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黎

作者:白云诗诗诗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投票推荐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弃宇宙全职艺术家第九特区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

一秒记住【思路客小说 www.siluke8.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光绪三十年的夏天,连续半个月下不来雨,天也不见太阳,庭院里耷落的枝叶将天空拢成四四方方的一块。培黎就站在这一小片空白的天光里,他仰望黯淡的云翳,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

    有人从前院快步进来,那是四十岁的金忠明。他看见培黎,三两步赶过来,将手擦着汗问:“裴先生,文大人可还好些?”

    裴义理是培黎的汉名。

    “这样的天气,健康人也要生病,病人就更不要说了。”培黎又画一个十字,忧心道:“早上吃下去的药,刚才连饭一起吐了。我看他的状况很不好,还有大夫愿意来吗?”

    金忠明跌足摇头:“哪还有大夫?方圆百里的名医都给请遍了!刚送回去杭州的那个,跟我实话实说,他说文大人是忧虑害及心肺,阴阳两虚,现如今全靠药吊着。我已火速报知他老家,叫他妻子快快赶来,只要能见上一面也就罢了!”

    他们所说的“文大人”,即使当朝翰林学士文廷式。此人是岭南名宿陈澧的入室弟子,甚有文名,光绪宠爱的珍瑾二妃,皆是由他开蒙教导。

    这种为女儿作师的事情,清流之中止增笑谈,但珍妃聪慧、瑾妃端重,二妃深得帝恩,因此于文廷式的履历反而是增光添彩的一笔,更因此加蒙圣恩,金銮殿试点为榜眼。

    十数年间,文学士可谓是圣眷隆重、风光无限。

    而他现在就躺在这座偏房里,已经十几天没有坐起来了——谁能相信?谁敢相信?培黎想,这就是曾经戴花游街的人!

    六年前的戊戌变法,皇帝希望能通过政治上的革新,来改善国家的情况。文廷式身为帝党柱石,也热切地参与了这场改革。培黎就是在那时认识了这批思想进步的有识之士,那时他刚来到中国,在京师大学堂教授英文。谈起这个国家未来会变成什么样,文廷式笑道:“义理到京城来,难道只想传教吗?我朝维新变法,旨在扫清宿弊,不仅如此,还要引西学、办洋务,你既通汉语,又满腹才学,能教的东西可不止英文罢了!”

    ——谁也没有想到,革新仅仅维持了三个月,皇帝被太后囚禁起来,他的爱妃也被溺死在一口井里。

    因提拔他的学政与金忠明有些交情,文廷式即在这句容乡下的小小宅院避祸——不敢对外声张,只说是家里请来的先生。培黎也从京师大学堂请辞,辗转来到南京。奈何朝中风声鹤唳,文廷式在句容犹如惊弓之鸟,时常夜半惊悸,加之两三年来,接连地听闻帝党旧友被拘捕问斩,心中忧恨慈禧乱政,此中心情,旁人即便知道也难以分解。如此颠倒反复,食不能咽、寝不能寐,一年下来,终于病入膏肓。去年冬天他还能勉强吃下东西,自开春始,却是只能喝稀、不能食稠,药汤下去皆是带血呕出。

    培黎知道中国人的“见一面”,那就等同于基督徒死前的弥撒——文学士没有几天好活了。

    金忠明向他哽咽道:“这是怎么说,接二连三地——我是再也见不得这种事了!裴先生,你是知道的,我中年丧子,若再失此至交,人生还有什么意思?早就说过变法这事行不得,唉,唉!怪我没有前思后想,没有把他们劝住!”

    他这里说,屋里奉药的丫鬟跑出来回道:“老爷快进去看看,大先生坐起来了!”

