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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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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官员果然是狐狸!

    虽然满头长发梳成了一根长辫子,一身中规中矩的清朝官员的打扮,让他看起来多少有点奇怪,但还是不妨碍我一眼把他认出来。

    那双碧绿的,总是微笑着像两道月牙似的眼睛;那条总也藏不住的尾巴;那即便是卑躬屈膝,依旧玩世不恭一副似笑非笑嘴脸的神情……不是狐狸,还会是谁。

    可他不是说过,妖怪是进不得紫禁城的么……那么为什么这会儿我会看到他那么恭顺地站在这个女人——这个显然是西太后叶赫那拉氏的女人的身边?

    他在那里做什么?

    为慈禧工作?

    还是……仅仅只是一种没有任何意义的幻觉?

    “……这么说,即使陵墓竣工,入土安葬,孝哲(即同治皇后阿鲁特氏的谥号)也是不会消停的了。”沉默半晌,女人再道。

    狐狸没吭声,只是将目光垂了垂。

    “就是因为那东西在她肚子里?”

    “是。”

    女人眉头皱了皱。默不作声走到烛台边,细长的手指将烛台上一点烛油轻轻剔去:“你说,她怎么会把那东西吞进肚子里的呢,碧先生。”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女人目光怔怔对着烛台上那点忽明忽暗的火,半晌,压低声道:“那么,如果……剖腹取出呢。”

    “万万不可,那样无异于打开黄泉之门。”

    女人吸了口气。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轻轻一声叹息:“……先生所说,同白马寺高僧如出一辙……”

    “实言,还望老佛爷恕罪。

    “呵,碧先生哪里来的罪。碧先生呐,”重新走到狐狸身边,女人的脸上显出一丝疲惫:“他们说,先生上知天文地理,下通阴阳之道。当着满朝文武,你我是君臣,私下,先生说说,我待先生如何。”

    “老佛爷待碧落之恩德,碧落没齿难忘。”

    听他这么说,女人笑了,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微倾过身,朝他靠了靠近:“你看,虽然很多时候,我并不想承认,可是老了,终究是老了。而这种寝食难安的滋味,对于我这把年纪的人来说,你可知晓它的痛楚……”

    “碧落知。”

    “所以,如果还有什么好的方法,还望先生不吝赐之。”

    狐狸沉默了一阵。似乎在考虑着什么难以启口的东西,半晌,他轻声道:“天下人,是老佛爷的人,这天下物,也皆是老佛爷的物,因此,碧落斗胆想问老佛爷一句,不知老佛爷深居后宫赏尽天下奇珍,有没有曾经见或者听说过这样一个宝物,”

    “什么?”

    “听说,它叫不动明王大天印。”

    女人一听怔了怔:“……你是说,汉献帝执政那会子流传下来的……那件凶煞的物什?”

    “老佛爷果然知之广博。”

    没有理会狐狸的奉承,女人淡淡道:“那会子几位先帝爷都心心念念过这样东西。而我们这些女人么,也就是随便听个乐子。”

    “但不知现下这件宝物到底在什么地方。”

    “先生为什么问起这样东西。”

    见女人言行里分明的一种警惕,狐狸沉吟片刻,躬身道:“古往今来,世间物皆为一物降一物。除了血鲛珠……”

    话音未落,被女人冷冷打断:“我知道它是极阴之物。当初大婚时用来给皇后缀在冠冕上,就觉着不妥,恐惹是非,而现在孝哲落到如此地步,怕是同它也不无干系。只是虽然物极如此,说什么无所相克,倒也不至于吧。”

    “赤金梵文,确实可克,但现下它在娘娘的腹中,以目前状况,纵然日夜有金刚经超度,仍然可以肆无忌惮,老佛爷……”

    话还没说完,女人摆了摆手,轻叹口气:“罢了,我知道了。但先帝爷提到过,不动明王大天印,是极煞之物,不出则以,一出便风起云涌。即便是皇家,也未必可以镇得住这么凌厉一件宝物,宋末,前元,明崇祯……便是最好的佐证。若此次真的因为这件事将它寻了来,倘若往后生出什么是非,又岂是你我所能担待得起的?”

    “老佛爷说得极是。不过容臣实说,血鲛珠极阴之物,唯有极煞之物放可压制,但微臣同时亦明白,这么一件极煞的宝物不动则以,一动非同小可,因此,臣只是随口一提,决断,还在老佛爷之明鉴。”

    “……碧落,你在为难哀家。”

    “不敢,微臣纵然有九条命,又岂敢在老佛爷面前放肆。”

    这番恭顺委婉的话,不知道女人听没听进去,她只是负着手在烛台边轻轻踱着步,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道在自言自语些什么。片刻回头,她道:“它真的可以克制住那个女人?”

    “可以。”

    “但是它煞气太重,所以早在前明之后,它就已经不知去向……现在要找的话,怕是……”

    “适当的人力和财力,以老佛爷的圣明,要找到它想来不是什么难事。”

    “……如果找不到呢?”

