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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爬满了虱子的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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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嫁给这个家庭

    话说景萱和公婆的关系,在婚后第二年,终于有了改善。改善的原因,是因为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段越的哥哥段超,单位里建新房,房价比外面的商品房便宜很多,每个人要先交10万首付。段超东拼西凑,还差3万元。其时景萱刚拿了一笔稿酬,知道他们一家为此作难,二话没说就让段越送钱过去。

    第二件是,段正伟和村支书多年前闹了点矛盾,村支书故意刁难段家,致使段越的嫂子到段家多年,儿子都10岁了,两口人都没有分到口粮地。段正伟为此事颇为闹心,他一次次找村委会镇政府,跑断了腿磨破了嘴,都被人一推了之。景萱从段越口中知道这件事后,在一次聚会时和马小腾提了提。隔日,马小腾打电话到他们那个镇政府了解此事。当天下午,村里就给段越的嫂子和侄子量了地。

    段正伟这才认识到,原来这个儿媳妇的确不简单。他耗时十多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有办成的事,人家几句话就搞定了。段正伟从此改变了对景萱的态度,春节前,景萱正犹豫着要不要回段越家过年,段正伟的电话已经先打了过来,带着谦卑讨好的口吻:“小越,带景萱回家来过年啊,我们一家人还没有团聚过呢,都回来,热闹些。”

    景萱在旁边听到他的话,“哼”了一声,心想,你不嫌我给你丢人了?

    回家过年这件事,让景萱很纠结。之前段正伟没有邀请她回去的时候,她心里憋着劲,虽然她和段越感情甚笃,但没有得到公婆的肯定,心里终究有几分不畅。她既想回去一趟,确定一下她是段家媳妇这一身份,又怕公公再戳出什么乱子来惹得彼此难堪。现在公公诚心诚意地邀请她回家过年,她又担心,这天寒地冻的,回段越那个没有任何取暖设施的家里,自己会不会被冻僵。

    但不管怎样,他们的婚姻终于得到了段家的认可,还是让景萱和段越心里卸下了一块大石头。小两口欢天喜地地奔向商场和超市,准备回家的礼物。景萱给公公婆婆各买了一件羽绒服,虽然付款的时候有点小心疼,但想到他们给自己养育了一个如此温柔体贴的老公,心下也便坦然了。又给小姑子段娟买了新款的围巾,侄子买了复读机,鸡鱼肉水果干果烟酒饮料又买了一大堆,总算准备妥当。

    景萱看着一屋子大包小包的礼物,忽然又打起了退堂鼓。跟段越商量:“你说,咱放着热烘烘的暖气房子不住,跑回家去被冷风吹,傻不傻?”

    段越心里打了一个趔趄:“姑奶奶,你别玩那弯弯绕,咱有话直说行吗?”

    景萱偷眼看了一下正在整理礼物的段越,吞吞吐吐地说:“嗯……要不然,老公你就代表我回去,有个意思得了。你知道,我特别特别怕冷……”

    “也没那么冷吧?不行明天再去给你买条羽绒裤穿上。反正一年就这一次,一次就两天,忍忍就过去了。”

    景萱还是不甘心:“我回去,处处都不方便,还怪麻烦的。不如这样,你回你家,我回我家?”

    段越停下来,问:“老婆,你的意思,是不想跟我回去了?”

    景萱慌忙摇头:“你理解错了,我不是不想回去,是不想给你们添麻烦。”

    段越苦口婆心地劝解:“咱们从结婚到现在,一直和爸妈之间别别扭扭的。现在好不容易有了冰释前嫌的机会,你还不愿意回去,以后这疙瘩还能解开吗?老婆,咱们这次回家,就是一次破冰之旅,意义重大,你一定要重视起来。”

    景萱心说,又不是我要闹的,还不都是你那胡搅蛮缠的爹,非跟我过不去嘛。冰释前嫌,那还不是因为我帮他解决了难题?

    想归想,又不好说出来,景萱只好垂头丧气地妥协:“那……好吧。”

    年三十的下午,穿着厚厚的羽绒服羽绒裤,被围巾帽子包得严严实实的景萱,跟着段越坐出租车回了家。段越情绪高昂,一路兴奋地给景萱介绍:哪里是他读中学的学校,哪里是他逃学玩耍的地方,还要走多远到家……景萱注视着这个兴高采烈的男人,心里忽然柔软起来。她想,爱一个男人,真的应该跟他回家,看看他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而一个男人,他愿意和你分享他的过去,愿意带你去重温那些儿时的记忆,说明他心里真的爱你。

    出租车走了好久,穿过曲曲折折的小路,终于在一个农家小院门口停下。景萱目光所及之处,是一排低矮的平房,段家在中间。打开车门,冷风嗖嗖地,直往景萱的脖子里钻,她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段越已下车跑进去,欢快地吆喝着:“爸,妈,我们回来了!”

    没有担心中的尴尬和冷清,一家子人迅速迎了出来。婆婆葛秀英过来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里暖着,嘴里一迭声地催促着:“快回家,快回家,这么冷的天……”公公段正伟跟在后面,搓着双手,一脸谦卑的笑,招呼他们进家,与以前见的那两次截然不同。倒让景萱有些不适应。

    段越的哥嫂,妹妹段娟也都迎出来,大家寒暄着进了家。

    一进门,段正伟就把炉子提到景萱身边,又郑重其事地坐下来陪她说话。其实也没什么可聊的,无非是路上冷不冷,你爸妈身体如何之类无关痛痒的话。景萱有点不适应段正伟突然对她的好,她想到段正伟气焰嚣张咄咄逼人大闹婚礼的情景,想到他率领一帮亲戚气势汹汹地在她家作威作福的情景,实在无法和面前这个慈祥谦和的老人联系在一起。她还不能理解自己帮段越嫂子要回土地这件事对段正伟有多大的影响,只想,这人怎么能前后冰火两重天呢?

    尽管有炉火烤着,景萱还是冻得瑟瑟发抖。段娟左一趟右一趟,把瓜子花生苹果葡萄干一样一样送到景萱手里。景萱打量着这个家,果然如老爸所描述的,家徒四壁啊。屋子里除了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就数那台破旧的电视机值钱了。

    婆婆和嫂子在厨房里包饺子,景萱要去帮忙,被婆婆阻止:“你歇着,别弄脏了你的衣服。”

    于是,景萱只好陪段正伟和小侄子看电视,电视只有三个台,还模糊不清,看了一会儿,索然无味。景萱后悔没有带本书来打发这无聊的时光,可是这家人团聚的时刻,显然也不适合看书,便只好干坐着。

    段越回到自己的家,即便这个家如此简陋,寒风刺骨,他却幸福得如鱼得水。他在堂屋旁边的厨房里,一边和妈妈哥哥嫂子妹妹聊天,一边捏个丸子吃块鱼,一张嘴忙得很。

    景萱听着段越在厨房和家人热火朝天地聊着天,突然生出几分惆怅。她还无法像段越的嫂子一样融入这个家,对这个家而言,她是客人,他们对她很尊重很客气,她也和他们有距离。

    好不容易熬到吃饭了,菜摆了满满一桌子,居然一桌子都是肉菜:红烧肉,芹菜炒肉丝,蘑菇炒肉片,一大盆鸡,一大盆鱼……景萱看得目瞪口呆,段家貌似还没有富庶到这种地步吧?惊疑片刻,呃,景萱明白了,他们这是特意为了欢迎她,这一桌子肉菜,便是最高的礼遇。

    景萱内心感动,在一家人热情的招呼下,伸手夹了一块鱼,刚一入口便被腥味逼得几乎吐出来。她强忍着咽了下去,婆婆赶紧又夹了一块鱼放在她的碗里,“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喜欢哪个就多吃点啊。”

    像是一种仪式似的,公公夹了一只鸡腿给她,嫂子和小姑,也各自用自己的筷子给景萱夹了菜。景萱晕了,她只看到一双双沾满口水的筷子在面前乱舞,再也没有胃口去吃一口菜。

    段越看到景萱为难的样子,赶紧替她解围,把她碗里的菜都倒在自己碗里,解释说:“她不爱吃肉,你们别给她夹了。”

    一桌子的菜,景萱却吃无可吃,只好抓了个馒头慢慢啃着,嗯,只要饿不死就好。

    吃完饭,大家围着炉子看春节晚会。景萱觉得自己的身体都僵了,房间仿佛四处漏风,钻进来的风更加凛冽无比,像一根一根的细针,针针刺人。此刻,她十分鄙视自己,为什么不能坚定意志,哪怕是一个人留在家里呢,总好过于在这荒山野岭之地,被冻成冰棍,还要陪着一群毫无共同语言的人看乏味的晚会。

    她求救地看向段越,段越心领神会:“要不你先去被窝里暖和暖和?”

    婆婆说:“去西屋吧,都给你们收拾好了。”

    景萱如蒙大赦,被段越推出来时忍不住长舒了一口气。段越奇怪地看她:“你紧张什么啊?自己的家。”

    景萱低低的声音纠正他:“是你的家,不是我的家。”

    景萱满指望躺到温暖的被窝里会好一些,结果,她一看到那张床,心就彻底凉了。床单和被罩都是新换的,只是,床板很硬,上面铺了一屋薄薄的褥子,躺上去硌得身子疼。两床被子加起来,还是单薄如纸,她用手摸摸,里面的棉絮都硬成一块一块的了。

    景萱心中悲凉,问段越:“你们家,就睡这样的床盖这样的被子?”

    段越说:“给咱们的还是好的呢,你去看我妈盖的,还不如这个呢。”

    景萱无语,索性也不脱衣服了,和衣躺下。

    段越安排好她,说:“你自己先躺着,我去陪他们说会儿话。”

    景萱当然不能阻挡老公和家人团聚的机会,只好可怜兮兮地说:“老公,你快点回来啊。”段越拍拍她的脸,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走了。

    没想到段越所谓的一会儿,竟是三个小时。景萱蜷缩在冰冷的被窝里,眼巴巴地盯着门口,期待老公回来,让她抱着暖和一会儿也好啊。可是外面除了零星的鞭炮声,就是呼啸的风声,那风声仿佛狼吼虎啸,景萱听得心惊肉跳。

    这屋还不如那个屋,那屋还有个炉子,人也多,这屋子里不知多久没住过人了,吸口气都是清冷清冷的,窗户玻璃破一块,也没有补,风肆意地往里灌。景萱真实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寒风刺骨。

    段越回来的时候,景萱都冻得麻木了。段越呵着两只手,嘴里叫着:“宝贝儿我回来了!”,就往被窝里钻,手不安分地朝景萱的身上摸去。景萱“啪”地把他的手拍过去,怒道:“你还知道回来啊,把我一个人扔这儿,冻死算了!”