    培黎和金忠明对望一眼,两人心头皆是一沉,进屋看视,果然文廷式端端正正地披衣而坐,双眼明亮、脸色泛红,只是身上瘦得一些肉也没有。他先向金忠明举手作揖:“这一年来多有叨扰,金公厚恩,我来世当报。”

    金忠明连忙地还礼——又觉和将死的人还礼,也不成个礼数,又痛又急地拍着文廷式的手:“别说这样话,我那儿子要不是你和汪公相救,也不能指望留下一个孩子。能够与文公相交,是我金某毕生之幸。”

    他越说越觉得这不像个话,可是临到此时,也没有别话好说,只说“嫂夫人就要到了,有什么话,你要跟她交待,你要见她一面。”

    文廷式自知等不及家人,叫培黎和金忠明坐在床头,说:“我所作文章、并诗词杂笔,都已誊录收册,拙荆来时就交与她,叫她扶我棺木回乡。另有我这些年来搜集的那些书,就留给安儿,这孩子很聪明,可惜我无缘多教他两年。”

    金忠明呛泪应了,又见他递来一笺书信,上面写明身后财物,也叫他妻子典卖作银,一半与妻儿生活,另一半赠予培黎。

    文廷式道:“我知道义理有心办学,这钱就当是我还活着,也算为你尽一份力。”说到此处,已使不上力气,人间最伤心景象莫过于此——身在异乡,数残生之将尽。金忠明连道:“你躺下罢,躺下罢!有什么话,你躺下再说!”

    文廷式只是摇头:“我还有一件事,要托付给义理,还有尊夫人。”

    金忠明忙叫格格进来,文廷式一见她进屋,便挣扎起来,在枕上给她行礼。

    宛心格格慌忙扶起他:“先生这是做什么?忠明已经着人去南京再请好大夫来,您要好好将养,不会有事的。”

    培黎在一旁默诵着圣经。

    文廷式断续道:“格格,我有一件千难万险的事情,原本不该勉强,但除了你们,我也再无人可托。我知道你是个女中豪杰——”

    格格以手止他:“当日大人救了允贞,我们夫妻永世感激,如今不说这虚话。”

    文廷式点一点头,招手叫培黎也靠近,轻声地而艰难地,他说了什么。两人听罢都是一呆,培黎深深叹气:“上帝,你为什么现在才说?!”

    文廷式面上红潮褪去,渐渐转成青灰,格格忙叫丫鬟递来参汤,与他喂了几口,他喘息片刻方道:“这事,这事我也不能断定真假,但总看来倒有六七分是真的。我恳求你们,去探一探也好,于你也是功德一件——”只听他声音越来越急、越来越浊,字句都停在舌头上,却无半分力气吐出,勉力大呼一声:“天可怜见!我大清眼见要亡于妇人之手!”他叫着金忠明的表字,叫着培黎:“伯昭!义理!我有何辜!”

    他还想再说下去,奈何精气用尽,喉咙收紧、两眼上翻,就此撒手人寰。金忠明夫妇顿时伤心痛哭,更悲戚文学士一生功名,此时连家人也没能来得及赶到句容!满屋子乱纷纷的,格格擦着眼泪叫仆人们端水来擦洗,却连一条白布也不敢声张挂上。上下人等念文学士生前平和,也都忍泪而行。

    培黎眼见这一场心碎情形,深觉难过,在文廷式的额头画了十字,他走出停灵的房间,看见金家的小少爷正在廊下站着。

    培黎难过得抱住他:“我的孩子,他去见上帝了,你的老师!”

    小少爷不哭也不响,脸上很文静的表情,由着培黎摩挲了一会儿,他温声道:“这实在可惜,裴先生请节哀。”

    培黎一怔,心想孩子还没回过神呢!蹲下身来用英语道:“那是你的老师,文先生,他再也不能教你读书了——你想哭就哭吧!”

    小少爷摇头道:“我不哭。”

    “为什么?”

    “我要是哭了,太太也会哭,太太哭了,丫鬟们便也哭,上行下效,都不能自持,外面听见了,这要怎么解释?君子有命在天,生死岂无分定?生前人事已尽,此时哀哭反添烦恼。”

    “那你在这里作什么呢?”

