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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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和宫是历代皇帝的寝宫,但谢樟甚少住在这里。他登基时,尚且年幼,所要学习的东西甚多,为了方便讲官,便搬到了先帝先前处理政事的宝庆殿居住,一直到三年前大婚,才慢慢将一些起居之物挪回了大和宫,只不过他自己甚少来此留宿。

    今日刚刚听完讲学,刘洪便连忙上前一步,小声提醒道:“皇上,申时已过,还请移驾大和宫。”

    谢樟微微点了下头,表示自己知晓了,便继续转头与文渊阁大学时李道畅说起余利洲一事。

    李道畅是文宗四十年的进士,曾任先帝的起居注日讲官,随后又任翰林学士,深受先帝尊崇,谢樟三岁时先帝钦点他为谢樟的开蒙讲师,在翰林中十分有声望,正因如此,前些年,不管辜氏一族与王正道一党如何排挤先帝为谢樟留下的人,也动不得他半分。

    “谢景屹虽然年轻,断案刑狱却甚有名望,在山东一带,被人称为谢青天。”李道畅与谢樟一边往殿外走,一边道:“余利洲此案如何已经不重要了,便是辜家那边想要做些手脚只怕也不容易,吴集已安排人护卫在谢景屹身边,皇上不必太忧心此案结果,不过内阁次辅,皇上可有人选?”

    谢樟顿下脚步转头看向李道畅,略沉吟了下,便道:“马远征此人如何?”

    李道畅眯了眯眼,马远征如今是吏部尚书,升任次辅也合规矩,只是李道畅对此人人品并不如何看好。因此便问:“此人品行略有有些不妥,皇上为何会想到他?”

    “此人油滑,与辜家和王党都有姻亲,朕提出此人,太后与首辅应都不会反对。”谢樟唇角带着一抹淡淡的笑,道:“而且此人贪婪,朕只是让人略去查了查,此人为官一任,拔毛一方,这等心性的人,与钱财贪,与权势更贪!一旦有了可以与王正道甚至是辜家角力的位置,谁压制谁,尚未可知。”

    李道畅转头看向谢樟,表情难辨,“皇上用这等人,就不怕乱了朝纲?”

    太阳躲进了厚重的云层,冬日的下午越发沉重压抑,西风从两人之间吹过,刮起了两人的衣袍。

    “朕怕,可朕不能不用他。”谢樟负手而立,将目光投向远远的红墙黄瓦,声音飘渺:“朕也想用老师这般品性的人,可此时朕用不起!朕……还尚未到可随心所欲的用人之时,只能用马致远这等人,将这乱局彻底搅乱……”

    只有这样,才能有机会将那些阻挡着他的人一一摒除!谢樟眼底闪过一抹冷光,他等得起,也赌得起。

    李道畅许久未言语,久久之后叹了声:“皇上既已想好了,想必也有应对之策,那便用吧,只不过小人可用,却不可亲信,还请皇上谨记。”

    风吹的更急了,片刻之间天地之间便阴沉沉的,吹得道旁青松来回摇晃,落叶也打着旋的被吹到了一边,慢慢堆积在了一起。

    谢樟坐在御撵上,看着昏沉沉的天地,表情淡漠如水,仿佛什么都惊动不了他。

    辜皇后带着宜平她们到大和宫时,谢樟还未从无逸斋回来。因着是皇上寝宫,便是辜皇后再嚣张,也只能老老实实的在外面等候着。

    初到时天气还好,阳光虽不甚暖和,但还偶有几缕阳光从云层中漏出,洒到她们身上,但不多时,沉甸甸的云层便将太阳裹挟走了,风也大了起来,带着寒意直扑打到她们身上。

    辜皇后今日为了显示自己的身份,穿的是节庆时的大礼服,层数虽多,但却并不贴身,风顺着她的袍脚钻了进去,不一会儿她便冻得瑟瑟发抖。

    眼看谢樟还未回来,辜皇后心中恼怒,命身边的总管太监立刻前往无逸斋通传,只是这等待时,风还是止不住的将她吹得浑身冰凉。

    其他美人今日为了给皇上留下好印象,穿的也十分俏丽,个个身姿窈窕,只不过因着规矩,便是冻的面红唇紫,也不敢像皇后娘娘那般动作,只能一个个垂着头默默的忍受着寒风。

    谢樟被坤德殿的总管太监拦住时,已经到了通往大和宫的路口,闻言抬眼看去,便看到了一群含胸缩肩的红红绿绿们。他突然就觉得有些好笑,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翘起了唇角。

