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楼

作者:白云诗诗诗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投票推荐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弃宇宙全职艺术家第九特区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

一秒记住【思路客小说 www.siluke8.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只能说金总还是想太多了,费城的事儿,纽约哪会知道啊。

    朱门锦绣怎知田间地头的艰辛,纽约仍旧是纽约,只不过此时的繁华里多一缕中国山水的琴笛。因为宣传是“最后一个演出城市”,大街小巷都飘散着“越女剑”的消息。好些照相馆贩卖露生的剧照,销量还挺好,可惜金总不在这里,不然定敲一笔版权费的竹杠。

    清凉的微风吹过,不知不觉已是九月间了。

    这天早上承月起来,便往酒店的花园里去吊嗓,因是休场的日子,不必为晚上留力气,足足地吊了一个时辰才尽兴。只是他这人做事时常过犹不及,唱到最后,不免有点使不上力气,唱“遣妾一身安社稷”,“社稷”两个字怎么也顶不上去,变成嘎嘎怪叫。

    有人隔着树道:“好么,现在真成鸭子了,看人听了笑话你。”

    承月绕过树来一看,果然露生在草坪上坐着,手边一张洋铁小桌,放着茶水点心,露生托腮笑道:“前面的‘还魂’、‘琴挑’都很好,到那里就罢了,最后这段实无必要。你唱戏只顾尽兴,须知小心保养也要紧。”

    “我是觉得这里鸟语花香,又僻静无人,很适合练功。之前还担心美国我呆不惯,谁知他们也有这样怡人的去处。”承月跑过去,向露生身边坐下:“师父什么时候来的?也不告诉我一声。”

    “原本想和你对一段来着,谁知你‘怡然自乐’,这里搬椅子、摆茶水,竟不能惊动你——去楼下洗手来吃饭。”

    承月早闻见喷香的味道,知道一定是自己喜欢的果酱面包,一脸快乐地洗了手回来,看见露生身旁两个椅子上,各摆了几个小笸箩,里头收的一卷一卷的东西。又有一个柳条箱子搁在脚下:“您这是收拾东西?”

    露生点点头,手上仍理东西:“我想着咱们也要回去了,之前忙着演出,人家送来的礼物,我都不曾看过。正好这两天无事,都搬出来登记造册。”

    承月就他手上看了一遍,不禁笑了:“我当是什么,原来是这些花环上的致辞——这也值当造个册?”

    露生笑看他一眼:“所以说你年纪小,这些就要等我来教你。咱们唱戏的人,不光凭本事,还要凭人情,谁来看过你、和你亲厚,心里都要知道记得。”将笸箩里的贺绶翻与他看,有华人会馆、也有华侨学校,色色行业皆备,“像这些大戏巡演,就和人家里做红白喜事一样,这是咱们班子的喜事,别人来送礼,你以后自当还礼。掌一个戏班就如掌家一样,会做人、会经营的,便能唱越大;若是礼数不周、失礼于人前,那凭你唱得怎样好,断难走出那一亩三分地去。,你看梅先生名扬天下,那也不光是为他一人的能耐,后头还有齐如山齐先生、姚玉芙姚先生,当然还有冯六爷,一群人为他周全礼数、看顾人情。既然要做大事,自当随分从时,以后你总是要自立门户的,这些东西,现在就该学起来了。”

    承月前头听得有趣,不料后头说出这话,把脖子一梗:“我不自立门户。”

    “又说傻话!难道一辈子跟着我?实和你说罢,我小时候就是因为志气不高,做人着三不着两的,因此蹉跎到如今,你可不能学我。”

    “那我跟着师父,唱到五十岁。”

    “五十岁了还唱什么?这爱说狂话的毛病趁早给我改了,不分轻重。”露生含笑将他一拍,“少说这些有的没的,又不是现在就赶你出去!快些吃了饭,我还要使唤你呢。”

    忽然一阵清风吹来,两人止住话语,都觉心旷神怡。露生起身远眺,不觉笑道:“这空中花园真是别致,要是在平地上,哪有这种好风?倒像在山上的感觉。”