    小少爷仍是温软的声音,带一点稚子的奶声奶气:“先生大行,学生连服丧也不能,在此立孝,以全师徒之情。”

    培黎心中吃惊,想怎会有这样冷心冷情的孩子?不过六七岁年纪——要说他薄情,偏生什么都知道,可要说他多情,哪有小孩子这样懂得算计分寸?不能服丧、亦不哀哭,师门立孝,叫旁人无话可说。瞧见他大大的乌黑眼中,隐隐含着泪光,可是面色平静,半点不肯露出。

    培黎想,这个孩子以后能成大事,他会是不得了的人物。

    倏忽三十年过去了。

    人生是这样变幻无常,当年师门立孝的童稚的脸,如今与纽约时报上的照片重合在一起。

    培黎第一眼看到报上鹰视狼顾的形象,倒也没有自动把他和当年的金明卿关联在一起。他现在也病了,像当年的文廷式一样,只不过文廷式是心病,而他是实打实的身染恶疾,日常娱乐就是拧开广播,看看报纸,听侄子说些最近发生的事情。

    按时间推算一下就知道,培黎老先生回国的时候,正是金总在华尔街兴风作浪的日子。随着炉边谈话的全国发表,侄子的床头谈话也全围绕这个中国人展开。

    培黎不禁笑道:“唉,小时候就能看出长大的样子,他果然成了不得了的人物。”

    侄子十分意外:“叔叔,你认识他吗?”

    “认识英语还是我教他的呢,六七岁他就能把英文讲得很流畅。”

    侄子知道叔叔在中国呆了很多年,也很受人敬仰,但如此叱咤风云的人物跟血脉亲人居然有故交,不免让这个年轻人大感雀跃。

    看看眼前潦倒景象,他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金先生现在就在美国,叔叔,你为什么不去找他,他有很多钱,能够帮你治病!”

    培黎叹了一口气。

    “我的孩子,我们施舍给人,不是要求别人的回报,而是赎我们身上的罪。我患的病,也是上帝对我的训诫,它让我的良心得到安宁。上帝会使我们不至于缺乏。”

    侄子迷茫地抠抠头:“那您为什么要一直看这些报纸?”

    不在乎就别看了吧。

    培黎半天没有说话,他把报纸折起又打开:“这个人,如果有更清楚的照片就好了——”他戴上眼镜,仔细地而沉默地,他盯着报纸上的照片。

    真奇怪,他的经历是假的,培黎想,明明那么像真的。

    往事已不可追,而他实实在在地在中国度过了人生的大半。民国建立之后,培黎专心办学,他牵头创办了金陵大学农学院,采用半工半读的教学方式,十数年来辗转于江浙、华北、东北各地,不仅围绕国内的基础生产进行调研,也培养和输送了大量的技术人才。

    其中最有分量的成果,当属现今仍存世的中国农家经济调查。

    要知道当时正打着中原大战,军阀们哪有心情来给外国人和学生们拨款做科研?这份长达数千页的报告,是由培黎和另一位传教士回美国争取了财政部的支持,带领金陵农大的师生们踏遍辽宁、绥远、山西、陕西、河北、河南、山东、湖南、湖北、四川、安徽、浙江、广东等十几个省区,调研内容辐射区域水文、土地利用、作物经营等各个方面,甚至连当时人口的家庭结构和消费习惯也一一予以记录,可以说是民国年间最为详尽的一份工农经济报告。

    而作成之后,它被无偿地赠予实业部,由商务印书馆翻译刊印,以供各部门参考。

    他生来不好自赏,所行之事,不求标榜青史,但求与人为善。因此这些经历,侄子也不是件件都知道——怀着对医药费的卑微乞求,年轻人在金总面前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他现在这么穷,是有原因的。11年南方水灾,17年黄河水灾,我叔叔都亲自去了灾区,他向政府提倡以工代赈,开垦荒地,又回美国成立华洋义赈会,当时募捐了1700万。但这些钱他连一分都没有要,最后结余剩下的,都捐给了金陵大学。金陵大学的教学楼,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

    他一边想,一边说,唯恨不太确定哪栋楼叫“裴义理楼”,也不确定是不是照片里那个钟楼,他局促地偷看金先生的脸色。

    金先生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年轻人心中紧张不安——话到临头,怎么哪句话都不太可信?