    段越心疼地把她抱进怀里,抱歉地说:“对不起啊,我不是难得回来一次,想多陪陪他们嘛。”他把她的手塞进自己的衣服里,“把妞冻坏了,来,老公给亲爱的妞暖暖。”

    景萱把双手捂在段越的腋窝下,满腹委屈,撅着嘴抱怨:“以后再也不回这破烂地方了。”

    “好,不回不回。”段越帮她搓着腿,无比歉疚。

    “老公,我好怀念咱们的家啊,暖气足足的,多舒服啊。咱明天就回吧?”

    段越迟疑着,“爸妈的意思,想让咱们去走走亲戚。去年都没回来,今年补一补,以后就不必再去了。总共就四家,两个姨一个舅一个姑,一天就完了。”

    “啊???”景萱刚燃起希望的心,瞬间又跌入了冰凉的深渊。她耍起赖来,双手捶着段越的胸脯:“我不管,要去你去,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乖,听话。要不这样,咱明天去转一圈,晚上不管多晚,也得回咱们的家。明天晚上,一定让你在咱家舒舒服服暖暖和和地睡觉,行不?”

    景萱苦着脸:“可是,我都不会应付这些事啊,你知道我最怕和人打交道了。”

    “不怕,不是还有老公在嘛。”

    “老公,你爸他们为什么对我突然180度大转弯了?”景萱不明白,“就算我借钱给你哥,帮你嫂子要回了地,也不至于如此翻天覆地前后判若两人啊,真是受不了。”

    “傻丫头,你不明白农村的事。其实借钱给我哥倒是小事,关键是帮我嫂子要地。你要回来的不单是一亩多地,而是要回了我爸在村里的尊严。你不明白一个无权无势的普通农民要办点事有多难,我爸为这事憋屈了十来年,你终于让他扬眉吐气了一回,你想,这对他意义有多大?”

    呃,景萱明白了。她在黑暗中睁着黑亮的大眼睛,脑海里忽然跳出一句话:哀民生之多艰啊。

    她不由地紧紧抱住段越,段越也搂紧了她,手伸进去脱她的衣服,霸道的吻密集地落在她的脸上。景萱闭着眼,热烈地回应着。这一晚,他们当然是应该爱一回的,这是他的家,是他作为东道主的一场欢爱,这一刻他是她的王,她愿意被他宠幸。

    但不幸的是,在零下十几度的温度下,段越竟然被冻得软沓沓的无法成事。瑟瑟发抖的他郁闷无比地翻身下来,景萱乐得调侃他:“呃,原来你的地盘你也做不主啊!”

    段越恨得牙痒痒,追着去撕她的嘴。“等回去了再收拾你。”

    年后,景萱和段越恢复了正常的生活,景萱开了新的长篇,准备努力码字为她的汽车梦奋斗。同时,在她的催促下,段越报名去学驾照。

    关于学驾照这件事,段越是被逼上梁山的。他本人对车实在没兴趣,而且对学开车这件事心怀恐惧。他手笨,手脚的协调能力又差,摩托车都骑不好,更别提开车了。相比而言,他更喜欢走路,能推着景萱走大半个城市,低碳又环保,还锻炼身体。

    可是耐不住景萱坚持不懈的诱导:“学吧,不管咱买不买车,学会了也是一件技能。再说,我不是行动不便嘛,以后咱有车了,你带着我,想去哪儿去哪儿,还能带着爸妈去旅游。”

    于是,段越同学便开始了漫漫学车路。每天早出晚归,被倒库移库折腾得无限疲惫。

    段正伟来敲门的时候,景萱正在为她小说的情节发展头疼。听到敲门声,她去打开门,就看到段正伟和一个陌生的男人站在门外。段正伟一手提着一只布袋,一脸憨厚的笑容。

    “爸,您怎么来了,也不打个电话。”景萱很意外。

    “想着你们肯定在家,就没打电话。”段正伟把那两只袋子解开,“这袋是小米,这袋是花生,都是咱家地里种的。家里没别的东西,上次你回去,看你挺爱喝小米粥的,就给你们带了点。”

    景萱一点准备也没有,招呼他们坐在沙发上,又去倒茶,“你们找段越吧,他没在家,学驾照去了。”

    “不找他,主要是找你办点事。”段正伟这才介绍一起来的陌生男人,“这是你四平叔,咱村的村长。”

    景萱摸不着头脑:“你们找我?什么事啊?”

    四平叔说:“咱村的情况你还不了解吧?我给你简单说一下。咱村的支书,就是和你爸不和的那个,那就是一个旧社会的南霸天啊,在村里吃拿卡要,把上面拨下来修路建桥的钱,都中饱私囊,装进自己的腰包。逼迫村民无偿为他劳动,手下还养了一帮打手,谁若反抗就痛下毒手……”

    景萱听得半信半疑:“不会吧?这都什么时代了,还有这等事?”又迷惑不解,这些事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就算是真的,他们也应该往上面反映才是啊。

    “你不是认识报社的记者吗?上次你嫂子分地的事,都在村里传开了。大家都知道我们段家有一个能干的媳妇。你看这事,你能不能再帮帮忙找找记者,下去调查调查?”段正伟的语气里带着骄傲和自豪。

    景萱急了,原来闲事真的不能管,果然是后患无穷啊。她急急推脱:“这和我嫂子那事可不一样,要是情况确实属实,你们可以搜集证据,往上面举报啊。再说,那报社也不是咱家开的,记者也不是什么都能管的。”

    “不行咱就给记者塞个红包,现在不都这样干吗?”

    景萱头都大了:“不是红包不红包的事……爸,能帮的不用您说我就帮了,这事,我真帮不了。”

    段正伟听景萱这口气,心凉了半截。来的时候他信誓旦旦给村长夸下海口,把景萱吹上了天,说他这儿媳妇无所不能。这会儿碰了钉子,傻眼了。又不甘心在村长面前失面子,硬着头皮说:“景萱啊,你看我和你叔大老远跑一趟也不容易,你好歹打个电话问问你那朋友呗。真不成再说,别先在你这儿就把路给堵死了。”

    景萱无奈,她是个不愿随便麻烦别人的人,即使是马小腾这样好的朋友。可这会儿,两双眼睛满怀期待地盯着她,实在无法推脱,只好拨通马小腾的电话。

    景萱把事情简单和马小腾说了一遍,马小腾沉吟半晌,说:“景萱,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这农村的事情比较复杂,挖一个得扯出一串来,领导有交待,不让管这类事。”

    “是,我知道。谢谢你啊。”

    挂了电话,景萱摇摇头。村长狐疑地看着她:“你不是大作家吗?连这点事都整不了?”

    景萱苦笑,如今这社会,谁还把作家当回事啊?一没钱二没权的,说出来都被人笑话。所以景萱被别人问起职业时,总是轻描淡写地说,自由职业。

    这些话当然不能和段正伟说,她尴尬地笑,抱歉地说:“不好意思,让你们白跑一趟。”又挽留说,“爸,你和叔中午别走了,在这儿吃饭,我打电话叫外卖。”

    段正伟心里恼火,又无处可发,站起来气呼呼地往外走,闷闷地丢下一句:“吃什么吃,没心情吃!”

    景萱被老头呛得喘不过气,却又想乐,心想,看,这才是你的本来面目嘛。

    晚上,段越回来,景萱跟他学了白天的事,段越也烦:“这老头,怎么净给人添乱呢?”

    2.曾阿弥

    曾阿弥的口头禅是:“你不知道,我忙死了,累死了,真的。”

    大家都不明白,她独身,女儿小芍在上海读大学,父母虽年逾八旬,但老两口身体硬朗,基本不需要她照顾。你说,她有什么可忙可累的?

    可是她说:“你们不知道,我晚上失眠,就早上能睡一会儿,所以一般起床的时候,都八九点了。起床后洗漱,做早餐,吃完早餐,慌慌张张地坐公交车跑到城西的超市,给老两口买水果,生活用品。再跑到城东的菜市场,为他们买新鲜的蔬菜。你不知道我妈他们,总没有安全感,非得把冰箱塞得满满的才放心,冰箱一空就着急。我也拿他们没办法啊。我自己吃的水果还不敢买,太多东西,我拎不动拿不回来。所以我经常都是在路边的三轮车胡乱买点水果吃,当然,那水果都很破,蔫不拉即的。然后,我得打扫卫生,楼上楼下的厕所马桶里外刷洗干净,两层的地板擦一遍,收拾厨房……这一通忙碌,一个下午又完了。吃了晚饭,我还得抓紧时间运动,去洛浦公园溜达一圈,趁着散步的时间给小芍打电话了解她的情况。回来洗澡,看个电影,一天的时间就完了。”

    这还是她不上班的一天。如果上班,那简直是兵荒马乱。

    嗯,你也看得出来,曾阿弥的忙和累,缘于她的生活过于细致讲究。她的精致程度,让景萱江若禅们,望尘莫及。

    她有洁癖,地上掉个瓜子壳,茶几上有个水印子,她都无法容忍。她曾经一个多月没吃炒菜,因为怕灶台和墙壁上溅上油污。所以,大量的时间,她是用来打扫卫生的。

    跟女儿的交流沟通也很重要,她给女儿打个电话,常常一聊就是两个小时。

    她认定城东那个菜市场的菜最新鲜,城西沃尔玛超市的饼最香,盛得美的水果才叫水果。所以每次购物都是一项体力活,同时还要跟时间赛跑。

    景萱她们几个人轮流做东请客,轮到阿弥姐时,她通常要提前一个星期去备菜,每个人喜欢的水果,零食,她都要一样一样到各个地方去买。所以,当有一次轮到江若禅请客,她看到江若禅在当天上午才去超市买水果蔬菜零食,回来仍然优哉游哉地准备饭菜,从从容容端出一桌美食,简直大跌眼镜。她在为江若禅从容不迫游刃有余的大将风度倾倒的同时,又深为自己不是一个好主妇而自惭形愧。

    马小腾对阿弥姐的做派深恶痛绝:“我就不明白,家里脏一点乱一点怕什么?又不会死人。洗碗收拾厨房,不是十几分钟就能搞定的事情吗?你家附近就没有超市菜市场?非要绕半个城市去买?附近的邻居都怎么过的?”

