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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生死边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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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五天。

    杨邦宇的修理铺在一条东西向的小巷子里。我到的当晚,给他打了个电话,他似乎刚刚躺下,含糊不清地告诉我说,钥匙在门口的垫子底下,让我先开门进去,床铺他已经收拾好了,让我先凑合一晚上。

    我借着手机灯光,在垫子底下摸出钥匙,推起卷帘门,开门进去。忽然一个人影在我眼前一闪,我登时一惊,反射性地惊退一步,手机“咚”一声掉在地上,瞬间黑屏。巷子里一片黑暗,左右贯通的凉风,捎带寒意,吹得我一个激灵。

    眼前一片漆黑,但并没有想象中的鬼怪跃出,我这才勉力稳住心神,停了片刻,伸手在左边墙壁上缓慢摸索,摸到开关,用力一按,“啪”,头顶的灯棒应声亮起。乳白的灯光静静播撒,店面不大,约莫二十平,进门正对面墙壁上贴墙立着一块镜子,刚刚惊吓到我的不是别的,应该就是我自己的影子。

    我拍了拍脑袋,自己最近真是一惊一乍的,弯腰捡起手机,见手机屏幕上蜿蜒盘布着几道细痕,所幸鼓捣了几下,屏幕还能亮。我拖着行李箱进了店,转身将店门锁上。杨邦宇帮我收拾的床铺在二楼,我沿着刷了朱漆的铁楼梯“咚咚”走了上去,视野越来越昏暗,一切朦朦胧胧,似乎潜藏着什么危险,但我知道有床在前面等我,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上楼看见床铺便前扑趴倒。“随便吧!要杀我就杀我好了!”我打了个哈欠,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也不知是生死看淡,心下坦然,还是身体太累,于危险已经麻木,我这一觉一直睡到了第二天下午。悠悠转醒的时候,忽然觉得这几天的经历不过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

    我恍惚想起零零散散听到的一些逸闻,从科学的角度而言,一切鬼怪不过是人的大脑对客观现象的主观反映,囿于地球磁场、寒冷的气流、昏暗乃至变幻莫测的光线的影响,难免会见到些影影绰绰的景象。这些景象经由人的主观加工,便成了骇人听闻的鬼怪传说。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我都要把自己说服了。但我翻了个身,见那张黄色符咒正被钥匙压着静静躺在我的床头。

    “尼玛啊……”我把脸埋进枕头里。

    与楼下店面相仿,楼上的房间也不大,约莫二十平,向南一面开着一扇大窗,窗下放着一张樱木方桌。木床贴着东墙,紧挨着桌子。西墙放着一只条柜,一张两人坐的沙发。房子当中空地上摆着一条毛毯。

    我下了床,见桌上放着一份外卖,底下压着一张字条,杨邦宇写的,“醒(醒字写错两次)了,先吃点东西,给我打个电话。微波炉在楼下。”我拿着外卖下了楼,把饭菜放在微波炉里加热,出门就着门外的水龙头刷牙洗脸。

    等洗漱完,我大咧咧竖了个懒腰,才算彻底活过来。此刻日已西斜,夕阳暖黄的光晕正从窄巷西边洒入,在脚下的青石上涂了层细细的油花。我沐浴在这样的光辉中,忽然生出一种恬淡闲适的满足感,优哉游哉地拿目光向巷子左右张望。

    巷子东边是柏油街道,西边是四棵柳小区的一道偏门,除了一些经常在附近公园转悠的大爷大妈,平时少有人经过。但这时忽然从巷子东边涌进一大群人,有老有少,边走边议论,“哎呀!太惨啦!”“是的呀!不知为什么想不开?年级轻轻的就……”“诶,我听人说……”

    他们从我面前走过,似乎刚刚见证了某个年轻生命的陨落。有个男人朝我看了眼。我手里拿着水杯牙刷,被他这么一看,想到现在已是傍晚我才刚出来刷牙,脸倏忽一红,转身就要往店里走去。怎知余光瞟见店铺左右,着实让我大吃一惊!

    店铺坐北朝南,窝在这一条东西向的窄巷里,本没有什么值得吃惊的地方,但对比看左右两家店却令我有些惶然。

    西边是一家私人诊所,除了治病救人,处理寻常病痛,为了招徕生意,店门上还挂了“冰火灸”的招牌,其下注明祖传膏丹、秘制丸散,尤擅推拿敲打,专治腰椎颈椎。相较而言,东边却冷清得多,没有门楣广告,店面似乎被一层灰土笼罩,黯淡无光,但店门外墙上挂了一簇金色纸钱,在晚风中轻轻抖动——这家店不是别的,正是卖纸钱纸马花圈寿衣的寿材店。

    一边是治病救人的私人诊所,一边是替人送终的寿材店,若换做平时,我也许会洒然一笑,不再多问。但如今我陷在这两者中间,似乎正被生与死这两种庞然巨力侵吞碾压,我的一双眼睛也正轻轻颤动,莫名地兴奋起来。