    “那么,孝哲皇后的身后事,恕微臣无能为力……”

    “这……”

    女人退了几步,重新坐到了榻上,两眼直直望着一旁垂着双目的狐狸,沉默半晌,朝他摆了摆手:“爱卿先退吧,容哀家再仔细想想。”

    “是,微臣告退。”

    说罢一躬身朝后面退了开去,退到之前那太监消失的位置,同样地消失不见。

    而我从头到末只留意着狐狸那张陌生却又熟悉的脸。

    他的脸低垂着,同之前那太监一样,温顺到卑微的感觉。如果不是他眼里闪烁着的某些东西,如果不是他在对着那位几乎是当时天下独尊的女人,说着那些话时眼里恭顺却又狡黠着的神色,我几乎要为自己的判断而动摇。

    可是,狐狸究竟是怎么会卷进这件事里的?关于慈禧,关于阿鲁特氏,关于血鲛珠,关于不动明王大天印……这件据说同我手上的锁麒麟一模一样的东西。他一贯而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性子,怎么会牵扯进这些事里去的……

    思忖着,耳听得那女人提高声唤了句:“小李子。”

    “奴才在。”

    “进来。”

    “喳。”不多会儿随着阵脚步声由远到近,我看到之前消失的那个太监又出现了,恭顺着张笑脸,轻轻走到女人身边:“老佛爷,奴才来了。”

    “刚才他的话,你都听仔细了么。”

    “是,奴才都听仔细了。”

    “想不到那女人活着时不安生,死,也死得这么不安生。”

    “老佛爷,您就是观音活菩萨,那些人死便死了,能兴得起什么大风大浪来……”

    “你啊。”目光冷着一瞥,太监随即闭口不言。女人看似有什么想说,顿了顿,放缓了语气道:“回头派人去嵩山少林寺,说我要请他们方丈过来。”

    “喳。”

    “此外,下旨密召嗣其光英入京觐见,同他说,由他家守着的十二色异相翡翠胎,哀家现在要了。”

    “是,奴才遵旨。”

    “再则,给我把八旗殉道使全部召入京师,越快越好。”

    “……什……什么……老佛爷……全部都要……”

    “全部。”

    “可是老佛爷,祖宗有训,八旗殉道使不到国难当头,绝对不可以召……”

    “小李子,国之将亡,必生妖孽,这句话,你可曾听说过。”

    “奴……奴才……”

    “你可知道刚才那个相度大臣,是什么人。”

    “…奴才愚钝,还望老佛爷明示……”

    “他是只成了精的狐妖。”

    咬着牙一字一句说出这句话,不单那个小李子,连我也吃了一惊。

    慈禧怎么会知道狐狸是狐妖的……

    “老佛爷……狐妖?这……这青天白日的……叫奴才……叫奴才……”

    啪!一巴掌拍在案几上,女人因着这太监魂不守舍的模样儿突然震怒了起来:“李莲英,你哆嗦什么!枉费在我身边伺候了那么些年,人见老,胆子倒是跟着褪没了?”

    “老佛爷息怒!”扑通下跪倒在地,太监如捣蒜似的用力磕着头。

    女人并没有因此而平了怒气。只是不再像之前那样勃然爆发出来,冷冷斜睨了他一眼,她道:“看看人妖怪的骨性,再瞧瞧你。”

    “老佛爷……”

    “也罢,终究是我大清国的奴才,也怨不得你。只好好替我将这些事一一办妥,且不可有任何闪失。”

    “奴才不敢!请老佛爷心安……”

    “心安,呵,”忽然展颜一笑,女人伸手将太监扶起,一边用手抚了抚他的肩:“小李子,你可知道,哀家这可是将我大清的气数,一并押在你身上了。”

    “老佛爷……”

    啪!

    突然一巴掌甩在那太监被压力和恐惧所扭曲了的脸上,女人对着被打愣的太监一声断喝:“快去!给我召来八旗殉道使,趁一切还为时不晚,替我斩断那国之妖孽!”

    话音未落,那双冰冷的目光突然间倏地朝我射了过来:“谁?!”

    我大吃一惊。

    本能地朝后一个倒退,一头撞在身后什么东西上,紧跟着身后一声惊呼:“宝珠?”

    那瞬间我吓得心脏几乎裂开了。

    迅速回头,随即看见一个男人在我身后站着,小心翼翼看着我,脸上带着点微微的诧异。

    “宝珠??”见我不语,他又叫了一声,低下头在昏暗的光线里仔细分辨着我的样子。

    于是我也看清了他的脸。“沈……沈东??”

    “真是宝珠?”

    “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怎么会在这里?!”

    几乎同时跟他一起问出这句话,突然想起那个朝我怒视着的女人,我把嘴用力一捂。

    匆忙转回视线,随即发现,她不见了,那个坐在红木榻上的高贵的女人。

    原先的地方只剩张红木榻在清冷的光线里折着丝陈旧的光晕,榻上早已不见原本的光鲜,密集的灰尘和蜘蛛网几乎覆盖了整个表面,它就像尘封在一堆破败的棉絮中,不知道多少个年头没有被人开启过。边上那两盏青铜烛台亦在转瞬间失了颜色,本光滑透亮得像是瓷器般的表面,这会儿锈迹斑斑,漂亮的金漆在它们身上只剩下几道似有若无的痕迹,闪烁在烛光里,隐隐折着一点点稍纵即逝的流光。

    一瞬间,仿佛一跨百年。只有那些凌乱的箱子依旧和原来一样在周围安静堆放着,透过那些微弱的光线,静静散发着一股陈旧的霉味。

    我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