    好像也没有打动对方。

    如果,如果他的叔叔善于自夸,其实完全可以再补充一下。1902年的夏天,河北五省发生严重旱灾,受害灾民两千多万。培黎亲自前往山东赈灾,引导大批鲁民出关去东北定居,东北发生霍乱,他又在东北设法建立医院——这使得他成为了日本人的眼中钉。为了躲避日军的追杀,这位老人不得已又返回上海。

    一来一去,用尽囊中私财,等返回美国的时候,他身上已经没有什么钱了。

    但对金总来说,这已经足够震撼了。

    会搞纺织、会设计机械、金陵农学院的创办人、还办过医院,中国有灾他赈灾,中国缺钱他筹钱,请问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事情是培黎先生不会干的吗?

    金总:爽文也不敢这么写吧?!

    ——从费城到康登县的一路上,金总不是面无表情,而是被震撼得没表情用了。金总急需网友补充表情包,可惜现在没有网。

    有什么表情包能表达“我跪了”的贴切心情吗?

    他只是想捞一个技术员,没想到真的会捡到宝啊!

    真特么踏破铁鞋无觅处,老爷子有料不肯吐,金忠明真是老糊涂了,活放着这么一个老宝贝不说,叫孙子周游列国地寻找茅庐。早点告诉我们小金总,还用得着在伦敦差点儿挨枪子儿吗——他倒不想想自己什么都没跟爷爷说,一天到晚偷摸地干活。

    金总此时颇有刘玄德访诸葛亮的心情,知道这样一个当世大才就撂在南京,几乎是和自己擦肩而过,心中不禁大呼我是煞笔。

    傍晚时分,他们抵达了康登县。

    培黎没有结婚,这位大侄子在此处的农场工作,因此回到美国之后,叔侄俩算是相依为命。大侄子带着金总和牛马秘书,三穿五绕地到了一座破教堂跟前,恰遇见牧师从更破的一间小屋里出来,瞧见培黎的侄子,牧师赶忙跑过来:“你去哪里了?约瑟夫没有药吃,痛得昏过去了——你怎么离开这么多天?!”

    众人顿时一惊,手忙脚乱地进了小屋——进门就是一股刺鼻的气味,求岳三人几乎是干呕出来地倒退。

    那是病人失禁之后又无人清洗,连同皮肤污垢所发出的恶臭。

    这房子穷到没有一件完好的家具,窗户和门也都是各种木条横来竖去、补了又补,一台裂开的收音机放在床头,是这屋里唯一的娱乐,白天舍不得拧亮的灯泡从屋顶垂下来,灯罩是用广告纸黏出来的。

    而床上那个干瘦的身体,无疑就是培黎了。

    求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马秘书捏着鼻子窃道:“金参议先出去吧,这里实在不是站人的地方,要么我叫几个人过来,先打扫干净——”

    “是我能不能站的问题吗?!”求岳回头吼道:“你他妈会不会说人话?”他冲去床边,先试培黎有气没气——还好,有呼吸。手再向下一摸,全是屎尿,可见照顾的牧师也没有多尽心,老人不知道在这熬了几天,药没有药、水没有水,怎么好人会过到这种境地?为什么?凭什么?

    这时候他才想起来问:“裴先生得的是什么病?”

    “前列腺癌。”侄子哭丧着脸在抽屉里翻钱,他急着去药房凑一颗止痛药,“他连路都走不动,只能躺在床上。”

    金总沉默了。

    一个学贯中西的大贤,在海外漂泊半生,为异乡的中国奉献了全部的青春和热情,赢得了一代中国人对美国的好感与向往。可是美国没有善待他,中国也未能回报他什么。

    现在他躺在这里,垂垂将死,甚至连一条干净的床单也没有。便溺是后来浸上的,油污却是成年累月垢在边角的痕迹。

    求岳觉得很心酸。

    看侄子跟个傻叉一样含着眼泪翻钱,屏蔽的祖安话和难过的形容词在他脑子里震荡齐飞:“别翻了,你家要有钱还要我干什么?不是我说你,都病成这样了,你就不知道向中国发几个电报找找人吗?就这么等死?”

