孩子,跟着村民们进山躲避,失足摔下了山崖,原本恐怕是母子双亡的结局。

    结果她忽然就穿来了,或者说身体里某种力量忽然就唤醒了。

    等到惊慌失措的村民们在山崖下找到她时,她怀里抱着孩子,虽然惊吓不轻,却只受了点擦伤,怀里的小石头更是保护得好好的。村民们纷纷说她们母子福大命大。

    只有田大花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跌下山崖的时候,她的身体本能地做出了反应,慌乱中竟还能灵敏地躲开尖锐的山石,落地时密密抱紧孩子,借力翻滚落到崖下,卸去了大部分冲击力道,保全了自己和孩子两条命。

    她从那时记起了自己的前世,还真是将门虎女,父兄都是武将出身,父亲靠军功做了个不大不小的右卫将军。当时北方常年战乱,朝廷偏安一隅,一心报国的父亲却为权贵所猜忌迫害,便带着家人来到此地,避居山林乡野。

    而她天生神力,从小跟着父兄习练拳脚,也曾读书识字。她在山林中长大,早已熟悉了这一片山林,养了一副强悍的野性子。

    只可惜,北方异族的铁骑终究踏破河山。国破家亡,父兄组织义军奋力抗敌,她出深山,上战马,最后为救一群妇孺百姓而死。

    人生轮回,睁开眼又是这一世,让人怎么也想不到,她竟然又回到了这片山林中,大山依旧,只是相隔了千年时光。

    田大花对“寡妇”的生活还算满意。作为长辈,奶奶和公公对田大花都挺好,奶奶因为孙子生死不明,对田大花这个孙媳妇就格外心疼关切,小叔子茂林和小姑子福妞就不用说了,儿子小石头呢更是聪明懂事。田大花自己觉着,这日子还过得去。

    唯一的不好,大概就是这几年战乱,好在小山村比外头还好些,如今听说天下大定,今后能过上太平日子,田大花就更满意了。

    而现在,她那位丈夫要回来了?单单是知道他还活着,田大花就想感谢一下老天爷,他还活着,小石头在这世间还有个爹。

    “铁蛋他妈,你说的是真的?没哄我吧?”奶奶拉吴翠芬,简直不太敢相信,高兴地一个劲儿擦眼泪。

    “哎呦奶奶,这事情还能说假?你要不信跟我去瞧瞧,我家铁蛋他爹刚到家没多会儿,正在跟爹娘说话,他还打算亲自过来跟你们说呢。”

    “好,好。”奶奶眼角泛着泪光。

    三叔三婶也忙着道喜,恭喜他们一家人终于团圆了。他们把猪下水收拾干净,放在一只大木盆里,就笑呵呵跟姜奶奶和田大花告辞。

    田大花忙挽留道:“三叔三婶,可不能走啊,不是说今晚让我爹请你们喝酒吗?”

    三叔则乐呵呵地说:“酒哪天都能喝,你们家里这么大的喜事儿,今天就先不喝了吧,大花你赶紧收拾一下,酒肉饭菜都备好,准备迎接茂松兄弟回来,等茂松兄弟回来,我请他去我家喝酒。”

    田大花忙去给三叔三婶拿猪肉,除了给他们留下的一大块好肉,半挂猪肠,又把那猪尾巴和一只猪耳朵送给三叔了,三叔爱吃这个,三婶的拿手好菜就是红烧猪尾。

    送走三叔三婶,奶奶拉着吴翠芬进屋坐下,急切地追问:“茂松还好吗?他咋没和根保一起回来呢?”

    “奶奶,你先别急啊,茂松兄弟吧……听说受了点儿伤,在医院养了几个月了,这不是才刚刚出院吗,就赶着回家跟你们团圆。”

    “啥?受伤了?伤到哪儿了?”奶奶顿时着急起来。

    “嗐,我也不知伤到哪儿了,就是听铁蛋他爹这么说的,反正都已经好了,婶子你就别担心啦。”吴翠芬安慰道,“反正他明天就回来了呢,你就能亲眼看看了。”

    奶奶稍稍放下心来,一把拉着田大花,又高兴又心酸。

    “大花呀,你听见了吧,茂松要回来了。他好歹也回来了,这些年,我真怕他已经……我苦命的孙媳妇,这些年真是苦了你了,等了他这七八年,好歹也把他盼回来了……”

    “可不是吗,大花,你总算熬出来了,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载,当上了皇后娘娘呢,现在茂松兄弟回来了,听说还当了啥教导员,你就等着享福吧。”吴翠芬笑着拍拍奶奶的手说,“奶奶,茂松兄弟如今有功劳有出息,你们脸上也有光,你们一家子都要跟着享福啦。”

    “一样一样,铁蛋他妈,根保回来了,你为他守着这个家,为他养儿育女,这些年吃了多少苦,如今总算是熬过来了,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哎,奶奶这话说的,反正当家的回来了,我也算苦尽甘来啦。”吴翠芬眉开眼笑。

    ☆☆☆☆☆☆☆☆

    这消息让奶奶和田大花高兴坏了。吴翠芬走的时候,奶奶吩咐田大花送了她一大块肥肥的野猪肉,又给了她一截收拾好的猪大肠和一块猪肺。

    吴翠芬拿着东西一个劲儿高兴,道谢后风风火火离开了,人逢喜事精神爽,她走路的脚步都格外轻快。

    “石头,听见没?你爹要回来了,你爹明天就回来了。福妞啊,你大哥要回来了。祖宗保佑,我大孙子福大命大,好好的回来了,还当了功臣。”