    马小腾是生活快手,油盐酱醋的生活琐事,她三下五除二就干好了。只不过,干得不够细致。她去帮阿弥姐洗碗,洗过的碗阿弥姐通常还要再洗一遍,老公李天豫的白袜子,也是断然不肯让她洗的。但马小腾自有她的道理:“我节约了时间,可以用来干自己喜欢的事情。”

    现在,曾阿弥面临的问题是,要怎么样说服爹妈,才能从家里搬出来自己住。她都50岁的人,还和老爹老妈一起住,晚上和景萱她们疯一会儿,或者和社里的同事一起聚餐,也要打电话给老爷子请示。被许诺取笑,说她是已成年老少女。

    景萱也为她担忧:“姐姐,你整天和老两口在一起,都没有点个人时间,怎么找老伴啊?一定得把自己解脱出来,不行给他们请个保姆呗。”

    说起来,曾阿弥也是高干子弟。她爹妈都是根正苗红的老红军,当年参加革命时都还是十几岁的小鬼头,赤脚打天下。后来革命成功,曾父一路打拼做到一个师的政委。曾母是文艺兵,能歌善舞,是个标准的美人。被组织上安排嫁给曾父,也是郎才女貌的一对。

    从小在部队大院长大的曾阿弥,清高,骄傲,正直,又极单纯,是个买菜都算不过来帐、住了大半辈子的小城还经常迷路的主。依她的能力和关系,稍稍动点脑筋,怎么着也进了报社的高层了。可她生性淡泊,对单位里勾心斗角争名夺利的事情一向深恶痛绝,自然更不屑于阿谀逢迎溜须拍马之事。她像一个超凡脱俗的人,高高地站在云端之上,看世间众生为名为利狗苟蝇营,觉得浅薄而可笑。

    曾阿弥自己在报社家属院有房子,但因为一直没去住,便租给别人。她爸是离休老干部,住着部队家属院一套独门独院的两层小楼。曾阿弥和前夫谷立离婚后,因为需要父母帮忙照看孩子,便搬到父母那儿住。一住就是多年,现在小芍都读大学了,她想有自己独立的生活。不是不想和父母生活,而是,他们的生活习惯人生态度都格格不入,在一起,很别扭很痛苦。

    曾阿弥终于趁女儿放暑假的时候,找个机会和父母商量:“爸,我想和小芍搬到遂海路那边住。小芍晚上要上网,我有时候也上夜班,怕影响你们休息。而且,那边原来租房的住户要去外地发展,前一段也把房子退了,空着怪可惜的。”

    父亲嗯了一声,没表态。母亲却着急了:“为什么要搬出去住啊?一起住,还有个照应,我们都这把岁数了,万一有个意外……你哥去世得早,你妹又在外地,你再一走……”

    曾阿弥赶紧说:“离得又不远,几站路而已。我每天都会回来看你们的。我和你们吃饭又吃不到一起,作息时间也不一致,我就早上能睡一会儿,我爸早起锻炼总搞出那么大响动……”

    “你个傻老太婆,女儿都多大了,还要她守着我们一把老骨头干吗?她也该有自己的生活,想出去就出去吧,晚上一个人小心点,门窗要锁好,煤气关好,家里不要留太多现金。有人敲门,先看看再开……”在父亲眼里,50岁的女儿也是孩子,他不厌其烦,细语叮咛。

    父亲戎马一生南征北战,脾气倔强性格强硬,很少有如此温情的一面。倒让曾阿弥心生惭愧:“要不然我给你们请个保姆吧,妈年纪大了,请个人来做饭收拾家务,妈也轻松点。”

    “不要。我们都能自己照顾自己,有个生人在家里,怪不得劲儿的。”她的建议被父亲一口回绝。

    曾阿弥知道父亲同意她搬家,是希望她有自己的空间,好赶紧找个合适的人,女儿有个归宿,他们百年之后也就不挂念了。

    曾阿弥刚离婚那会儿,还不断有人来为她介绍对象,她那时候一脑门子都是女儿,没有心思考虑自己的事情,都被她回绝了。现在女儿大了,她有心找个人做伴,却再没有人热心为她介绍了。

    生活就是这样,给你的时候你不要,等你想要的时候,已经没有人在原地等你了。

    要说谷立这人,其实也没多大的毛病。就是性格倔点,不会低头认错哄女人。用曾阿弥自己的话说:“他这个人,同事朋友提起来,没有不夸的,勤勉,努力,上进。偏偏就是我和他过不到一块去。”

    他们当初是别人介绍认识的,说起来,女人也是好色的,谷立身姿挺拔,剑眉星目。第一次见面,曾阿弥眼前一亮,谷立的帅,不是一般男人的方脸大眼伟岸英俊,他清爽宜人,又带点小小的坏,在你注视他的瞬间,他目光迷离,仿佛有柔波,漫过你的心弦。

    哪个人不喜欢美色?女人也一样。婚后很长时间,曾阿弥还疯狂迷恋他,在谷立睡着的时候,以手托腮,痴痴端详他的脸庞,淘气地拿手指轻轻地在他长长的睫毛上弹琴一样叮咚滑过。

    可惜后来,矛盾越来越多,争吵,冷战,两个人同样的倔强坚硬,谁也不肯服软,最终闹至离婚。离婚后谷立又托人来说合,想和曾阿弥复婚。曾阿弥看不惯他的磨叽:想复婚直接找我说啊,托什么中间人?一时气盛,当即回绝。

    阿弥姐后来和景萱她们聊天时,提起往事,亦有悔意:“当时也是年轻气盛,要是放到这会儿,绝对不会离的,忍忍也就过了。哪对夫妻不是忍出来的?”

    谷立自此也死了心,不久便再婚了,又生了儿子。小芍长大后偶尔去看父亲,别人都说姐弟俩长得很像,他们都遗传了父亲的眉眼,女孩儿漂亮,男孩儿俊朗。弟弟很讨人喜欢,那么点的小孩儿,也知道和小芍亲,每次都把自己好吃好玩儿的东西攒着,给姐姐留着。

    倒让曾阿弥感叹:到底是骨肉血亲啊。

    曾阿弥把她的房子重新装修一遍,添了新的家具。130平米的大房子,她一个人住。原以为离开父母的束缚得到了自由,不承想,收获的却是更多的孤寂。

    有一次她请景萱和段越两口子来家里吃饭,热热闹闹做了许多菜,吃饭的时候,她忽然感叹:“有人一起吃饭,感觉真好啊。”

    景萱心里一酸,握住阿弥姐的手说:“姐姐,给自己找个伴吧。”

    “这种事,不是你想找就能找着的。”曾阿弥叹息。“现在还真不好给自己定位,年轻的不敢要,找个比自己大的老头吧,人家还奔更年轻的小姑娘去呢。我一个同事,和我情况差不多,前一段别人给介绍了个退休的老医生,条件也并不很出色。同事想着,差不多就凑合着过吧。没想到约会了几次后,人家老头不声不响和她断了联系。后来她才知道,敢情又有更年轻的姑娘约他,人家奔那边去了。唉,时光不等人,一转眼自己就成了没人要的明日黄花了。”阿弥姐自嘲地笑。

    段越说:“姐姐要是男的就好找了。工作好收入高,还有这么大的房子,那些小姑娘还不撒着欢地奔你来。”

    逗得两个人都笑了。

    3.谁没有蓝颜知己

    曾阿弥和头儿不对,是编辑部众所周知的事情。

    这年头,和头关系不好,就意味着升职涨薪之类的美事与你无关,你还要时刻防着被穿小鞋揪小辫。这不,报社每年一次的大调整,头儿先拿曾阿弥开了刀。说是副刊版面优化组合,把她的版合并成在新的周刊里,曾阿弥被踢出局,等待别的部门接收。

    曾阿弥并不生气,反正顶多再干两年,她就可以提前退休了。虽然她一向工作卖力,勤恳敬业,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真正的兴趣并不在工作上。她喜欢呆在家里,趴在地上把地板抹得干干净净,然后蜷在阳光充足的沙发上,看书看电影,喝茶吃零食,或者什么也不做,一个人发呆。

    倒是马小腾和一帮同事,为她鸣不平。

    下班后,马小腾和曾阿弥一起坐班车回家。马小腾愤愤不平:“姐,你们主任可真是,除了逢迎上司,打压下属,拼命往自己兜里搂钱,还会什么啊?你这些年的成绩大家有目共睹,帮她顶了多少事补了多少缺,可她竟然还是这样不惜血本下死劲排挤你。你知道吗?大家私底下都叫她女魔头呢!唉,好在我们新闻部不归她管,不然我也要被她折磨得够戗。”

    曾阿弥目光转向远处,叹息一声,说:“她跟我较了多年的劲了,这一回,到底遂了她的愿。不过也没啥,这些年在她手下憋屈够了,也看够了他们为一点奖金一个职位勾心斗角的把戏,真替他们累得慌。换个地方也好,正常呼吸一下,有助健康。”她想到马小腾的话,不由笑起来,“还别说,这女魔头的封号,倒正衬她呢。”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笑得出来啊?也不想想接下来怎么办。”马小腾替她着急。“你想到哪个部门?编务办?网络部?不如你来我们新闻部吧。听我们主任说,还缺一个新闻编辑的职位,虽然工资比你在副刊部少了一大截,但轻松,不用连轴转。只有一点不好,得上夜班。”

    “那不行,我本来睡眠就差,再天天上夜班,身体吃不消。编务办更不能去,管理记者编辑考核工资的事情,这得罪人的活儿,我可做不来。你知道,我一向最怕和人打交道。”

    “那你到底怎么个意思?”

    曾阿弥忽然心生凉意:“随便吧,分到什么地方就安稳呆两年。我听说社里好像有政策,工龄够30年,就可以提前退休,我再差两年就够了,到时候可以提前退休。”

    “啊?提前退休?我的姐姐,我们报社这么好的单位,多少人想进都进不来,还有多少人为了多呆几年,偷偷把年龄改小。你倒好,居然着急退休。你说你急着退了,在家干吗?呆得住吗?多无聊啊?”

    “咦,怎么会无聊呢?这些年,我忙着工作,忙着带小芍,好多感兴趣的事情都没来得及做。退休了我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呢,我想学画画,学弹吉他,还想去考个驾照,等小芍大学毕业了,我再给自己买辆车,大家一起去游山玩水,多美的事……”阿弥姐谈起未来,兴致勃勃,滔滔不绝。

    马小腾无语了,她是一个热闹的人,双休日自个儿在家呆两天都急得慌,别说退休一个人呆着了。

    倒是景萱很能理解阿弥姐的心情。她们脾性相投,都是爱静不爱动的人,又都怕跟外人打交道。景萱听到阿弥姐很快就能退休,简直欢呼雀跃:“退休吧退休吧,退了我们就没有时间限制,可以随心所欲地玩了。到时候我们一起去西藏,还有新疆,觉得哪个地方美就在那里呆一阵子……”

    又对马小腾的退休无聊论相当鄙视:“记者同志,生命不是用来上班的,懂不?”