    侄子嗫嚅道:“叔叔的朋友也都没有什么钱他说这种病治不好,不愿意给人添麻烦。”

    他冒险去费城求见金先生,哪敢跟培黎实话实说?其实是借口去城里送面粉,带着几个面包圈就上路了。

    求岳颇感无奈,越是高尚的人,自尊心也就越强。施恩不求回报,培黎也许没说过这句话,但他身体力行地做到了。

    自己总得为他做点什么。

    牛秘书倒不嫌肮脏,不必金总吩咐,自己打开门窗,桌子上的餐具里都是馊臭的残羹,他瞧见外面有个水槽,将一条手帕先作抹布,把杯盘摞起来拿去清洗。马秘书乖觉地尾随而出,拎了一桶水进来——床单脏透了,他感觉应该先把病人挪开,鉴于刚被金总怼过,他不敢擅自行事。

    金总的怒气又稍稍平伏。

    他叫来小牛小马:“别干这些了,你们俩现在回去费城,去联系最好的医院,就说是我的叔叔生病需要医治,叫酒店的人准备好车——具体还有什么屁事,叫他们看着罗斯福的面子来。”

    远在白宫的罗总统感觉头上冒出问号。

    培黎被安置在宾州最好的托马斯杰斐逊大学医院。两天后,他在洁白的贵宾病房里醒来。

    医院的上下员工忙了整整两天,为照顾总统的面子(当然更照顾钱的面子),自然要拿出最高规格的技术医治送来的病患。他们为培黎洗净身体,处理了身上的褥疮,鉴于病情难以拿捏,手术还须多方会诊才能得出结论。医生们唯烦恼老先生怎么还不醒,跟金总只能解释:“他太虚弱了,恢复还需要一段时间调养,我们已经为他补充了营养剂。”

    如果一直不醒那可怎么交代。

    因此护士们下午听见老先生的咳嗽,见他睁开眼睛大口呼吸,皆是喜出望外,连忙跑到楼下向金先生报喜。

    金总正和马秘书说话。马秘书道:“要么您回去歇一会儿,我和家裕在这里看着。其实我有一句话,放在心里几天没说,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金总叼着烟道:“不当讲。”

    马秘书:“”

    马秘书:“就是不当讲我也要提一句,金参议,您切须提防骗子,仅凭一张照片,不可轻信于人。”

    金总懒得跟他哔哔:“这又担心骗子啦?那你找来的都是什么鸟东西?”

    马秘书无奈地看他一眼:“那些人再不好,也是有迹可循,培黎只有一张照片,经历全是他侄子口述,万一是凭空捏造,这岂不是闹了大笑话?”

    “捏造?你捏造一个给我看看?”金总笑都懒得笑:“请问很有真凭实据的你,知道长江哪年发洪水,河南哪年发洪水?”

    马秘书被他一通斥问,无话可回,沉吟又沉吟,“您是坦荡赤诚的性格,也许不喜欢我这种圆滑为人,但与人相交,可不要太过容易就把一片真心托付出去,越是看着忠厚的人,越不知他心里想什么。眼下咱们在费城已经耽搁了快一周,钱也花了、力也使了,这老先生有钱便能把病治好,犯不着在这里一直陪着。”

    金总根本不想理搭理这人,他发现马秘书除了舔狗属性,原来还有杠精属性。

    真讨厌哦。

    他扭头看见护士站在一旁,护士小姐终于有机会说话:“金先生,您的叔叔醒了!”

    金总连蹦带跳地冲上楼去。

    培黎正靠在床头,侄子喂他喝茶。见求岳进来,他凝神打量了片刻,用汉语和蔼问:“安儿?”

    这问话居然带了南京话的乡音,嗓音也和金忠明有说不出的仿佛。听得求岳心头一酸,在床头蹲下身来:“裴叔,你受苦了。”

    培黎拉过他的手,仔仔细细地又看一遍,笑道:“时间过得多么快!在我心里,你还是那个小娃娃呢。”

    侄子和护士静静地带上门出去,留他们一老一少相谈。

    此刻求岳心中也不是觅贤之意了,纯然是海外遇故交,痛惜老人家受病痛折磨,热心肠叫他放不下来。将切好的水果劝培黎吃了几块,不免埋怨裴叔:“您认识我爷爷,我们家就没穷过,为什么这些年来都不走动?要是我爷爷知道您在美国过成这样,不知道得有多难受——他本来朋友就不多。”