    承月笑道:“所以我最喜欢在这里吊嗓,可惜回国就没有这么好的地方了。”

    随着剧团一路东巡,演员们在美国的名气水涨船高,华洋名流皆是着意追捧,这次重回纽约,戏迷们居然连广场饭店也嫌喧闹,受一位犹太商人关照,最后是择定在曼哈顿的斯坦霍普酒店。

    从外观上看,这一间的装潢陈设都与广场饭店相差无几,唯有一座空中花园,是在天台上凌空起就,园中花木草坪皆依高低起伏错落栽种,枝叶扶疏,宛如山中,转开两步,便能从大厦楼顶瞧见远处中央公园,凌空俯瞰,百里湖光山色尽收眼底,真是清雅异常。

    也因为楼顶花园草木茂盛,在这里交谈走动,丝毫不影响楼下的住客,哪怕放声歌唱楼下也是不受打扰。所以大家一搬进来,都觉惊讶喜爱。

    今天沈月泉和周信芳相约出去游玩,所以安静无人,平时这个点头,你要在楼下的餐厅吃饭,绝想不到头顶上有一群人在哇哇大唱。

    露生遥瞰下面秋水峰林,向承月道:“咱们其实也有差不多的地方,什么时候闲了,我带你去看看穆先生的韬庵,那个格局跟这里绝似,但依山望江,气魄更豪,这里是巧在闹中取静,大隐于市,虽无陋室之实,却有陋室的意味,各有各的妙处了。”

    承月拍手道:“我懂了,怪不得您今天没跟沈师父他们出去——早就想着在这里写字了对不对?”

    露生不由得笑道:“旁人只有三分聪明,你却天生十分,要能把这十分都用在正道上,岂不是好上加好?何必琢磨别人心思!”

    此时树荫也遮过太阳来,师徒俩就在树荫下拣录贺绶——小的念、大的写。果然这里临风书写,天清气朗,两人边写边评,自得其乐,倒比在外面汗吁吁地游玩消闲自在。承月展开一幅,念:“风流蕴藉冠梨园,玉貌花颜世罕俦——远东文化交流会。”

    露生边写边道:“冠梨园三个字,我可不敢当,辞藻虽好,只是称赞太过。”

    承月又念:“一片素心启雷霆,两行碎玉喷阳春——芝加哥戏界总会。”

    露生抿嘴儿笑道:“说得太露了,便是给中国人长志气,也不好这样说的。这个王会长,吃饭的时候儒雅斯文,不料胸中这样有气性!”

    “神女剑来耀华辉,仙姝锋往灿宝光——洛杉矶华人贸易联合会。”

    露生点头道:“这大约是套‘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可惜套得粗糙,且上下合掌。”

    “什么叫合掌?”

    “合掌就是上一句跟下一句,讲的其实是一回事,你上的新学,大概没学过旧诗的做法。你瞧义山先生上下两句,用了两个典,指意虽然一样,典故错开了,来去也错开,这才是个对仗的样子——洛杉矶商会,想来去国多年,说几句中国话都不容易,难为他们有心。”

    承月点头受教,再念,叽里咕噜的一串:“范那爱思人中英,阿提斯特国之宝——”

    这却有些狗屁不通,露生掷笔奇道:“到底写的是什么?你念错了。”

    承月噗嗤笑道:“叫我随分从时,您老人家在这批文章?我可没念错。”露生接来一看,果然真就狗屁不通,再看却是“文艺振兴会”送来的,颇觉可笑,这些自诩搞文艺的,在洋国几年,说话竟不能脱了洋腔洋调,写的都是汉字,却是黄皮夹心的英译汉,真是穿洋装裹小脚——不伦不类。这种人却和自己怎么都谈不来的,因想着要给承月做榜样,忍着笑,照抄着录了,叫承月:“你接着念。”

    “凤声清扬海内外,英姿缥缈越山中——美国洪门安良总堂。”

    露生嗐气道:“这也罢了,好歹是句话,也是褒奖过头了。”

    承月捂着肚子乐道:“还随分从时么?我看师父随分从时,也难过得很!”