    景萱的支持更加坚定了曾阿弥提前退休的决心,她算过了,以她现在的薪水标准,退休了也就一个月少拿一千多块钱。她有必要为每个月多这一千多块钱去痛苦地上班吗?当然没必要。

    阿弥姐最大的梦想就是和景萱一样,能在家上班,自己养活自己。当她把自己的羡慕之情表达给景萱后,景萱笑了:“我这不是被逼无奈嘛。虽然说,我也喜欢这种生存状态,但自由总是要付出代价的,所谓的自由职业,不过是无业游民。没人管你,没有医疗保险退休工资,赚了钱也不敢乱花,应急的钱,养老的钱,孩子的教育资金,老人的赡养费用……好几座大山在头顶上压着呢,敢给自己有喘气的机会吗?我现在的理想,就是拼死拼活,趁着年轻能写,先把养老的钱赚回来。”

    景萱叹口气,无奈地接着说:“姐姐你就知足吧,虽然现在上班不爽,可将来退了休,照样月月拿钱,病了有医保,生活无忧啊。哪像我,压力好大。”

    “也是,什么时候我们国家才能补上这个缺,享受全民医保呢?大家都没有了后顾之忧,工作舒心,家庭和谐,幸福指数才能大大提高。”曾阿弥忧国忧民。

    两天后,曾阿弥被通知到网络部上班。曾阿弥一头雾水,自己对网络一窍不通,去网络部能做什么工作?她心怀忐忑。

    哪知去了才知道,原来所谓的网络部,其实是报社的一个美差。曾阿弥要做的工作无非是管理论坛,删掉广告和不安全的帖子,把重要的帖子置顶。剩余的大部分的时间,可以用来看电影,逛喜欢的论坛,网购,甚至,游戏。当然曾阿弥对游戏没什么兴趣,但有大块的时间看电影,实在是件惬意的事。而且,不必和原来编辑部的同事在一个大厅里上班,不必参加考核和没完没了的会议,曾阿弥乐得落个逍遥自在。为了避免和以前的同事见面,她甚至连中午去食堂吃饭都省了,自己带饭吃。

    网络部连曾阿弥算上,一共三个人。那两位同事像被打入冷宫的妃子,整天唉声叹气,怨气冲天,在这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地方,这辈子别想出头了。只有曾阿弥,心里偷着乐。

    曾阿弥知道,这样的好事,当然不会平白无故地落在自己头上。可她懒得费脑筋去想这个帮自己的人是谁。

    直到一周后,曾阿弥上班时与副主编刘伟民同乘电梯,这位比曾阿弥还小几岁的男人,笑模笑样地看着她,关切地问:“新工作,感觉好吗?”

    曾阿弥最害怕和领导同乘电梯,因为不知道要和他们聊些什么话题,她是个不会主动和领导攀谈拉近乎的人,什么都不说吧,又觉得尴尬。这天也是一样,她和刘伟民打过招呼后就任由神思游荡,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被刘伟民突然一问,惊得她“啊”的一声,半天才回过神来:“啊,嗯,不错,挺好的。”

    刘伟民笑了。他和这个女人认识二十多年了,他喜欢她,也有二十多年了。

    当年,他们一前一后进的报社,都是手无寸铁的小记者。不久后他就注意到她,她总是一件长风衣,丝巾飘扬。走路风风火火,目不斜视,遇上熟人也不搭话。同事都说曾阿弥目中无人,只有他知道,她的注意力根本不在人身上,她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工作出色能力出众,做记者时写最好的稿子,当编辑时编最好的稿子,却又单纯透明无城府。他心里对她暗自倾慕,却不敢表白。他是农村出来的土老冒,她高干家庭的背景,令他望而却步。

    这些年,他看着她结婚,生子,离婚,做单身母亲,养育女儿成人……他钦佩她,又心疼她。他自己一步步从小记者走到副主编的位置,他努力而勤恳,不断地壮大自己,只是想,有一天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他能够帮得了她。

    他不是不知道她经受的排挤和压制,她们副刊部的主任,左右逢源精明算计的能力,实在非一般人能比。曾阿弥根本不是她的对手。这些年,如果不是他在暗中支持她,她不知道还要多受多少委屈和不平。

    曾阿弥的心里,轰隆隆地仿佛冰山融化,啊,原来是他。

    她一下子想到,那次报社在每个部门挑优秀人才去香港观光学习的名额,大家都看到女魔头那几天马不停蹄地往社长的办公室跑,人前人后谄媚奉迎,一脸的春风得意。所有人都以为去港的人选必是她无疑了。曾阿弥对这种事情从来不上心,也知道诸类好事通常都与自己无缘。但结果,他们部门派去的人竟是曾阿弥。

    还有那次,副刊改版,曾阿弥特意征取了读者的建议,又熬了几夜,写出改版方案。方案递上去,却被女魔头扣下,说华而不实,冲击力不够。曾阿弥灰心丧气。隔天,主编却通知她,新版按她的方案执行。

    曾阿弥到现在才悟出来,原来都是刘伟民在暗中帮忙。

    她本应说点感谢的话,却开不了口,只好充满感激地对刘伟民笑了一下。刘伟民也笑了,此刻无需语言,彼此心领神会。

    电梯停在15楼,曾阿弥到了,她笑着指指外面,刘伟民冲她挥挥手。她跨出去,电梯门在身后缓缓合拢。曾阿弥对着电梯门,发了一会儿呆,才满心愉悦地走向办公室。

    整整一个上午,曾阿弥的心轻快而甜蜜。是的,她早该猜到是他。她也是细腻敏感的女人,怎么能感觉不到这些年来他追随守望的目光?只是这些年来,她的全部心思和精力都在女儿小芍身上,从来就没机会过问自己内心的情感。

    曾阿弥自知生活能力不如别人,又努力要做一个称职的母亲,不让小芍有缺憾,所以,常常比别人要多花一倍的精力。偏偏小芍早产,身体不好,五岁之前简直就像个药罐子,曾阿弥从来没有睡过一个超过8小时不间断的觉。她每天想的是,小芍咳嗽了,该吃什么药;换季了,要给小芍添衣服;下午带小芍去书市,挑她喜欢看的书;老师打电话来,小芍的成绩下降了……曾阿弥无暇顾及自己的感情,更不会为了没有结果的感情而动情。她和刘伟民的人生根本就没有交集的可能,她虽然是单身,可是他,家庭美满,身居要职,也不会为了一时的感情冲动毁了多年的努力结果。

    不过,知道有人暗中喜欢自己,并且这个人还不差,这种感觉也很好。

    曾阿弥一边干活,一边开着QQ,看到景萱在线,忽然想到早上听广播里说,手脚凉的人不容易怀孕,想到景萱结婚都一年多了,还没有动静,便问:“你和段越还没有准备要孩子吗?你们结婚够晚了,现在不要,年龄大了就不好怀了。”

    景萱发过来一个害羞的表情,回道:“是准备要了,可老也怀不上。”

    “去医院查了没?你们俩都要去做个全面的检查。要真有什么问题,我认识一个老中医,听说看不孕不育很有名,回头带你去看看,开点中药调调。”

    “姐姐,养孩子很辛苦吧?半夜喂奶,拉屎尿尿,发烧咳嗽,哭闹不止,读书教育,关注心理成长……终于长大了,他有他自己的世界,不知道会跑到哪里,你也甭想指望着他来给你养老。也许晚年凄凉时,让他来陪着说句话都是奢望……”曾阿弥仿佛看到电脑背后景萱一脸的苦相。

    “哈,我也知道,将来是不能指望小芍来给我养老的。现在时代不同了,养儿不是为防老,而是要享受这个过程中的乐趣。看到她的天使面孔,你所有烦恼不快都烟消云散。三个月会辩人,大哭不止时妈妈抱住立刻停止。一岁便会讲话,造出的句子是你相像不出的美句。再大一点,会突然冒出许多新鲜的想法,惊世骇俗。渐渐会与你沟通,时不时地送给你惊喜……这些,没有孩子你是体会不到的。”

    “我其实……有点害怕,漫长的孕期,生产的痛苦,养育教育,我怕自己担负不了这项巨大的工程。而且,我这工作不稳定,万一哪天写不出来东西了,生存都成问题。段越还得照顾我,再有个孩子,还不乱成一团糟?心里真是没底。”景萱沮丧地说。

    “景萱,我跟你说,永远不要怀疑自己的能力,等你真正做了母亲,你会发现自己其实是个无所不能的超人。任何一个女人,一旦做了母亲,都会爆发出无穷的潜力。”阿弥姐成了育婴专家。

    景萱想到阿弥姐一个人带小芍长大的艰辛,忍不住问:“姐姐,你当时也是很爱谷立,才会为他生孩子的吧?”

    “错,孩子不是为男人生的。是要很爱孩子,才会去生孩子。”

    “哈哈,经典!”

    “亦舒说的,深得我心。”

    正说着,江若禅的头像忽然跳起来,她点开,江若禅说:“姐姐,有好事,给你介绍个人,你一定感兴趣。我和他聊了半天,貌似品位不俗。”

    曾阿弥笑,这江若禅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还像个孩子似的,天真,热情,心里不藏事,直来直去,又风情又蒙昧。但也正因为这个,她不但把身边的男人迷得晕头转向,连她们几个女人,也贴心贴肝地爱她。

    “什么人啊?说说看。”

    “一个退休教师,教高中语文的。六十多了,挺有才的,对诗词也有研究,你们准能聊到一块去。姐姐,这次可不许推了,机会来了就要抓住。我把他的号给你,你加他聊聊呗。”江若禅很兴奋。

    曾阿弥的心还在刘伟民那儿辗转着,这会儿自然提不起兴致来,懒懒应道:“好吧,我加他。”

    4.聚会

    轮到景萱做东,约了大家来家里吃饭。景萱打算给大家包饺子,和段越一起去超市买了肉,菜,虾,水果,抱着沉甸甸的几袋子东西回家。路上接到江若禅的电话:“亲爱的,我带一个人去,好吧?”

    景萱爽快地回:“当然没问题,我们的圈子正有待扩展呢。哎,你要带哪个帅哥?别到时让人给抢了,哈哈!”

    “你们认识的,婚礼上见过,就那个,展宽。”

    景萱坏笑:“咦,不金屋藏娇了?你舍得拿出来让大家分享?”

