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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真知灼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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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轲微笑道:“将军实在过谦。昨日将军严肃军纪、为民伸冤,乃至自责,满城皆知。如今上至苍髯皓首,下到黄口小儿,都对将军大义之举,感怀不已。在下昨日虽没有亲眼见到,闻言也是对将军既敬且仰。”

    高岳趴伏榻上,抿了抿嘴,道:“惭愧。高某驭下不严,致使百姓无辜受害,便是再如何自责自罚,也无法挽回,至今我想起仍是追悔愧疚。”

    “将军爱民如子,军纪严明,这样的祸事,日后定能避免,将军也不必太过自责。再说士卒之间,良莠不齐,忠奸混淆,只要严加管教也就是了。”

    杨轲又拱手道:“蒙将军召唤,却不知将军有何事垂询指教?”适才冯亮带着两名兵丁,在街上找到他时,言谈举止客客气气,但也不知道高岳为什么要找他,语焉不详,只让他自己当面去问高岳。

    高岳道:“啊。这两封奏疏,可是先生亲笔所写?”

    “正是,若有不妥,便请将军当面指教。”

    高岳又追问道:“那么,年初之时,首阳县的募兵告示,也是出自先生之手吧?”

    乍闻此言,杨轲先有些迷茫困惑,显然是一时回忆不起。他凝眉垂首片刻,恍然道:“啊,正是,正是。不过说来惭愧。”

    杨轲本是天水人,自幼熟读诗书,经纶满腹。但是因为出身寒门庶族,在当时魏晋门阀等级森严的大环境下,想出仕为官,真正是可望而不可及。

    他本来满腔热情,游学陇右诸郡。经过首阳县时,正巧遇上当时城主郅平,招寻一个能书善写的幕僚。杨轲毛遂自荐,替郅平办的第一件事,便是写了那篇募兵告示。

    结果因为应募之人大多反应看不懂,杨轲被郅平很是埋怨一顿。杨轲心中不平,索性当天便辞了公事,拂袖而去。

    后来屡次碰壁。他寒门无名之士,没有人脉没有背景,那会有人对他感兴趣。杨轲便索性浪荡不羁,悠游于山水市井之间。待得上个月时,分文皆无,不得已便在此做了个代笔先生,替人写写书信,赚些资费,暂且栖身。

    例如杨轲这样怀才不遇的年轻人,比比皆是。当时只要是名门士族出身,就算人又呆又傻,自小就绫罗绸缎山珍海味享用,生活无忧无虑不说,长大了就肯定有个官做。

    于是高门望族就此循环,沿承了家族的血脉,世世相袭。除非更朝换代或是家族谋反,否则高枕无忧。

    而庶族出身呢?截然相反。除了吃糠咽菜,受尽折磨外,很少有人可以享受文化教育的。路上的冻死骨大都是他们。

    虽然也有少数努力勤学、胸有大志的,就算被征召入为官,也是小官小吏,是被士族利用和驱使的,国家大事根本沾不上边。

    门阀制度阻塞了寒士的仕进之路,一些才高的寒士自然心怀不平。有些人,不甘心满腔学识就此埋没,便投身和效忠于能够赏识他们的人。

    例如张宾和王猛。此二人,前者“算无遗策”却效忠后赵羯人石勒,后者“功盖诸葛”却投奔前秦氐族苻坚。

    两者都是有白手立国之大能的汉人,却出门寒门,被士族所鄙夷蔑视,故而跟随胡人之主,在各自胡族政权下,大放异彩,最终都成为了两晋十六国乃至整个历史上,最为出类拔萃的一流名臣。

    而有些寒门高士,心知出头无望,心灰意冷,便一意遁隐山林,或是混迹于市井之间,自娱自乐,不问天下兴衰,不与朝廷合作。国家覆亡,政权更迭,只是置身事外,明哲保身。

    日后杨轲便是属于这一类。如果他没有遇见高岳的话。

    高岳听他说完,暗忖此人写得一笔好字自不必说,言谈之间口辞清晰,条理明顺,确实有些不俗。关键不知道他可有真知灼见的政务才干,有心想考较他一番。

    “杨先生怀才不遇,可惜可惜。今日难得与先生相逢,这天下态势,不知先生可有以教我?”