    培黎仍是笑——三十年前,他和金忠明夫妻北上赴京,文廷式嘱托的事情却终是没有办成,加之格格去世,国内又生变乱,他和金忠明几件事都说不到一起去,便觉越来越不投缘,干脆就断了联络。因此后来年虽然同在南京,却是你干你的、我行我的,权当不认识这个人。

    很显然,这些事情,金老太爷压根没和孙子提过。

    “我是一个到处走的人,忠明则是做生意,非常忙。”他温和向求岳道,“如果还有机会去中国,或许有机会见见面。有你这样的孩子,他一定感到很骄傲。”

    求岳笑道:“您知道我在美国瞎折腾了?”

    “所有美国人都知道”培黎倚住靠枕,“听说你带着剧团到美国来演出,我也很想去看一看,但是身体太差,我走不了那么远的路。”

    “您要是有兴趣,我叫露生来给您现场表演。”

    培黎微微地看住他,“这个白露生,是你的好朋友,是吗?”

    金总想说“是我老婆”,当着大人的面,还是收敛收敛:“他是我弟弟。”

    培黎露出疑惑的神色:“你还有弟弟?”

    金总顿时想起自己老爹早就扑街,忘了裴叔是老太爷的朋友,那家庭情况还不得比自己还熟?给黛玉兽镀金失败,金总憨笑:“跟弟弟一样亲,”

    “他的家里是做什么的呢?”

    “呃,他是孤儿,很小就在戏班子里唱戏。”

    “原来是这样”培黎向枕头里靠一靠,歇口气又道:“那你们的关系一定非常好了。你到美国来,让他伪装成珍妃的儿子,这也是你爷爷告诉你的吧。”

    “是呀,他说很多人都知道这件事啊。”

    培黎没有应声,半晌,他叹息了一声:“时间过得太快了。”

    金总心说明星就是明星,长得好看,大爷都关注。他承认自己很喜欢讨论黛玉兽,但在人家这么一个大学者面前介绍老婆,总觉得怪难为情的。

    金总心说咱俩这年龄差距适合讨论爱情吗?您跟我爷爷又不搞基,咱们说点儿正经的好不啦。

    仿佛是听见他的心声,培黎换了话题,他握着求岳的手道:“听说你现在是实业部的参议,我记得从前的实业总长叫张謇,他在南通开办的纱厂,送过很多学生到大学来工读。”

    金总忙道:“这人我知道,我们商会以前有个张老板,他就是张謇的同宗。”

    培黎微微笑道:“官可不是好当的,你做这个参议,为中国的实业振兴,提过什么建议呢?”

    这话把金总问得脸上一红——也只有培黎这样的身份、问这句话,会让金总感觉小小的心虚。要说自己做过什么贡献,对抗日商、领导税改,狙击白银法案,这些功劳自不消说。但实业部参议这个官衔,金总是没得好辩的尸位素餐,自上任以来,上班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想去就去,不去连假也不请。金总一心发展自己的财阀势力,哪有功夫提什么振兴建议?

    别人要问,金总自觉问心无愧,但大爱无私的裴先生面前,金总真觉不好意思。

    培黎见他窘迫,也不追问,摸一摸求岳的额发,仿佛仍是抚摸当年的小少爷:“不是你不给建议,而是你也不知道自己下一步应该怎么走。中国的行政体系有很多弊端,提案就算交上去也很难得到批复——你知道么,前年你在上海开工商大会,那时我也在上海,我觉得江苏、浙江,经济上的发展,特别是纺织业的发展,还有很多能改善的地方。我提了一份报告给实业部,但根本没有人回应我。”

    金总拍着床沿:“还他妈有这事?”

    这事儿怪不到自己人身上,当时金总还没进实业部,孔祥熙正琢磨着怎么对付江浙商团,那时候交一份报告上去,谁会搭理?

    “如果他们能注意到国内的问题,你也不至于去英国、来美国,到处地寻找工程师——孩子,你从小就很聪明,虽然没看到这份报告,但你已经知道要往这个方向努力了。”

    刘备见到诸葛亮的时候都说了什么,金总没文化,金总不知道,但眼前这个情形,跟隆中对也没什么分别,金总高兴得简单粗暴:“我就想听这个!”