    “还娇呢,一老男人,要藏也不藏他。我是觉得咱们的圈子应该补充点异性,不然话题太单调。”

    “OK,等你们,赶紧的,来帮我包饺子。”

    景萱和好面,醒着,又去盘饺子馅。段越在旁边打下手,洗菜,剁肉,陪着说话。婚后,他们俩分开的时间极其有限,除非段越要回家看父母,或者农忙时回去帮忙干活。大部分的时间,他们都呆在一起。景萱在厨房做饭,段越一定也在厨房,择菜剥蒜,闲唠嗑。景萱写字,段越就躺在她身后的床上安静地看书。他们一起逛街购物,一起赴朋友的约会,一起讨论邻居老太修鞋的老头……他们的人生完美地重合在一起,形影不离。

    景萱这时候才明白,原来好的婚姻,并不需要距离来产生美。两个人在一起,吃饭,睡觉,聊天,哪怕是拌拌小嘴,吵吵小架,也是如此美好。所谓的爱,不过是习惯了有他做伴。

    段越也越来越沉醉于这样的婚姻生活,悠闲,平静,两个人都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随时随地分享对方的喜悦或者烦忧。他丝毫不觉得照顾景萱是件麻烦的事,相反,景萱的依恋和需要,让段越觉得,自己的存在有了价值。

    他爱她,欣赏她的韧性,聪慧与静气。她让他的内心安宁沉静,所以他喜欢与她腻在一起。

    调好了馅,景萱坐在餐桌前包饺子,段越也过来帮忙。景萱问:“你会擀皮还是包?”

    段越扭捏着,惭愧地答:“嗯,我只会吃……”又赶紧补充:“但是我可以学。”

    如此诚恳求教的态度,让景萱欣然地诲人不倦,当即展开帮教活动:“那就先学擀皮吧,你看,左手拿小面团,右手拿小擀面杖,左手迅速将面团转圈,右手将边擀薄……”

    景萱说着,手下转动,一个圆圆的面皮已经擀成。

    段越看了景萱的示范动作,自信满满:“这有何难?来,让我试试。”

    做了才知道,这看似简单的动作,其实很考验双手的协调能力。段越左手转面团,右手的擀面杖就跟不上,手忙脚乱忙活一阵,擀出的面皮不是一边厚一边薄,就是长的长扁的扁,奇形怪状。

    景萱只好换个项目:“我还是教你包吧。左手拿一个面皮,取点馅放中间,折起来,将中间捏一下,再从两边捏……”

    段越照着做,终于将皮捏在一起,可是包好了往那儿一放,景萱包的饺子都威武地挺立着,他包的却歪七扭八地躺着睡觉。景萱笑岔了气:“得了,我的少爷,您还是等着吃吧。”

    段越着迷地看着景萱动作娴熟地擀皮包馅,无比崇拜地说:“老婆,有没有你不会的啊?”

    “当然有了。来,附耳过来。”景萱坏笑着,贴到他的耳边说了一句。

    段越忍不住笑骂:“你这个流氓!”

    正闹着,门铃响,段越跑过去开门,只见人高马大的许诺,手里拎着一只萝卜,笑咪咪地冲他们打招呼:“哈罗!帅哥美女!”她扬扬手里的萝卜:“今天本厨来给你们做一道好菜:凉拌萝卜丝!”

    啊?这么大老远的,拎只萝卜过来?景萱迷惑地问:“萝卜,凉拌?不辣吗?”

    许诺把萝卜放到厨房,得意洋洋地说:“我有秘方,保证你吃了还想吃。”

    嗯,很好,许总果然有创意。看她这兴高采烈的样子,想是已经走出了离婚的阴影。

    接二连三的,马小腾和阿弥姐也都到了。

    阿弥姐进门就跑到餐桌前,抱着那盆饺子馅闻来闻去,夸张地感叹:“呀,好香,景萱你太能干了!你不知道,我们家一年才吃一两回饺子,我妈不会做饭,我跟着她吃了半辈子食堂。你想啊,食堂的饭,多难吃啊。”然后又不好意思地“嘿嘿”笑道:“当然,我也不会做饭。我们小芍住校吃食堂,别的同学都嫌食堂的饭不好吃。但我们小芍不嫌弃,每次都吃得净光。嗯,你们可以相像,我做饭的水平烂到何种程度……”

    说着,她害羞地以手掩面,躲进了卫生间。留下的几个人,爆笑不止。

    景萱心里不知道有多喜欢这帮朋友,阿弥姐的纯粹率真,马小腾的直爽无忌,江若禅的温柔大气,甚至,许诺的精于算计,也是坦荡光明毫不遮掩。她们就像一道道颜色各异的美丽彩虹,将景萱的天空装点得缤纷夺目。

    最后出场的,是江若禅和她的蓝颜展宽。江若禅每次出场都令人眼前一亮,白底蓝花的斜襟无袖旗袍,将她高挑的身姿勾勒得玲珑有致,高挽的发髻精致的手袋,衬得她优雅飘逸,艳惊四座。

    几个女人都不说话,含笑上下打量江若禅。江若禅被瞅得不好意思,摸摸头发整整衣襟,忍不住问:“都看我干吗?脸上的粉没有擦匀还是头发乱了?”

    马小腾双手捧在胸口,仰头作深情状,跳着芭蕾舞步到江若禅身边,表情夸张地惊呼:“啊,我的女神!你真是美得超凡脱俗!”

    江若禅被逗乐了,把手袋“啪”地扔到马小腾身上,“哈,马小腾,我看你别当记者了,去大剧院演出,保证场场爆满!”说着,把脚上的高跟鞋一踢,光着脚拉过身后的展宽:“隆重推出我们的新成员,身价千万的承泽公司总经理展宽展总。同志们,撒花,欢迎……”

    大家这才注意到被江若禅风采掩盖下的展宽,他身材单薄瘦小,面貌普通,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水果零食,此刻被江若禅一说,竟腼腆地红了脸,丝毫没有公司老总的傲气和霸气。

    几个人虽然在景萱的婚礼上与展宽有过一面之缘,却并不了解他的身份,此刻才知展宽有如此出身。但对这帮简单率性的女人而言,展宽的千万身价,与她们并无干系。在她们眼里,他只是一个略带羞涩的普通男人而已。

    还是马小腾活跃,跑过去接过他手里的东西,亲热地叫:“展大哥,好久不见啊。”

    曾阿弥是这帮人里年龄最大的一个,她以老大的姿态欢迎展宽:“小展,欢迎你加入到我们的圈子里来,以后就更热闹了。”

    展宽摸摸头:“你们可都是才女,我进来,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我们一群美女,身边总得有个跟班伺候的。实话跟你说,我们就是看中了你那辆大别克,宽敞,舒服。以后出去玩,你的车就是御用车了。”江若禅狡黠地笑。

    展宽一下子轻松起来:“好好好,我求之不得。以后必定鞍前马后地伺候众美女。”

    段越热情地和展宽握手:“展大哥加入进来,我有伴了。”

    展宽与段越紧紧相握,真心实意地夸赞:“兄弟红光满面,看来小日子过得很幸福啊。景萱遇上你,也有福了。”

    大家一起围着桌子包饺子,气氛很融洽。马小腾的快此刻正派上了用场,她一个人擀皮,供几个人包。

    只有许诺,忽然变得矜持,一个人躺在沙发上看书,并不参与到众人中去。

    席间,马小腾追问江若禅与展宽的相识过程,展宽不好意思地推辞不肯说,还是江若禅豪爽:“讲就讲,怕什么?”自己先笑起来:“你们知道吗?这位展宽展大哥,乃是我家老公的网恋对象。”

    “啊?”众人惊讶。

    但听江若禅徐徐道来:“我老公刚开始上网时,还不会打字,我帮他申请了个QQ号,他和人聊天还得由我代劳。结果老公一上网,就被一个叫‘小桥风满袖’的女子迷上了。老公自持才高八斗,平时爱吟诗赋词,上网便忍不住卖弄卖弄,没想到竟遇上对手了。这个小桥风满袖是个大才女,老公刚感叹一句‘梦里不知身是客’,人家就对上了‘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老公听请小桥听歌《梦江南》,小桥随即吟道:‘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我自作主张,去问小桥出处,把老公气得差点推翻桌子:‘你怎么能说不知道?你不会查查书,真真丢死个人!’……就这样,老公被小桥迷上了,还特意把自己的网名改成周郎。”

    “这小桥便是展大哥吧?”马小腾问。

    “是啊,后来我也加了他的号,一聊才知道,原来他是男的。”江若禅指着展宽笑道,“你可是害人不浅。可怜我家周郎,到现在想起来还念叨小桥呢。”

    展宽低着头,但笑不语。

    许诺终于耐不住寂寞,冷不丁地来了一句:“哎,你们尝尝我的萝卜丝怎么样!”

    景萱夹了一口,入口清甜,酸香可口,赞道:“果真不错,对了,你什么秘方啊?”

    阿弥姐也惊讶:“咦,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萝卜丝,清爽,爽口,而且,没有了萝卜的辣味。”

    许诺这才得意地介绍:“萝卜切细丝,加入盐鸡精香油,再用热油泼一下,保证没有辣味。”

    马小腾奇怪:“许诺,你什么时候开始热衷于研究厨艺了?哦,是不是你家方群被田文芳……”马小腾一向口无遮拦。

    江若禅赶紧打断她:“小腾,递瓣蒜给我。”边使眼色给马小腾。

    马小腾知道嘴又闯了祸,吐了下舌头,不再言语,埋头吃饺子。

    许诺却风平浪静:“没关系,都结束了,也没什么可避讳的。前天我在商场还遇到他们俩呢,田文芳可能怀孕了,在选孕妇装。算了,不提他们了。这一阵子我的确迷上了做菜,回头去我家,我新学了几样菜,你们尝尝我的手艺。对了,我还有一个特大喜讯要宣布!”

    “啊?你不会是,又要结婚了吧?”马小腾改不了快嘴接舌的毛病。

    “嗯,差不多,不过还没那么快,结婚还为时尚早。”许诺镇定自若。

    “啊???”众人惊倒。

    “是个帅哥,比我小10岁。”许诺眉间含笑。

    “啊啊啊!!!”众人绝倒。

    许诺一下子成了焦点,大家众星捧月般地望着她,但见她粉面含春,眼波带情,矜持地接受着众人艳羡的目光。

    景萱惊叹:“许总果然不凡。”

    江若禅语气虔诚地讨教:“赶紧介绍下经验,你是怎么钓到这小帅哥的?”