    露生也笑了:“教你道理,你反而一套一套的,倒跟我辩论?少说废话,接着念你的!”

    说说笑笑,一上午尽写礼单,好容易把送来的花篮都点清了,各自伸个懒腰,叫佣人煮热茶来,谁知去了半天仍不见茶。

    承月道:“是不是咱们说话她听不懂,现挖井也该煮上了。”

    露生嗤地一笑,卷了单子道:“我看美国佣人不比咱们国内,规矩上寻常,也不知伺候,都是‘打一鞭子动一下’的。你去厨房看看,要是没人,就自己烧一壶来。”

    承月答应着起身,恰见楼下有人拿东西上来,承月刚要拍手嘲笑“井挖好了”,仔细一看,来的是个中国人。这人托着茶盘和水果,口里笑问:“白老板在这里写字?我只当您今天和周先生一起出去了。”

    露生觉得好像见过他,又不甚熟悉,一时叫不上名字,那人微笑道:“刚到旧金山的时候是我接待您的,我姓杨。”

    露生这才想起来,原来是杨参赞,起身接了茶盘:“这怎么好意思!劳动您了——月儿快给杨秘书倒茶。”

    杨秘书连道“岂敢”,推让几番,终于坐了:“白老板演出辛苦,这个月演完,就要回国了罢?”

    “都是承您照顾,我们不懂英语,诸位忙前忙后,我还和求岳说了,临行前要置一场宴,请大家聚一聚,参赞届时一定要来。”露生捧茶笑道:“不过演出的事情,只怕要拖到这个月底。旧金山的剧院给我打了十几通电话,非要央我再演一次。”

    杨秘书稍稍沉思,“哦,原来是这样,那和国内知会了吗?”

    “请您来,就是想说这个事儿。要是国内不允,也就只好作罢;若国内允可,我还是想去再演一场。”

    越女剑当初在美国并不被看好,因为梅兰芳盛名在前,白露生又是恶名在后,因此巡回演出十成里倒有八成是政府的意思,各地都是勉为其难地安排剧院。

    另外两成是华人们期待的心,报纸上打广告、做宣传,也都是华人出钱出力。

    谁也没想到旧金山歌剧院首演,震动全美,不光华人观众看得过瘾,就连美国本土观众也是好评如潮。须知首演晚上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上流绅士,这些人很大程度上左右了一个作品的名声。

    这一炮打红了,接下来的剧院当然票房大丰收。于是笑话来了,白老板演完了就跑下一个城市去了,偏就是旧金山只安排了两场。第一场是总统亲临,第二场也被名流们订完——爱看戏、想看戏的中产观众们大呼后悔。这些人和当初的卢文雷一样,最热衷于钻营名望,上流社会的屎他们也觉得香,吃不上这口,简直抱恨欲死。更那堪一时间美国社交圈子里,津津乐道的都是越女剑——你没看过、没去成,说话你都跟不上趟儿!

    不知道多少人家晚上小姐哭着闹着:“都怪爸爸不去订票!我没有去过!这多么丢脸!”

    怎么办?

    旧金山各大剧院也是口水滴下来,恨自己当初没个见识,更恨首演就在旧金山,演完了就过了,不像其他城市还有预先安排加场的可能。因此大家只好厚着脸皮吃回头草,一个又一个电话打到剧团下榻的酒店去,求爷爷告奶奶,希望剧团回国之前能够照应一下旧金山的观众,回来加演两场

    这些事情,杨参赞也是有所耳闻。

    露生婉转道:“原本不该给这里添麻烦,但盛情难却,所以我和周先生他们商量了一下,将演出的收入拿出一部分来,作为旧金山表演的杂费支出。别的城市也就罢了,旧金山、檀香山,这是咱们华人最多的地方,念着同胞之情也要尽尽力。我们这行人没有别的能为,歌舞娱声色、乡音慰别情,不过如此罢了——杨参赞,你说是不是呢?”