    我怔怔出神,突然意识到,地理位置再悬殊,山河万里,也敌不过生死分离,阴阳相隔。真正把地球分为两半的不是本初子午线,而恰恰是我所在的生死边界。

    我这般想着,忽然看到寿材店的主人——一个干瘪枯瘦的老头——正凝神看着我。他似乎是从地底冒出来的,穿一件跨栏白背心,披一件深灰色外套,下半身一条棉质长裤,一直卷到膝盖,脚上一双卡通人字拖。

    最令人讶异的还是他的眼睛。他的右眼浑白,全无生气,好像是死鱼的眼睛。左眼则明若透光的琉璃,在一头灰白枯发的掩映下,瞳仁深处莹莹闪动着一丝诡谲的白芒。他直愣愣地盯着我,似乎正在打量某件刚刚现世的宝物。

    我在他“咄咄逼人”的目光中败下阵来,慌忙回到店里。

    吃东西的时候,我给杨邦宇打了电话。电话中他交代,说他交了个女朋友,两个人在外面另租了房子,需要把修理铺托付给我照应。如果店里有生意,记下地址电话,发到他手机上就行,他上门修。

    “那如果有人把东西送到店里呢?”我问。

    “几乎没有,”他解释,“有店只不过有个门面,老客户都是打他的手机。”“唔唔。”我边听边点头。之后,他又交代了些琐事,停了片刻儿,忽然话锋一转,道:“你听说了么,今早附近有人跳楼?”

    “跳楼?!”

    “是啊!据说还是个年纪很轻的小姑娘。”

    我想起刷牙时从青石街道上走过的那群人,他们口中念叨的似乎就是某个年轻生命的陨落。

    “离店不远呢!”杨邦宇又补充了一句。

    但我的注意力已经完全不在对话上,不知为何,我觉得死亡正尾随我,从我离职的公司,追到了这里。挂断电话,我在椅子上呆坐了一会儿,决定赶往事发地点。

    事情发生在当天凌晨。天麻麻亮的时候,卖早点的小商铺里的伙计起床揉面,忽然听到一声惊呼,紧接着门外支开的遮雨棚“噗通”破开一道口子——有东西砸穿雨棚掉在地上。伙计听到动静,停止揉面,一脸狐疑地走到店外,待瞧清地上的东西,忽然弯腰剧烈地呕吐起来。

    地上躺着个模糊的人影,面目已难分辨,似乎是一滩血色的烂泥,腑脏里的东西也在坠楼的撞击中,从小小的腹腔挣脱而出,肝、脾、肺、肾好似从购物袋中掉出的商品,零零散散洒落一地。

    我到的时候,这些都已被清理干净,即便凝神细看,也很难再从地上辨别出零星的血渍。也就在这个瞬间,我忽然觉得滑稽可笑,一个人活过的痕迹是如此单薄,仅靠几袋洗衣粉就可以轻易抹除。

    “心不见了。”忽然有人说,声音沙哑,像一枚缓缓转动的齿轮。

    我转过身,见寿材店的老板正站在我身后,他看了看那块水泥地面,又看了看我,说:“说也奇怪,其他东西都在,唯独心不见了!”

    我微一惊愕,正不知如何答话。他又自言自语道:“对魔物而言,俗人的心可是大补之物。”

    “‘大补之物’?”类似的话,我似乎在哪里听过,又凝神想了想,那位金剑主人似乎也说过这样的话,只是他更多的说的是我。听寿材店老板的言下之意,莫非又有什么觊觎灵力的魔物盯上了我,而眼下坠楼死去的姑娘不过是魔物饭前的开胃菜。

    我越想越觉得不安,朝寿材店老板点了点头,打算走回店里。“今晚小心!”和他擦肩而过的当口,他突然说。我闻言,脚步忽一凝顿,又急切地迈动起来。

    不知为何,“今晚小心!”这句话一直盘桓在我的心头,难以挥散。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现在是凌晨两点,我一闭上眼睛,身边就好像雌伏着很多鬼怪,从床板底下、沙发后面蹑手蹑脚爬出,顶上的天花板更仿佛吊死了一个民国时期的女学生,垂落的长发和低低的裙摆不停地在我的头上飘来荡去。

    我只好睁开眼睛,屋子里空空如也。

    我背倚着墙面,目光越过樱木方桌,眺望窗外的夜空,路灯还亮着,远远近近有车辆疾驶而过的声音。我的目光重又落回方桌上的那张黄色符咒,见它静静躺着,朱砂描画敛去神秘感,好像与普通白纸无异,于是这几天经历的事又开始变得如梦似幻。

    我怔怔出神,忽然听到窗子“吱吱”摆动,一只覆盖着青色鳞片的利爪好似一条柔软的毒蛇小心翼翼地从窗缝探入。爪尖的血渍虽已凝固,黯然失色,但在我眼中,犹然娇艳欲滴。

    接着我就看到了一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