    培黎也不觉笑了:“我也很久没有这样和人聊天了。我们先说江浙地方的经济情况,这是你目前最关注的,然后我们再来谈全国的情形。在我看来,中国经济,尤其是江浙经济,存在三个问题。一是过度竞争国内市场,不注重对外贸易。二是工人素质有待提高,没有形成一个完整的劳动培养体系。三是农业基础不稳定,有些原料还依赖进口。”

    求岳喜道:“对!对!您和我想得完全一样,但我没有您说得这么有条理。”刘备该说什么,金总无师自通:“——还请先生细细说来!”

    等他从病房里出来的时候,月儿早已挂上树梢。牛秘书和马秘书未敢离开,一直在楼下枯等,瞧见金参议下来,两人如释重负地起身。

    求岳看见他们也不觉得烦了,他心中如饮醇醪。

    这一趟来得太对了。培黎的才学超过了他的预期,得到的收获也远超预期。两个秘书一前一后地迎上来,金总挠着头笑道:“我怎么说来着?精兵能够以兵养兵,早点找到裴老先生,哪用得着搞什么野鸡招聘?”

    牛秘书欣喜道:“这意思,培黎先生能跟您回国?”

    求岳摇摇头,仍是笑,笑着,却有些说不出伤感。

    白天的时候他就问过医生,医生说,培黎的癌症已发展到晚期,加上没有得到好的护理,身体状况不容乐观。但“如果切除手术处理得当,在本院也仍有康复的希望。”

    这话是什么意思,大家心里都很清楚。求岳已经打消了要带培黎回国的念头,一个人为中国奉献毕生,总不能让他客死异乡。但今时得遇,有好的治疗条件,要老先生多活几年、少受些罪,这都尚有人事可尽。

    未料培黎对他说:“我现在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可能跟你再去中国。但我有一个学生推荐给你,他叫路易艾黎,是我在华洋义赈会招募的助理,现在就在中国,我筹办的工读学校,他协理也最多。我会为你写一封信,邀请他加入你的工作。”

    金总已经不知道要怎么感谢他了。

    月明星稀,他在医院廊前的花坛上呆坐。其实这时候多希望是露生在他身边,他有满心的话想和露生讲——倒不是因为爱情,而是他需要知己。人在乱世,便如负重渡河,若能偶得际遇,那感觉就像此刻的夜空,云破月开,看见星辰流转。

    但露生远在纽约,只好用牛头马面凑合。

    “我遇到他太晚了,怪我这个鸟人,做事一意孤行,喜欢肚子里揣点小秘密,其实是,其实是我怕碰壁。”

    “但我又觉得,现在遇到裴叔是最好不过的时间,中国最好最好的机遇,就是现在。我们有美国给的贷款,全国的工商业者也团结在一起,政府虽然操蛋了几年,好歹终于要干什么了。你读过三国演义没有?裴叔跟我说的这些话,就是隆中对,全说在我心上。”

    马秘书暗暗地皱眉,但望见求岳的脸色,他没再说什么。

    牛秘书呆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回纽约,等手术结束,还是明天就动身?”

    求岳揉了揉鼻子,他有些舍不得走,因为今日一别,也许就是和培黎叔叔最后一次见面。临别时这惜别全挂在大脸上,反是培黎笑他:“不要这么担心,最艰苦的生活我都经历过,现在能够得到你的帮助,躺在高级的病房,对我来说再没有更好的了。”

    ——反而是这位老先生来感谢他。原本不想问那句话,他忍不住,还是问了。

    “谁知道呢?”培黎微笑道,“起初是我不忍心看到别人遭受苦难,后来,我想在中国做一番事业,再后来,我在那里生活得太久,它已经变成了我第二个故乡。即便回到美国,我还是时常地惦记它,希望它能不再受苦难——我总希望它将来会是一个很美好的地方。”

    夜风吹过,更多的月光洒下来。

    求岳仰头望向星空,真是满心慷慨,唯星月可知——或许远在纽约的露生遥知。只有被爱和信念所照耀的人们,能够理解这样的人生、理解这样的志愿。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