    阿弥姐抚掌赞叹:“许诺真是,艳福不浅哪。”

    马小腾仰头双手合十双目微闭做倾慕状:“24岁的小帅哥,哇,一定勇猛无敌吧?”说完了才想起还有两位男士在坐,自己先红了脸。

    两位男士不便发表意见,埋头吃菜。

    许诺简单介绍:“他叫祁凡,快递公司的主管,我们在网上认识的。就这些。”

    几个人当然不肯放过她,轮番拷问。江若禅仍然怀疑:“你确定他的真实身份?不是来诱骗你的吧?现在这样的事情可多了。”

    “我许诺什么时候被骗过?再说,他那么小,我诱骗他还差不多,嘿嘿。”许诺不怀好意地笑。

    “他知道你离过婚,还有个女儿?”阿弥姐忽然担忧。

    “知道啊,第一次聊天我就告诉他了,他说他不介意。”

    “你们进行到哪一步了?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啊?”马小腾急不可耐。

    “他家在外地,还没敢告诉家里人,走着看呗。再说,我也不一定非要嫁他,对我感兴趣的人多了。”许诺又恢复了她的骄傲。

    “许诺,哪天把你的帅哥带过来,让我们见识见识。”景萱好奇,是什么样的男孩子,这么快就征服了许诺?他要有什么样的魄力,才能置别人的眼光于不顾,爱上比自己大10岁的女子,接受她离婚并且带有孩子的事实?

    说起来,她们都是一群常人眼里不寻常的女子,除了马小腾的婚姻是正常的,其余每个人的婚姻状况都另类出位。阿弥姐独身十多年,景萱身有残疾,江若禅嫁了大她30岁的老公,而许诺,即将与小她10岁的帅哥步入婚姻。上帝仿佛有一只神奇之手,特意将她们安排在一起,来体验和见证各自另类的婚姻带给她们的喜怒悲欢。

    但不管怎样,她们是一群勇敢的女人,她们与命运抗争,向世俗挑战,不屈服,不妥协,昂扬地行走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

    5.人生得意须尽欢

    许诺没好意思与大家明讲,其实她与祁凡的相识,缘于一次一夜情。

    话说许诺自于方群离婚后,单调寂寞的日子,实在让她觉得乏味不堪。许诺从来不是肯甘于寂寞的人,她喜欢活色生香。洪晃曾在博客里表示,女人一生至少要睡5个男人才算够本。对许诺而言,5个未必太少了点。既然上帝给了人们性的愉悦和快感,为何要辜负它?况且人生短暂,抓紧享乐才是正经。

    当然,许诺是聪明人,虽说享受快乐很重要,但也得遵守安全原则,不然出了问题,后患无穷。

    寂寞的漫漫长夜,许诺像经验丰富的猎人,潜伏在网上,等待她的猎物。

    她的目标清楚,只要那些涉世未深的青涩男生。

    通常小男生比较安全,他们干净,单纯,热情,没有心机,不打埋伏,结束后也不会带来什么麻烦。至于他们没有经验,不怕,她足以胜任他们的导师,引领他们攀登高峰。她喜欢他们鲁莽而执著,喜欢他们光洁的肌肤和豹子一样迅猛的身体。

    许诺的第一个男孩儿,是名在校大学生。以许诺阅人无数的能力,拉他下水是轻易而举的事情。俩人先是在网上聊得热火朝天,然后,许诺邀请男孩儿来玩,男孩儿就请了假,千里迢迢从宝鸡跑了过来。

    许诺在车站接了他后就直奔定好的宾馆。许诺成熟女性的风情,早已勾得男孩儿心猿意马。他们开门见山顺理成章,饥渴的身体犹如干柴烈火,噼里啪啦地火星四射。年轻的男孩儿勇猛无敌,后浪推前浪,发泄着多余的荷尔蒙。许诺纵情地释放着自己,在高潮迭起的瞬间,涌进许诺脑海的句子是:人生得意须尽欢。尽欢啊尽欢,这个词太他妈的贴切了。

    两个人关在宾馆的房间里,狂热地纠缠了两天。

    尽兴后许诺送他离开,从车站出来,她抽出那张手机卡,扔进垃圾筒,回家后直接把他从QQ里拉入黑名单。一段激情就此拉上帷幕,他们当然再不会相见,即使真遇上那万分之一的机会,许诺也会装作不认识。一夜情,解决身体的需要而已,谁会当真?

    祁凡是许诺遇上的第二个男生。

    那一段许诺的酒店生意不景气,原因是有人在她的对面开了一家新的酒店,比她经营得项目更全面。有了竞争对手,她的生意一落千丈。

    许诺心情郁闷,晚上去接佳佳,小姑娘非要闹着去公园玩旋转木马。许诺耐心劝导:“你看天都黑了,木马转了一天,也累了,需要休息。咱们星期天再去玩,好吗?”

    “不好。”佳佳撅着嘴,赖着不肯上车。“前天爸爸和小姨都带我去玩了,你为什么不能带我去?”佳佳还是习惯地称田文芳“小姨”。

    许诺一下子就火了:“好,让你爸爸带你去吧。我走了。”她坐上车,“啪”地关上车门。

    佳佳吓哭了。

    许诺在车里坐了三分钟,又下来把佳佳抱进车里,心烦意乱地警告女儿:“佳佳,妈妈今天不开心,你要是不乖,妈妈就真的把你扔在马路上不要你了。”

    小姑娘吓得不敢哭出声,边看妈妈边委屈地抹眼泪。许诺看得心疼,自己也掉眼泪。这日子怎么就过成这样了呢?自己一个人又要养家又要带孩子,自己的老公赚钱给别的女人花,在别的女人那里献殷勤。想到这些,许诺就郁闷地想撞墙。

    晚上安排佳佳睡下,许诺在同城网上,闷闷不乐地玩斗地主。她牌艺不精,加上心情欠佳,不断地出错牌,和她同伙的那个人,在下面打字骂她:“蠢猪,这水平还来玩,滚!”

    许诺也不是省油的灯,当即回骂过去:“你他妈的才是猪呢,你全家都是猪。”

    正骂着,QQ上有人加她,她正骂得起劲,不想理,那人却固执,一直加,许诺不得不通过他。

    那人说:“别较劲了,咱换个地方,咱俩合伙斗别人。”

    呃,许诺这才知道,原来是一起玩牌的另一个人。

    换了位置,俩人联手玩了几把,自然无敌。许诺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看到对方黑森林的名字,她不禁想起了酸甜香浓的黑森林蛋糕。许诺喜欢这种蛋糕,轻咬一口,闭上眼,慢慢地咀嚼,香浓的滋味在唇齿间流溢的同时,人也仿佛变成也法力无边的小魔女,在神秘的梦幻森林,随着美妙的音乐旋律曼妙起舞,忽一抬头,便看到自己的王子,正含笑注视,优雅,甜蜜,浪漫……这无边的联想让许诺忍不住笑着摇头,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还做这种小女孩儿的梦。

    却又忍不住打字过去:“你是我喜欢的那款黑森林蛋糕吗?”这话有点暧昧,充满诱惑。

    对方回:“我不是蛋糕,我是藏着无数妖魔的黑森林。”

    许诺忍不住笑了:“那我就是黑森林里的老妖婆,专捉童男童女来滋颜养血。”

    对方打过来两个字:“你狠!”

    许诺笑着关了电脑,心想其实做老妖婆比做小魔女惬意得多。

    她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忽然脑筋一转,想出一个克制她的竞争对手的办法。马上兴冲冲地打电话给曾阿弥,用无比甜蜜柔媚的声音叫:“姐姐,你好!”

    曾阿弥一听许诺这个声音,就知道她又有事求自己来了。许诺是个实用主义者,信奉朋友就是拿来利用的。所以,一向强硬的她,一旦有求于人时,也会变得软糯无比。

    “许诺,这么晚还没睡?”

    “睡不着啊姐姐,我遇上麻烦了。”

    “啊,什么麻烦?”曾阿弥紧张起来。

    “生意上的麻烦,对面新开了家酒店,客人都跑那边去了,愁死人了。”许诺哀叹。“姐姐,你帮我个忙行不?”

    “什么事,说吧。看我能不能帮得到。不过生意上的事我可不懂,你知道我这人一向怯于于人交往。”

    “姐姐,我听说他们的酒店里有情色服务呢。你不是有记者证吗?去查查他们,打击一下他们的嚣张气焰。”

    “许诺,这你可找错人了。我都不做记者很多年了,记者证也不是随便用的。再说,你这没凭没据的,怎么去查啊?他们要真有问题,你可以去工商部门检举嘛。”曾阿弥叹息,这许诺可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

    被阿弥姐泼了一盆凉水,许诺仍不死心,挂断电话,她又打给江若禅:“美女,帮我个忙。”

    “哈,许总遇上什么麻烦了?”

    “嗯,你帮我打击下对手吧。我们对面新开了酒店,客源都被拉走了。你假装去吃饭,到时候故意找茬,闹一场,闹得越大越好。”

    “你饶了我吧,你看我哪点像闹事的人?就我这心慈面软的,我可干不了这事。”江若禅果断拒绝。

    许诺打了一圈电话,没一个人肯出头帮她。她悻悻地想:这帮人真扫兴,平时姐长妹短的亲得一家人似的,真需要的时候一个也帮不上忙。

    没人帮忙,她只得另寻他法。

    晚上,上QQ,黑森林在。看她上来,快活地问:“论坛里组织户外游,你有兴趣吗?”

    “你要去我就有兴趣去。”许诺故意挑逗对方。

    “我当然去,这活动就是我发起的。一起去吧,出去玩玩开开心。”

    许诺动了心,去就去,她这心烦意乱的,的确需要冒险刺激一下,缓解压力。

    出发那天,在集合的地点,许诺见到了黑森林。竟是个年轻的大男孩,有着朝露一样鲜嫩的容颜。却沉着稳健,平头,体格健壮,一看就是经常运动的那种。他在人群中,有点羞涩地伸手过来,自我介绍:“你好,欢迎你加入。我是领队黑森林,本名祁凡。”

    许诺怔了怔,她有一瞬间的迷失。他明亮爽朗的笑容,与方群是多么相像啊。

    许诺偏头一笑,已在心底把他纳入招安计划。

    她和祁凡分在一组,他们要一起穿越森林,翻两座山,在山的另一边集合。

    其他的队员行动迅速,一眨眼就散入森林不见了。许诺故意磨磨蹭蹭地走在后面,祁凡也不得不随着她,放慢速度。

    许诺说:“你应该选别人和你一组,和我这老妖婆在一起,纯粹是拖你的后腿。”

    祁凡笑:“黑森林不应该保护老妖婆吗?”