    抬手握拳轻轻遮掩了下,扶着刘洪的手走下御撵,才对已经冻的全身颤抖的辜皇后道:“怎么来之前也不先让人过来看看,白白挨了冻。”

    辜皇后怒瞪着他,哆嗦道:“今日下午的谢恩是规矩,我怎晓得皇上你居然会不在!”

    谢樟看她脸冻的发红,本就不白的面容看起来更加黑黄,努力忍住笑,也不与她争辩,余光扫了眼其他冻的不轻的美人儿,抬脚向殿内走去,吩咐刘洪多点几个炭盆子,先给每人上杯热茶再说谢恩的事情。

    新进宫的美人儿大都是第一次这般近的见到皇上,看皇上相貌俊逸,身姿挺拔,又听他声音温和,吩咐贴心,本就是十五、六情窦初开的年纪,许多人脸上都飞起了一抹红晕。

    宜平垂下眼眸,跟在皇后身后走进大殿,殿内早早便放好了两个炭盆,与外面相比,暖和许多。她今日穿的厚,刚刚在外虽不至于像其他人那般冻的不成样子,但走进这温暖的环境,还是长长舒出一口寒气,表情也惬意了几分。

    谢樟在上首安坐,辜皇后十分不客气的在他身侧落座,也不等宫人给她上茶,端起谢樟的茶杯先喝了起来。

    徐英手下动作微微一顿,连忙看了眼谢樟。谢樟只是静静坐着,目光像是再打量下首站着的二十几个美人儿,又像是游移在这大殿之外。

    刘洪见她发愣,连忙上前从她手里接过茶壶,像是什么事情都未发生一般,为谢樟沏了一杯新茶。

    谢樟的目光从这些新鲜的面孔上掠过,在宜平身上微微停留了下,刚刚他就看到了一群抖抖索索的人里,就她的姿态从容自然。不过也是,这一群人看着就她穿的厚实。

    谢樟端起茶,垂下眼皮,目光落在她章丹色的裙摆上,突然觉得她像每年四、五月沿着院墙攀爬盛开的凌霄花。母妃以前住的翠羽殿便长了许多这样的花,春天开满一墙,鲜艳热闹。

    谢樟垂下眼眸,轻抿了一口茶水,一股暖流顺着喉头流进胃中,让他的五脏六腑都舒展起来。

    抬眼恰好对上宜平看过来的眼睛,许是刚刚吹了风,进来又暖了许多,她的脸粉扑扑的,眼里像是浸了一汪水一般,殿内的烛火映在其中,亮闪闪的好看。

    他微微翘了下唇,却见她飞快的收回了目光,低垂了脑袋。

    谢樟笑了,余光瞥见辜皇后,再次端起茶碗,垂下眼皮,轻轻刮着茶沫,道:“谢恩吧。”

    殿内呼啦啦跪倒一片,三跪九叩之后,谢樟抬了抬手,让她们平身。

    辜皇后微微一愣,很快便开口道:“皇上不与她们说些什么吗?”

    谢樟转头看她,淡淡道:“朕还要与她们说些什么?”

