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路客小说 > 玲珑月 > 87|月光

87|月光

作者:白云诗诗诗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投票推荐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弃宇宙全职艺术家第九特区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

一秒记住【思路客小说 www.siluke8.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求岳见俞振飞来了,吐了一口浊气, 点上烟道:“行了, 你说吧, 说完了我慢慢收拾他。”

    俞振飞向他点头一笑。

    箱子是汤飞黄的行李箱, 这个大家都认识, 箱子打开, 里面不过是些胖男人的行李衣服, 翻开这几层衣服,俞振飞将手一伸,从里面擎出碧青靛蓝的一支发钗,点翠南珠,甚是精致,只是这里的人都是久在行当, 看这头面倒也不算什么, 再从箱子底下一摸, 大家可就惊呼出声——那东西拿出来青绿通透, 托在手上宛如碧水一泓, 石灯笼照着宝光四射,迎风发出隐隐清响, 原来是整条青玉琢成的一杆青玉笛。

    沈月泉走近几步:“这仿佛是粟庐的笛子?”

    露生也止了泪, 怔怔看过去。

    穆藕初也慌忙过来, 将笛子拿在手上一看:“令尊和我提起过,这笛子是他在苏州做官的时候,认得一个贝勒, 着人雕了这个青玉笛送给他,虽然没听他吹过,但是当着大家的面都曾经拿出来赏玩——这东西本来在传习所的会堂里,怎么落到汤老板手上?”他心中不敢相信熟人盗窃,局促问道:“难道是仿品?”

    俞振飞道:“玉笛其实不如竹笛,吹起来声音文弱,律调也不准,如非行家上手,就是形同玩物。我不知道汤老板原来有这种雅兴,花大价钱做这个东西玩。”说着,将笛子在手上一转:“这可是上好的和田青玉。”

    汤飞黄道:“我、我附庸风雅,所以也做了一个来玩。不信去看传习所会堂,笛子还在大柜子里锁着呢。”

    “锁着的笛子,恐怕不是原来那一把了。”俞振飞冷冷一笑,叫众人来石灯笼下面细看:“过去我父亲不曾提、我也不曾说,我年幼顽劣,把这笛子跌断过一次,从里头镶补过了,外头瞧不出来,因为是花青玉,仿佛只是多了一道纹路,要从这里头看进去才知道,其实是碎过的。”

    大家伸头一看——果然如此!一时间惊叹无比,世人皆知玉碎难补,要补也是金镶玉,不知何等巧夺天工,能不着痕迹地把玉笛复原如初!

    “这种脱胎补玉的技巧,连苏州巧手师傅也不懂得,当年我父亲爱惜这笛子,觉得黄金伤了青玉的圆润之音,因此从山东找来一个内务府老公,会做这个活儿,侥幸补上了。后来他侄子闹义和拳,全家给砍了头,这手艺也就失传了。”俞振飞怒笑道:“汤先生,你费尽心思,仿造了假玉笛,但是这里头断裂的纹路,想来你找不到砍头的人替你做了!”

    俞振飞和汤飞黄,在北京的时候的确算是朋友。他在北京拜程继先为师,搭程砚秋的班子唱戏,也正是去年春天汤飞黄慌慌张张窜到平津去的时候。两人在场子里攀谈了几次,渐渐熟络了,俞振飞见他懂得些昆曲,又说曾经见过自己的父亲,漂泊异乡,自然真心把他当朋友对待。只是后来渐渐听说汤飞黄在北京为日本人倒卖商品,心里有些不屑,只是碍于情面,又看他捧场热切,不好说什么。

    后来汤飞黄回去苏州,结识了穆藕初,顶的也是俞振飞的幌子,穆藕初问了两次,俞振飞只说“他喜欢弋阳腔是真的,要是他有这个热心,能为戏曲传承出资出力,那我真是感激不尽。”

    汤老板跟穆藕初说自己是俞振飞的朋友,跟俞振飞说自己是俞粟庐的朋友,至于粟庐先生——早就在土里了,谁能对证?迷迷糊糊地,他就这么混进朋友圈子里了!