    “哈,你可小心,别保护不成,反落入老妖婆的魔掌。老妖婆是专捉你这样鲜嫩可口的童男的。”许诺逗他。

    “没准那童男就愿意被老妖婆捉去享用呢。”祁凡眨眨眼睛,坏坏地冲她笑。

    许诺的心,微微一动。这个花样美男,有点意思。

    两个人走到山半腰,许诺忽然被旁边一丛红玛瑙一样的的小酸枣吸引了,她兴致勃勃地探身要去摘小酸枣,忽然脚下一滑,身子往后仰,晃了几晃,几欲跌倒。祁凡眼疾手快,伸手一揽,把许诺拥进怀里。

    两个人惊魂未定,许诺在祁凡的怀里,半天没有动。祁凡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她,有责怪,也有爱怜。许诺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她看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上细细的绒毛,忍不住轻轻吹气。她吹气如兰,拂过祁凡的面颊,痒痒的,柔柔的,红润鲜嫩的嘴唇微微张着,祁凡只觉得浑身的细胞像微波炉里的爆米花,“啪”,炸开一个,“啪”,又炸开一个。

    良久,许诺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红着脸,自己往前走了。祁凡不声不响地跟在后面,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却好像所有的话都说尽了。

    那次户外游回来,许诺便邀请祁凡去家里做客,说要展示自己新学的几道菜。她没有邀他去宾馆,因为她觉得这个男孩子和她以前的一夜情不一样,他是一个想让她真心去疼的男孩儿。

    接受了邀请的祁凡有点忐忑不安。当晚,他抱着一大束玫瑰来许诺的家。他有点紧张,抱着玫瑰从街上走过时,仿佛所有的人都洞悉了他的心事。上楼梯时正好碰到有人下来,他“唰”地挺直脊背,身体紧紧贴在墙上,给人让路。对方过去后,奇怪地扭回头来看他。

    祁凡紧张得一脑门子的汗。

    进门时许诺正在厨房忙碌,她穿着家居服,系着碎花围裙,长发松松地盘在脑后,化了淡妆,眼睛活泼明亮,是个妩媚的小妇人。她跑来给祁凡打开门后又飞快地跑回厨房,吩咐祁凡:“餐厅的柜子里有花瓶,把玫瑰插进去。茶几上有巧克力瓜子苹果,饿了就先吃点垫垫。遥控器在茶几下面的抽屉上,你先看会儿电视,我马上就好。”

    祁凡找出花瓶,插好花,摆在餐桌上。他打量着这个家,并没有繁琐的装修,白色的家具,简洁明快的风格。推开厨房的门,油烟味和着浓郁的香味,立刻铺天盖地地弥漫过来。祁凡狠狠吸了口气,叫:“什么菜啊?好香!”

    许诺把蒜烧鱼块盛到盘子里,捏起一块鱼举到祁凡的嘴边:“第一次做,尝尝味道如何。”

    焦香的鱼块被浓稠的汁液包裹着,入口酥香滑嫩。祁凡怀疑地问:“你第一次就做成这样?难不成你是天才?”

    许诺举着锅铲,毫不谦虚地笑着点头:“嗯,我也是才发现,原来我在厨艺上竟有如此天份。”

    很快,饭菜摆上了桌。许诺从储藏柜里拿出一瓶红酒,祁凡一看外包装就吃了一惊:“拿这么好的酒来招待我?这得好几百块钱一瓶呢。”

    许诺倒了酒,轻轻晃动酒杯,“人生得意须尽欢,懂吗?”

    她举起杯子说:“来,干杯!”一仰脖,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许诺的眼神迷离起来,她望着祁凡,忽然说:“祁凡,你知道吗?这酒本来是给我老公买的,可是他不要,他跟别的女人走了……”

    祁凡有点呆。他当然相像得到,她这样的独身女人,背后一定有心酸的故事。可是她这样坦荡地说出来,倒令他始料不及。

    “我就像这酒一样,其实是别人不要的那杯酒。”许诺又干了一杯。

    祁凡的心开始疼了,他夺过她的杯子,去厨房冲了热茶,递给她。他语拙,不知道该怎样安慰这个失意的女人,只好说:“那人一定是傻瓜,放着这么好的女人不要。”

    许诺燃着一支烟,轻轻吐出一个烟圈,斜斜的目光瞅着他,幽幽地说:“我有什么好?一个被人抛弃的老女人,不会有人要我了……”

    祁凡没有说话,忽然站起来,走到许诺身边,粗暴地把许诺柔软的身体揽进怀里,他粗壮的双臂紧紧地抱着她,那么紧,让许诺几乎喘不过气来。

    再次靠在这个男人的怀里,许诺的身体微微颤抖,熟悉而陌生的感觉,让她的心战栗不止。这个时候,没有任何语言比得上这个拥抱。他用这个结结实实的拥抱告诉她:在他的心里,她不老,她魅力四射,她风情无限,她……那么的好。

    他抱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好。他把脸埋在她的发间,清香好闻的气息让他迷乱。他觉得自己像一尾跳上岸的鱼,干渴得厉害。他狠狠咽了口唾沫,喉结剧烈地上下移动,却似乎,更渴了。

    许诺搂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尖,嘴唇轻轻地含住他的耳朵,逗弄了一会儿,舌头顺着他的耳根一路下滑,终于与他的唇吻在一起。她刚探进去,就被干渴的他狠狠看捉住,他莽撞而急切地吮吸着,如饮甘露,再也不肯松开。

    祁凡的呼吸粗重起来,他将许诺拦腰抱起,扔在沙发上。

    那一夜他们终于把在山上没有做完的事完成了。祁凡像勇猛威武的骑士,扬鞭策马一路高歌猛进,许诺的身体从酥软到几近虚脱,双手紧紧扣着祁凡的后背,从沙发到地上,从餐厅到客厅,一路翻滚。

    “许诺,我要娶你。”结束后,大汗淋漓的祁凡伏身看着闭着眼睛仿佛睡去的许诺,温柔地说。

    许诺吓了一跳,一下睁开眼:“说什么呢?”

    “我要娶你。”

    许诺伸手拍拍他的脸:“傻孩子,说什么疯话呢。”

    “我没有说疯话,我是认真的。”

    “呃……那你了解我多少呢?”许诺趴在床上,托着下巴,充满兴致地望着祁凡。

    “你离了婚,目前还没有再结婚。这还不够吗?”

    “你多大?”

    “24。”

    “你知道我多大?”

    “不知道,但那不重要。”

    “那我来告诉你,我34岁,比你整整大10岁。我还有一个女儿……”

    “那又怎么样?我爱你。”

    许诺叹息一声,她被他感动了。这青春的激情和冲动,这只属于青春的激情和冲动,只有它们,才有冲破重重世俗阻碍,直抵内心灵魂的能力。

    可是,他冲动,她不能跟他一起冲动。她知道他是第一次,其实男人也和女人一样,对自己第一次遇上的女人,都会刻骨铭心。尤其是像祁凡这样纯情的小男生,当然会以为这个揭开自己人生新篇章的女人,这辈子只能属于他。可是多年以后他会明白,那不过是一次意外的激情碰撞,与爱情无关。

    许诺没有说话,红酒的后劲上来了,她的思维开始模糊,渐渐进入混沌状态。

    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上午,阳光明晃晃地充满了整个房间,是个难得的好天气。许诺摸摸身边,她的小男生已经不知去向。她翘起嘴角,一个嘲讽的笑浮在脸上。人在激情时说的话通常是不算数的,瞧,那个刚刚对她海誓山盟过的男生,此时已逃得踪迹皆无。

    她翻了个身,从床上一跃而起。去厨房倒水喝的时候,许诺呆住了。她记得自己昨天做完饭后还没来得及收拾厨房,然后吃饭,喝酒,做爱,醉倒……可是此刻,她乱七八糟的厨房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杯盘碗碟洁白地泛着亮光。多少年没有清理过的纱窗,也被洗得清澈透亮,她丢在阳台上半死不活的绿萝和吊兰,也被松了土,浇了水,挂在厨房的窗户上,一窗子的绿意,生机勃勃。

    许诺愣愣地看着这一切,心也像面前的窗户一样,被清洗得干净透亮,阳光暖暖的,洒进胸膛。

    她端着水回到客厅,忽然看到茶几上压着一张纸条,祁凡的字迹俊秀,带着几分稚嫩:做了醒酒汤,在保温壶里,应该还温着,去把它喝了。

    我晚上再过来。想你!

    祁凡许诺慢慢地蹲在地板上,手指一寸一寸地抚过那些字,这个傻孩子,他爱她什么呢?他们之间差着10年的光阴,她可以想像,10年后,他正是繁花似锦,她已经人老珠黄,这种失衡,让她没有安全感。她怎么能要他呢?

    祁凡狂热地迷恋上了许诺。他知道她比自己大10岁,知道她离过婚,还有一个女儿,可是,那又有什么呢?他爱她,他愿意娶她为妻,和她一起共赴人生的荣辱贵贱。

    每天下班后,他会准时来许诺的酒店接她,带整箱的水果和喜之郎果冻。虽然骑电动车的他来接开汽车的许诺,看上去有些滑稽,但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他来接许诺,许诺便不开车,安然地坐在他的电动车后面,由他带着穿越城市的大街小巷,买一串糖葫芦或者一根棉花糖,许诺一路举着,吃得兴致盎然。

    许诺有时候忙顾不上,他就代替她去接佳佳。让佳佳骑在他的脖子上去逛超市,或者带佳佳去游乐场玩。佳佳很快便喜欢上这个年轻的叔叔,哪天晚上佳佳闹着不肯睡觉时,只要许诺说:“你再不睡觉,明天祁叔叔不来接你了!”佳佳便乖乖地闭上眼睛。

    祁凡虽然年轻,却因为从小出来打拼,从社会的最底层做起,丰富的阅历让他自有一份成熟男人的魅力。他沉着细致,在他面前,许诺没有感觉到年龄上的压力。

    有一次,祁凡牵着许诺的手逛街,路上遇到他的同事,同事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许诺走过去后,同事拉住祁凡,悄悄问:“你女朋友,比你大多少啊?至少有10岁吧?”