    说让她们以后好好守规矩,说她是后宫之主,以后赏罚由她呀!辜皇后眼睛瞪大,张嘴正准备说什么,便见谢樟转头看向那些美人儿道:“朕不喜欢在园子里见到太多人,日后若无事莫要去园子里乱逛,便是开了春,想要逛园子,也先让你们身边的人去内衙问问清楚,莫要冲撞了。”

    宜平抬眼看了眼上首的年轻男人,目光恰好与他碰了个正着,男人那双眼睛幽深,盯得她心里一抖,连忙垂下眼,应道:“妾记住了。”

    其余的答应、常在连忙跟在她身后应下。

    谢樟交代完这句话,便挥了挥手:“退下吧。”

    众人看向宜平,宜平余光瞥了眼皇后,很明显皇后还有话说,但是看到谢樟的脸,她还是领着人行礼告退。

    殿内很快就剩下皇后和谢樟两人,谢樟抿了口茶,看向皇后,语气平淡的问道:“皇后还有事?”

    辜皇后被他冷淡的态度一噎,只觉得胸口气得一滞,话语便没几分好气:“无事,只是想问问皇上今日要临幸哪一个?牌子还未做好,太后说让我问问你的意思,好给你安排!”

    谢樟拧起眉头,选秀是太后的意思,可是选进来之后的事情,便是他的事情了,只是他从未考虑过临幸的事情。

    临幸?那些人他连脸都尚未记清……

    想到这里,他顿了顿,应是还记清楚了一个人,每次见都像是花一般的姑娘……可若这样便选她,谢樟眉毛拧了拧,总觉得有些奇怪。

    “等牌子做好了再说吧。”谢樟起身,也不再看皇后,转身向内殿走去:“天色暗了,皇后回吧。”

    辜皇后见他这般将自己丢在大殿,起身就朝着内殿追了过去。

    刘洪见状连忙伸手拦下,弱声道:“皇上今日寅时便起身早朝了,散朝后又一直在无逸斋听讲到现在,确实是有些乏了,皇后娘娘大度,还请先回,等皇上歇歇,奴才便去请皇后来……”

    “阿云莫不是将这里也当成了坤德殿?将刘洪当成了王昆?”

    辜皇后抬手就想给刘洪给一耳光,却听到谢樟带着几分冷意的声音。

    她抬头就看到谢樟立在内殿门内,眼神凌厉的看向自己,这般神色居然让她从心里升起一股恐惧,扬手站在当地,半响没有发出一个声音。

    谢樟抬脚从内殿走出来,伸手将她高高扬起的手放下,声音平静道:“表姐,你我幼时一起长大,朕知晓你的性子,便处处忍让,可你我毕竟不再是当年的表姐弟了,既已是我昇朝的皇后,便请表姐时刻谨记母仪天下,莫要越矩!”

    辜皇后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坤德殿的,只知道谢樟最后一段话说出时,明明还是温和的语调,可她却从心里一点点泛起凉意,比站在大和宫外吹风还寒冷。

    看着辜皇后被身边嬷嬷搀扶着出去的背影,谢樟冷着脸走进内殿,径直躺倒在了榻上,半响后才觉得心中的郁气平复了一些,却不知为何,又想到了刚刚辜皇后问到的问题。

    他定定的看着床顶,缓缓闭上眼睛,半梦半醒间,却好像看到了一枝红梅开在山石前,他走近却见那红梅变成了娴静甜美的梧桐花,味道香甜,他想伸手摘下,梧桐花又幻化成了满墙灿烂的凌霄花,橘红的一片,父皇抱着年幼的他立在那面墙前,摘下一朵凌霄花,轻轻别入母妃发间,他开心的笑着,那朵花却突然落地,他低头看去,那朵凌霄花却变成了一抹章丹色的裙摆,往上是豆青色的小袄,衬着一张粉扑扑的小脸,眼眸如水……

    ****

    那日之后,辜皇后便病倒了,辜太后得知后,前去看望了几回,辜皇后几次想将那日谢樟的话告知太后,却又觉得自己那般便被吓到实在丢人,话在心头打了几个转,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谢樟得知,也未前去看望,只是让太医好好诊治,赐了些药。新的牌子很快便做好了,第一次捧上来时,谢樟刚刚在宝庆殿看完余利洲一案的结案奏折,看到了那放的满满一盘子的牌子,他的目光巡视般的一个个掠过,所有的牌子都是陌生的,只有那一个是熟悉的,他伸出手,却最终拿起了她旁边的那个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