    高岳本是对杨轲的一笔好字,惊艳不已。但是开口之间,却并未提关于书法的半个字。为何?书法,兴致也,乃是闲情逸致时候的雅好。

    如今乱世之秋,巴巴的将一个有学之士招来,于军国大事而不顾,于百姓民生而不谈,开口便聊这些无关痛痒的个人技艺,便显得格局浅薄、德行幼稚,也容易招致对方的轻视和不满。

    杨轲听闻高岳发问,哪里不知道高岳有探询考较的用意。他微微一笑,并不开口即答,只道:“天下纷乱,胡人肆虐,此老幼皆知,何用多言。”

    “高某不才,真心实意的愿意驱逐胡虏,复我中华。奈何目标艰难远大,而个人力量又微小幼弱,故而彷徨反侧,夜不能寐。不知先生可能点拨一二?”

    杨轲略有迟疑道:“在下只是流浪漂泊的乡野平民,国家大事,军政方针,哪里能够有我随意置喙的道理?”

    “不然。须知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且先生能写出这般锦绣犀利的好文,就算当下略有困窘,也是蒙尘明珠罢了。先生放心,我乃是真心向先生求教,愿与先生探讨一番。”

    杨轲却有些沉默。他本是抱着有些敷衍和客套的态度,只用些冠冕堂皇的话来说话。但交谈下来,他却听出了高岳的话中,发自肺腑的诚恳和真切。这种真诚和尊重,让杨轲冷淡避世的心,有些动摇起来。

    “将军既语出诚挚,在下不敢不尽些愚见。”

    高岳见杨轲终于愿意说到正题上,很是兴奋,直言洗耳恭听。

    杨轲端坐椅上,不慌不忙的将罩衫下摆轻轻抖了一抖。他张口便让人大吃一惊:“王朝更迭,自古使然。依在下愚见,我大晋朝,覆亡不远矣。”

    虽然晋朝当时已经确实是四面楚歌,朝不保夕,但这样公然的说出朝廷将亡的话,仍然有些大逆不道的意思。

    冯亮满面惊愕,下意识的就去看高岳,只待高岳面有怒色,便唤进兵士,先将这口出悖逆之言的狂生,捆缚起来再说。

    冯亮转眼望去,不特高岳面色如常,连那杨轲也是悠然自得,毫无惊慌不安的神色。冯亮心中暗道此人倒有些胆色,便立时垂首退后,把自己当作了石头人。

    见高岳毫无怒色,杨轲自信微笑,娓娓而谈:“将军决心勤王,正譬如父母年迈将死,子女辈断无不请医问诊的道理。这乃是圣人所传的忠孝之本,并不会因无法治愈,就舍弃双亲于不顾,此中道理,无需多言。”

    “将军慷慨忠义之心,将会为天下所赞。不过,不要说将军现在力有不逮;便是羽翼丰厚,兵强马壮,也挽救不了朝廷的覆亡命运。朝廷内忧外患,积弊深重,乃是病入膏肓了,即便没有胡人作乱,也会有其他的因素,来做这倾覆大厦的最后一根茅草。”

    “朝廷必亡。将军首要便是自保以待将来。如何自保?有个稳重的根基之地,乃是重中之重。昔日,刘先主流离一生,累经失败,就是因为没有一个牢固的根基地。待到据有巴蜀后,方才一飞冲天,遂成鼎足之势。”

    “陇西,东西扼雍凉,南北控羌氐,实乃战略要地。如今被将军拿在手中,将军之幸也。不过,将军不仅是拿,更是要牢牢地握在手中,不得任何人染指,使其为栖身之地,方才能谈将来发展。”

    “秦州司马保,庸劣无断,却心怀不忠,时欲篡立,天下皆鄙。眼下虽号称强大,徒有虚表耳。将军待到根基牢固、军马强实后,可伺机窥视秦州。司马保虽为宗室,届时名节、人心、大义等,皆不如将军,胜之应在情理之中。”

    杨轲投袂而起,清瘦的身体仿佛充满了力量,双目之中明亮闪烁。

    他直言不讳道:“彼时,将军收秦雍劲卒,抚关中黎庶,劝课农桑,整军备武,重视贤能,打压不法。如此,上可驱灭胡虏以安中原,下可凭据长安独霸一方,则王业必成,而帝业可期也。”

    他一番话,抑扬顿挫,侃侃而谈,只把高岳听得瞠目结舌,心中激荡。

    人生途中,最重要的是有明智之士,能随时给你指点,让你少走弯路,甚至只走捷径,最快最好的达到成功的彼岸。若真是如此的话,那会少了多少不必要的茫然和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