    俞振飞道:“他说过我父亲的几件旧事,都能对得上,因此我小时候虽然没见过他,但也从来没有怀疑他。”

    就这样,汤飞黄得以登堂入室,终于跟着穆藕初去了昆曲传习所,加上他“银行股东”的名头,竟然被当成贵宾,汤飞黄当时表现得很诚恳,“粟庐先生已经故去,我听说他的笛子留在这里,能否借我一观?”

    这把玉笛是俞振飞留给穆藕初的,“我虽然跟着程先生下海,终有一日会振兴昆剧,此玉笛就是见证。我一日不归,玉笛一日存证。”

    穆藕初也不作他想,拿笛子给汤胖子看了一遍,这中间谁也没想到会出什么事情!倒是俞振飞前几天在北京随师父逛琉璃厂,突然在铺子里看见一把跟先父遗物一样的玉笛——连笛子上三朵天生的玉纹梅都毫无二致,不觉大惊失色,以为是遗物被盗,端起笛子细看,才知道是仿品,叫过铺子里的伙计来问:“这笛子谁做的?”

    伙计笑道:“俞大爷好眼力,一看就知道是假的,这东西吹不得,玩意儿罢了。”

    俞振飞无奈道:“我问你它是谁做的?”

    “别提了!前阵儿有个胖子来我们这儿,定了三家的活儿,结果就要了一件,说我们做得不像!真他妈的晦气玩意儿,您要喜欢,五块钱拿去吧!玉是好玉!”

    俞振飞心中大惊,知道此事必有蹊跷,辞了程继先,连夜从北京赶回苏州——果然笛子已经被人偷换!再问传习所的老仆,说没有别人来过,作客的只有一个汤先生。再问他去向何处,也是巧了,老仆道:“说是穆先生有请,跟沈老先生他们杭州去了。”

    “汤飞黄,你偷这把玉笛,是为一个叫岩崎的日本商人,对不对?”俞振飞道:“他问我买,我不肯,所以托了你来做掮客。”

    汤飞黄恼怒道:“他也是真心喜欢昆曲,以前见过俞老先生的,要是他肯去日本,现在红的就不是京剧了!”

    “所以你就把笛子偷走?”俞振飞怒视着他:“你干的事情我师父在琉璃厂都打听清楚了,贪图钱财,何必拿振兴昆曲来扯大旗!要问我和我父亲为什么不肯去日本,日本人是让他教艺伎吹笛子!”

    俞粟庐当时如此回复岩崎:别人都可去,我不能去,我曾是大清命官,怎能以曲伶的身份东渡献艺?

    这日本商人求艺不成,对这把精美的玉笛却念念不忘,自己做了几把,都没有俞粟庐那把清越明亮,他怎知这把笛子原来是天成,碎过补过才有涅槃之声,心中觉得这笛子既然是贝勒爷所赠,也许包含了大清皇室某些秘不外传的御用工艺,更是千方百计地想要搜寻到手。

    “我父亲的那些旧事,也是岩崎告诉你的。”

    刚才俞振飞慌慌张张上山来,正撞见求岳和周裕在外头皱着眉说话,你一问我一答,去他妈的原来大家共同的敌人都是野猪精,求岳拉了俞振飞道:“你别进去问,做贼的还有自己承认的吗?”

    “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我来拖住这个死胖子,你就直接到客房去翻他行李。翻出来了,咱们人赃俱获,翻不出来,我再想办法把他打残了住院,到时候慢慢逼问不迟。”

    俞公子震惊:“这样也行?”

    “怎么不行啊,还想要你爸的笛子就赶紧去找。”

    此时汤飞黄见事情败露,无话可说,还嘴硬给自己挽尊:“既然大家朋友做不成,我情义尽到,我给传习所的投资还是原封不动。”

    穆藕初老道商人,怎能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传习所落到这样的股东手里,以后不是说招艺伎就招艺伎,说给日本人表演就给日本人表演?刚要说话,忽然汤胖子惨叫一声,穆藕初大声惊道:“明卿别动粗!伤了他不值得!”