    奶奶高兴地一遍一遍念叨,又说要去准备香烛祭品,等明天姜茂松回来,先带他去给祖宗好好上柱香。

    福妞和石头年纪小,姜茂松走的时候,福妞还不会走路,石头都还没出生,自然也说不上什么兄妹、父子感情,但俩小孩都很懂事,知道姜茂松要回来了,也都很高兴的样子。

    “奶奶,我跟小姑把野鸡收拾好了,等我爹来了正好炒给他吃。”石头拎着是收拾好的野鸡给罗菊英看。

    石头和福妞刚刚合力把两只野鸡拔了毛,俩小孩挺得意的,居然拿了菜刀打算剖肚去内脏。田大花看着不放心,怕他们菜刀割了手,又怕小孩子弄不干净,就自己接手过来。

    “三叔既然不留下喝酒,这野鸡就不炒了吧,炖野猪肉呢,吃不完,留着明天再炒。”田大花说着,找了一段麻绳绑住鸡脚,把两只收拾好的野鸡挂在晾衣绳上控水。

    “对对对,还是大花会疼人,这野鸡留着明天茂松回来再一起吃。咱们今晚炖野猪肉,炖上一大锅,再多炒两样菜,咱们今晚先高兴高兴。”奶奶喜滋滋地附和。

    一句“会疼人”让田大花心里发窘,脸上不禁就有些臊。两人满打满算也只在一起生活了两个多月,一别七八年,田大花甚至想不起来丈夫临走时的样子了,一时间有些出神。

    奶奶则一个劲儿高兴乐呵,她看着田大花微微晃神的脸,只当孙媳妇是高兴坏了,一脸欣慰地冲她乐呵,又急忙打发福妞和小石头:

    “福妞儿,小石头,你俩去北山窝那块红薯田跑一趟,去把这事跟你爷爷和小叔报个喜,叫他们今天干活就别太晚了,早点儿收工回来。”

    两个小孩响亮地答应一声,兔子一样撒腿就跑了。

    田大花一边心里高兴,一边收拾做晚饭,她洗了一把小米下锅,奶奶帮她烧火煮粥,田大花就去切野猪肉,做了一大锅野猪肉炖土豆块,再来一个辣椒炒扁豆丝,蒜泥茄子。她蒸茄子,奶奶就一边烧火,一边腾出手来剥蒜。

    祖孙俩默契地忙碌着,不多会儿,大门响动,田大花伸头去看,果然是公公姜守良和小叔子姜茂林回来了。

    茂林背上背着箩筐,脸上按耐不住的喜色,一进门就急切地跑到厨房。

    “奶奶,大嫂,真是我哥要回来了?”

    “可不是吗,真的,真真的,半点也不假。”奶奶笑这说,“明天就回来啦。”

    “太好了,我就说我哥福大命大,他一准还活着。”茂林跳起来多高,挥了挥拳头。

    公公姜守良走路慢些,他年轻时在山上摔伤了腿,左脚踝细小的骨头没长好,落下了残疾,走路一跛一跛的,重活干不了,却也照常带着茂林下田耕种,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姜守良走到厨房,表情激动,嘴唇哆嗦着问道:“妈,两个小孩说的是真的?茂松……要回来了?”

    “要回来了,明天就回来了。”奶奶笑着说,“要跟你们爷儿俩说几遍,我大孙子明天要回来了。”

    姜守良忍不住眼睛就红了,大约觉得在儿媳妇面前掉眼泪有些没面子,赶紧擦着泪进屋去了。

    当晚一家人吃了顿好饭,野猪肉炖得香肥软烂,茄子和豆角也很可口。一家人很晚才睡,心里喜悦盼望,躺下了怕也是大半夜睡不着。

    第二天天刚亮,姜守良和茂林就早早起了床,早饭都没顾上吃,匆匆洗漱一下,就套上毛驴车,说要去山口接姜茂松一程。

    “爹,他从城里医院来,怕是没那么早,你和茂林先吃了饭再去也不晚。”田大花劝了一句。

    茂林却说:“大嫂,我昨晚吃了那么多野猪肉,肚里油水大,还不饿。我们早点儿去等着,赶早不赶晚,万一我哥一大早来了呢。”

    “对对,赶早不赶晚,茂林尽早去接你哥。大花呀,你也去,茂松这一走七八年,你们小夫妻也好早点儿见着面。”奶奶推着田大花。

    “那什么……”田大花迟疑了一下,“奶奶,我还是在家等着吧,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我正好把家里好好收拾一下,准备些饭菜。”

    茂林赶着驴车出了门。奶奶和田大花送到门口,一回头,奶奶就笑眯眯打趣田大花:“嗐,还不好意思了。你们小夫小妻,年纪轻轻的,你去接自家男人有啥不好意思的。”

    “奶奶,我去干活了。”奶奶这么说,田大花反倒不好意思了。

    她其实不是不好意思去接人,实在是……新婚两月分别七年,分别太久,她要是跟着公爹和小叔子去接人,都不知该说什么。

    田大花估摸着,姜茂松从城里的医院来,应该没那么早,就先去蒸馒头,昨晚她就发了面,平常家里吃窝头和粗粮多一些,今天这样的喜事,自然要蒸一锅白面馒头的。

    福妞和石头也早早起床了,也不用大人管,自己收拾洗漱完了,福妞拿个笤帚扫地,小石头就去喂鸡。俩小孩平常也都帮着干活,田大花随口夸了他俩一句,一人先给了一个刚出锅的热馒头当早饭。

    奶奶根本没心思吃早饭,端了个板凳,正对大门坐在院子里等。从朝阳初升一直等到天半晌,大门外远远地一阵说笑声,一群村民簇拥着一身军装的姜茂松走进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