    杨参赞点头微笑:“说得对。那么最后一场演出是在旧金山结束,届时就不用安排飞机,坐船回去,更安全一些。”

    露生笑道:“您是五洲四洋跑遍了的,也会怕坐飞机么?”

    “这可不好说。”杨参赞闻言摇头:“飞机这东西飞在天上,不好说的。中国银行的张总经理,你们和他最熟,他那个妹夫,徐志摩,不就是飞机失事没了么?”

    露生觉得这话有些背地里说人,抿唇一笑,将话岔开去:“也怪我说得迟了,前几天打电话到使馆去,安排行程的董参赞总是不在,说人少事忙,叫我再等一等。我总是怕给你们添麻烦。”

    杨参赞笑道:“他已经回国了,之前负责交接的李秘书也被召回国内,原本这事我不负责。”

    ——这话是不折不扣的官腔,可说话人的态度却没有官腔的意思。露生不觉多看他一眼。

    杨参赞恍然不觉,绕过露生写字的长桌,面朝来处、自下而上地看视,好像欣赏书法的样子,口里赞道:“早就听说您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这笔字写得真是太好了!”

    说着,他伸手抚摸字纸,意思拿起来观看——这是凌空楼阁,因怕风吹动纸张,上下两头都用镇纸压住,杨参赞揭开镇纸,两头一下子被风吹起,慌忙又按住,不防撞到砚台,顿时墨汁撒了一身。

    露生和承月都吓一跳:“杨参赞小心!”

    杨参赞脸红透了:“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想拿起来看——还好您的字没污染。”

    这情形尴尬极了,露生连忙掏出手帕来,和承月蘸水给他擦拭——哪擦得掉?浓墨湿淋淋地溅了一身。杨参赞懊悔道:“这可怎么办,待会儿我要去市政厅递交材料,顺路来这里看看的,和市长约好了中午吃饭——有没有能借换的衣服?”

    露生便叫承月:“不着急、不着急,月儿去楼下找找,你倒还有两件好衣服,看有没有能拿来用的——罢了,你小孩子衣服不合用。”他示意承月,“你俞师叔今儿没出去,你看看他睡醒了没,去问他借一件会客的礼服,好好挑选,别误了杨参赞的事情。”

    承月懵懵懂懂,点头去了。

    杨参赞细听他脚步下楼,回过头道:“白老板,有件旧事,不知道你记不记得。”

    他口中说话,手中却拿起笔来,另铺一张纸,就手急速书写。

    “去年通商银行被杜月笙闹了个翻天,听说是你和金公子出手,赌赢了他,通商银行才不至于关门大吉,这事是真的么?”

    露生方才度他神色,其实已经猜到他有话要说,不料他说的却是闲话——再听又不似闲话,天生的灵敏教他按捺住了不问,“是有这么回事,但要说救回银行,也算杜老板让我们三分,只是一场误会,那也没有什么。”

    “通商行的傅董事,是我的姨丈,闹得最凶的几天他人不在上海,银行群龙无首,我小姨急得几乎小产。要不是您二位出手相救,只怕家都要没了。”言语之间,仍是笑吟吟的,“您于我是有恩的——这些话捕风捉影,白老板本不必放在心上,但我不说,心里总是非常不安。可要说做别的,我也做不了什么了。”

    露生的目光却随着他的笔墨,逐渐收紧,想一想,他问杨参赞:“您也要回国了么?”

    杨参赞向他投来激赏的一瞥:“是,待到我回去,顾大使原先的这一班人,就都撤回去了。”

    “时间赶不赶?或是您家里又有急事?”

    “急得很,所以不得不快回去。”

    等承月拿着衣服赶来,杨参赞早已去了,桌上是一副被墨水淹得乌漆抹黑的东西。

    可达鸭一头雾水:“不是说换衣服吗?”

    这桌上又是发生了什么地震吗?!

    露生只是沉吟不语,须臾,他回身向承月道:“去给旧金山的经理们打电话,就说他们的戏,我应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