    汤胖子眼泪鼻涕一起出来,金总凉冰冰地抬起脚,再看汤胖子的手指,已经断了。

    四座皆是悚然,却听见外面有人喘着气喊:“问到了,问到了,章行长说没有问题!”

    大家转头一看,是周裕满头大汗地跑进来,说:“下山打电话给章行长了。”

    求岳低头看着汤飞黄:“知道你面前站的是谁?老子是全国棉纺织业行会会长,马上要上任的金陵商会总会长,交行和浙实行的股东,中国征信所的委托顾问——你跟我谈钱?!”

    方才求岳一听俞振飞的话,立时叫周裕下山致电章乃器——这位浙实行的副总,也是中国征信所的创办人和现任所长,听罢大笑:“这种媚日行窃的商人,信用上应当划入黑名单,我会把这件事情记录造册,另外他在浙行股份不多,如果你愿意存款一百万,我们当然选择大的客户。”

    嘻嘻,有钱就是可以为所欲为惹。

    “我告诉你,从今天开始,中行、交行、苏浙四大行,都不会再对你汤飞黄开放贷款,你还有钱投资传习所?”他踢踢汤胖子的脸:“守着你那点破钱混日子吧。”

    汤飞黄想不通,已经跌到谷底的金家,为什么能在一年之间忽然再次呼风唤雨,连中行和征信所都听他调遣?!

    没有贷款支持流水,这是真的要了他的命了!

    他此时才感到真正的绝望。

    这一晚上所有人都是精疲力尽,警察来带了汤飞黄下山,大家道歉的道歉,惭愧的惭愧,一时许多话也难以解开。等到夜深人静,露生拉开房门一看,求岳在走廊的木地板上,坐着抽烟,独个望着夜色。

    听见脚步声,他回过头来:“好点没?”

    露生点点头。

    求岳拍拍自己身边:“坐。”

    他们像孩子一样坐在地上,把腿伸出走廊的栏杆,对着月光摇晃。夏夜凉爽的清风吹过来,听见灵隐万木葱茏的回响。

    两个人都是沉默,过了好久,露生问他:“你早就知道了?”

    求岳“嗯”了一声。

    “什么时候知道的?”

    “刚去句容的时候。”

    其实汤胖子的事情,他根本没打听到,只是问周裕:“我以前的事情真记不清了,周叔,露生小时候到底是做什么的?”

    周裕很难为情地说:“这个还不如别问了。”

    “放你妈的屁,老子问你呢。”

    周裕扣扣索索地说:“小爷清白是肯定清白的,这个张老娘下过包票,不过小时候在那种场子里,难免给人占点便宜。”

    求岳就懂了。

    露生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两三年了,在他面前做个清高清白的仙子模样,迷得他傻子一样说一不二,其实都是骗人的——人这一辈子还不是自己骗自己?越想越灰心,自觉对不起求岳,抓着栏杆,光是掉泪。

    求岳问他:“你这又哭什么?”

    露生噙着泪道:“我不该骗你。”

    “是不该骗我。”求岳叼着烟,回过头来:“这种事情早就应该告诉我。”

    “可我保证我清白。”露生含着泪争辩:“我要是做过一点对不起你的事情,我现在就死!”

    “你他妈怎么还是这一套?”求岳无奈地喷了一口烟,捏着烟屁股道:“那老子问你,什么叫清白?”

    露生说不出来了,这话怎么说得出口?自然是没给人玷污过!张口结舌地看着求岳,又听他问:“那你以前喜欢你少爷,你告诉我,这算清白还是不清白?”

    “我和他没有——”

    “那我以前还有女朋友,我就告诉你我跟她睡过好多次,我算清白还是不清白?”

    “……”

    露生听他忽然说起前女友,一时间不知所措,不合时宜地还有点儿醋,迷迷糊糊地争辩道:“你是男人不一样。”

    “卧槽,我是男人你不是?所以黄瓜可以重复使用,菊花只能一次性,弟弟可以随便来,妹妹就不行,是这个意思吗?”求岳真是拿他没办法了:“你他妈从小不光念四书五经你还念女子封建守则是吧?你长大是为了做个贞洁烈妇?那么喜欢贞洁牌坊,老子给你立一个好不好?”

    黛玉兽真是很久没被金总这样怼过了,含着两包眼泪,光听教训,一个字儿都回不上。听他说“贞洁烈妇、黄瓜、牌坊”,似懂非懂的,脸红着,觉得自己好像哪里又错了。

    求岳看他呆不乎儿的样子,叼着烟笑了,摸摸他的头:“过来。”

    黛玉兽泪汪汪道:“……干什么?”

    “哥哥亲亲。”

    “……干嘛亲?”

    “妈的废话真多,亲一下啊。”

    黛玉兽擦了眼泪,怯生生地往他旁边挪一寸,求岳摸摸他的脸,在他脸颊上轻轻叭一口。

    两个人都有点甜丝丝的心情,仰头看见青色的豆娘,一群一群的,随着月光飞舞。

    “我第一次跟你说这些,露生,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把清白不清白的事情放在心上。”求岳道,“晚上我就说过了,别说你没做过,哪怕你真做过,那又怎么样呢?”

    露生含着泪点头:“我懂,因为我不是情愿的。”

    “别说你不是情愿的,你就是情愿的又怎么样?”求岳道:“五岁的孤儿有什么路能活?你以前那些师兄师弟,低头做了这些事的,又怎么样?是不是一辈子不配有幸福了?你长得漂亮,会唱戏,所以你活下来了,他们没这个本事,受不了毒打,只能卖身,这都是没办法的事情,没有第二条路给你们选,这不是你们的错。”

    露生第一次听见别人这样谈论自己的往事,又是迷惑、又是委屈,可是心里隐隐约约地,也是认同。

    “我来到这个时代,有些观念我敬佩、我认同,我承认八十年后很多文化和传承上的东西,我们后来人还不如现在。但是有一点我坚信后来比现在强。”求岳仰望明月,“那就是不以一个人的贞操来评价他在爱情里的价值,更不以他贞洁不贞洁,来评价他的人格。”

    露生有些眼泪涌出来,忽然想起他秦淮河上许多前辈,想起柳如是,也想起董小宛,她们一辈子就是想摆脱丢失贞洁的过往。

    可是求岳说得对,她们除了不贞洁,又有什么地方不如人呢?

    他忽然对八十年后产生了无限的憧憬,求岳说过的财富、军力、火箭,都没有像此刻一样,让他憧憬未来的时代——不是物质上的改变,而是人心的开明。

    “所谓清白,和一个人在一起,忠诚不背叛,这就叫清白了,至于我们之前跟谁谈过、做过什么,那和我们的感情没关系。”求岳把他冰凉的手攥在手心里,两只手在一起,互相温暖了,“我喜欢一个人,是因为他的人格吸引我,我爱他现在的样子,也爱他一切的过往,你的光荣、你受的伤,我都敬仰;你走对的路、走错的路,我都愿意做那个终点。”

    他扳过露生的脸:“我选择你,就选择你的一切,不论它曾经是什么,至少我知道它未来是什么——卧槽,老子好他妈不容易说一句很文采的话你先别哭好吗?!”

    黛玉兽扑在他怀里哭道:“哥哥,你说得很是,我今日明白了!”

    求岳笑了:“以后不为这个难受了?”

    “不难受了!”

    “以后人家再拿这种事攻击你,就告诉他,关他屁事,懂了没?”

    “懂了!”

    这一番话说得黛玉兽泣不成声,求岳明白那是他新生的眼泪。抱着露生,自己也想掉泪,又想笑,听他呜呜咽咽、怯生生地问:“真的吗?吸引你的是我的人格吗?”

    “也不算吧。”

    黛玉兽又懵了,含着泪抬脸问:“那是什么?”

    求岳贱笑道:“是你这傻逼样儿吧。”

    露生把他捶到地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