    祁凡处变不惊,低低的声音恶作剧地回答:“你猜错了,她大我20岁。”

    同事的嘴巴,惊得半天都没有合上。祁凡拉着许诺,快活地跑开。

    许诺还是那个许诺,可是从前,在方群那里,她是个强硬的大女人,专横,霸道,没有容忍之心。而现在,在祁凡这里,她是个被他宠坏的小女孩儿,娇弱,柔软,会撒娇耍蛮,完全地依恋他。原来女人也是多面性的,柔软还是坚硬,很多时候,要取决于你遇上的是什么样的男人。

    许诺贪恋这份感觉。夜里,她痴痴地注视着他年轻的面孔,心里百转千回。接受他吗?她不知道他的激情能维持多久,也许几年后,她容颜衰老,他激情退去,他会觉得眼前这个老女人和外面花骨朵一样鲜嫩的小女生相比,实在缺乏竞争力。不接受吗?他的宠爱,他的心疼,早已把她的心密密匝匝地包围得水泄不通。她无力挣脱,也不愿意挣脱。

    后来,许诺干脆想:靠,管他那么多,享受一时是一时,至少,他现在是爱她的。好吧,那就认真享受这一刻,享受他年轻的身体和情感带给她的愉悦和欢喜。至于将来,何必为没有发生的事情纠结犹豫?如果真有那一天,爱淡了,情薄了,他要走,她也不会拦他。

    许诺不是被情感冲昏了头的女人,她知道,祁凡选择她,不会是纯粹只为了爱。他家在外地,家境一般,在这个城市一无依靠二无根基,以他的收入,如果选择一个和他一样一穷二白的年轻女孩子,想在这个城市里买房结婚,简直就是奢望。就算攒够了首付买套房子,此后也要节衣缩食,被沉重的房贷压得喘不过气。而选择许诺,除了年龄上有些距离,其它的一切,基本都已经一步到位。房子,车子,甚至养家许诺也不必靠他。这一切,至少能省去他10年的艰苦奋斗。何乐而不为?

    许诺喜欢双方都有利可图的交易,是的,交易,婚姻何尝不是一桩交易?两个人都各取所需有利可图的事情,至少让她觉得安全。

    好吧,许诺打定了主意:接受他!

    6.私房钱

    许诺和祁凡突然杀到景萱家里,原因是祁凡要休年假,许诺便打算趁此机会和他一起回趟老家,和祁凡父母商量结婚的事情。但有一个问题:佳佳没有人带。她爸摔伤了胳膊,阿姨要照顾爸爸,两个人的生活已经乱成一团糟,当然无暇顾及佳佳。弟弟许爽要开出租,他自己每天都饥一顿饱一顿的,佳佳交给他许诺也不放心。方群那里,田文芳刚生了孩子,方群现在连每周接佳佳玩一天的时间都没有,更别提要在他们家呆两天了。

    想来想去,只有景萱和段越,俩人时间充足,生活规律,许诺怎么想都觉得非他二人莫属。

    祁凡觉得不合适:“不好这么随便打扰别人吧?他们俩平时清静惯了,景萱写小说更需要安静,你猛然送个孩子过去,万一佳佳不适应,又哭又闹的,怎么办?”

    “放心吧,他们俩都喜欢孩子,顺便让他们体验一下做爸爸妈妈的感觉。再说,咱们佳佳多可爱啊,不是那种讨人嫌惹人烦的孩子。”

    “那总得打个电话,问问人家有没有时间来照顾佳佳。”

    “打什么电话啊?就是要送给他们一个surprise。走吧,上车。正好顺道。”许诺就是这种自信到哪怕是给别人添麻烦的事情,她也总能坦然自若,让你觉得是惊喜是意外馈赠。

    “那给景萱买点礼物吧,平白地给人家添麻烦,总归不好。”

    “哪儿那么多事?你说你年轻轻一孩子,怎么跟个老太太一样的磨叽?”许诺不耐烦了。

    结果,当许诺领着她的大帅哥小美女敲开景萱的门时,三个人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屋子里乱了套。地上一地碎片,是被摔碎的碗和茶杯,垃圾筒倒在地上,书和靠垫扔得满屋子都是,开门的段越头发纷乱,眉头纠结在一起,面色沉得能滴下水来,里面,景萱趴在餐桌上,正在嚎啕大哭。

    许诺蒙了,这一对众人眼中的神仙眷侣,怎么会闹成这样?

    她三步两步跑过去,拉起景萱,眼见景萱的眼睛肿成了大桃子,她怒不可遏地冲段越大吼:“她这是咋了?段越,你干什么了让景萱伤心成这样?”

    段越眼睛看着窗外,闷声不语。

    景萱抬起头,看到许诺,用手擦了擦泪,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许诺,你怎么来了?”

    “我……”许诺迟疑了一下,这样的场面,当然不适宜她再提托付佳佳的事情。“我们来这附近办事,顺路过来看看。你们俩这是怎么了?”

    提到自己,景萱的泪再次涌了出来。她指着段越,委屈而悲愤地控诉:“许诺你知道吗?段越他,他竟然背着我私设小金库!”

    许诺哑然失笑,呃,动这么大的干戈,原来就是为了这点小破事啊。

    事情还得从段越炒股开始说起。

    结婚后,景萱和段越,一个写字一个炒股。景萱是个不善于理财的人,来了稿费,就交给段越,由他去打理他们的生活。余下的,一部分存在银行,另一部分,存进股票帐户,由段越操纵炒股。景萱也乐得自在,不必再去费那脑筋,缺少什么只管手心朝上,跟段越要。

    为了景萱毫无城府地把钱全部交给段越的事,景萱的哥哥景澈相当生气,私底下不止一次地告诫景萱:“你行动不便,怎么能把钱全部交给他?他要是哪天卷了你的钱跑了,你哭都找不着地方。”

    景萱当然相信自己的老公,为段越辩解:“哥,没事儿,段越不是那样的人,他办事挺让人放心的。”

    “你放心什么?你这傻丫头总是容易轻信别人。你敢说段越肯和你结婚,不是因为你的房子?”

    景萱不自在了。虽然她哥哥是一奶同胞手足情深,她也知道哥哥是为自己好,可被他这样贬低自己的老公,心里总归不舒服。她的语气便冷了下来:“我自己的事自己知道该怎么处理。”

    “我把话撂这儿了,到时候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景澈恨恨地一跺脚,此后再不提此事。

    段越在结婚之前,已经炒了9年的股票,算是老股民了。婚后他潜心钻研股票,收益颇丰,诱得江若禅曾阿弥马小腾一干人,都跟着他入了股海。

    本来俩人好好的,各干各的,相安无事。可那天,段越去银行存钱,银行的工作人员介绍说,现在可以免费开通网上银行,网上购物转帐汇款都很方便。段越想既然免费,那就开了吧。

    回去后他兴致勃勃地和景萱一起装软件,介绍网银的好处:“现在的服务是越来越周到了,足不出户,什么事都能办。以后你买东西,就在淘宝里淘吧,方便又快捷,省得逛街又累又不方便。”

    他这厢正说得热火朝天,没看见景萱的脸已经变了色。

    景萱登录了段越的银行帐户,一时兴起,顺手点开收支记录。看着看着景萱的心里就起了疑,怎么最近一连几次段越从银行取的钱,是自己不知道的?数额不大,总共也就八百块。

    景萱虽然不过问家里钱财的事情,但段越一向自觉,取钱存钱,钱花在哪里,会清清楚楚地跟她汇报。正是基于段越的优秀表现,景萱才放心地家里的理财重任交给了他。

    可现在,这才几天的功夫,就出现了如此大的漏洞,叫她怎能不生气?

    景萱审视着段越,指着电脑屏幕,尽量用平和的语调问:“这几笔钱,什么时候转出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段越一下愣了,心里咯噔一下,想,完了完了。他只顾着给景萱介绍使用网银,怎么把网银的这个功能给忘了呢?他张口结舌,吭哧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汗,涔涔地往外冒。

    “我问你呢,这几百块钱你干什么去了?”景萱一下提高了音量,声音里充满了愤怒,仿佛一座火山,一触即爆。

    段越知道瞒不住了。他了解景萱的脾气,她平时不发脾气的时候,温柔得像只猫,怎么说怎么好。可一旦犯了她的怒,她马上就变成了要吃人的老虎,冰冷的面孔,令他胆颤心惊。

    段越低低的声音说:“我……我转到另一张卡里了。”

    “好啊段越,你长能耐了哈,居然会瞒着我存私房钱了!”景萱冷笑着,浑身颤抖,把手里的鼠标狠狠地往桌上一顿,鼠标立刻断裂成两截。她不知道该如何抑制自己的怒火,她的心已经被这支偷偷射出来的冷箭刺得鲜血直流。

    “你存钱做什么?家里的钱不都是你在管吗?你要花在哪儿,我问过你吗?为什么还要偷偷摸摸地存钱?”

    段越没想到景萱会如此暴怒,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低头不语。

    景萱努力平静自己的情绪:“这钱都花哪儿了?还剩下多少?”

    “总共八百,给我爸三百,我妹一百,剩下的四百,都没动。”段越可怜兮兮的,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来,“诺,都在这里面了。”

    景萱“啪”地把那张卡摔在桌子上,是,八百块钱而已,的确不多。可问题不在数额大小,而在于,他为什么要瞒着她,私设小金库?他们不是一向坦诚相待毫无罅隙的吗?他们不是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两个人吗?她不能想像,她最亲爱最信任的人,会在背后冷不防给她射了一支冷箭。那不是简单的八百块钱,而是对她感情的背叛,她如何能容忍?

    当初哥哥质疑他,自己还信心满满地替他辩解,现在,景萱知道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景萱心碎欲死。

    她原来还幻想着,他存私房钱,是为了给自己买个戒指,他们结婚时没有买,景萱一直觉得遗憾,段越说以后赚钱了给她补上。现在景萱才知道,原来他的心根本没在自己身上。他记挂的,他最亲最放不下的,仍然是他的家里人,无论他们曾经怎样让他难堪,无论他们怎样伤害过她。他们才是一家人,他们在一起生活了30多年,骨肉相连血脉相亲。她景萱,算什么?

    景萱眼里含满了泪,她指着段越,声音发颤:“好,真好。你还挺心疼他们,没看出来,你还真是个孝顺儿子。”她突然歇斯底里地发飙了:“可是,你忘了他们是怎样羞辱我的吗?你爸不是说,我还不如个傻子吗?我的婚礼,他们不祝福倒也罢了,还去闹得鸡犬不宁……你记性也不差啊,怎么这些事你都忘了吗?现在你会拿我的钱去孝顺他们了?”

    景萱胳膊一扫,把桌子上的杯子碟子“哗啦”扫落在地,又抓起手边的书和靠垫,没头没脑地往段越身上砸去。她伤透了心,泪水“哗哗”地往外涌,无可抑制。

    段越懵了,不是都和解了吗?这怎么又翻起旧帐来了?他抱住她,连声道歉:“妞儿,妞儿,你别这样,你别生气,我错了,我再也不存了。不就是几百块钱吗?至于发这么的火吗?”

    “至于,当然至于。那是我的血汗钱。”

    景萱的情绪已经完全失控,眼泪和鼻涕流了一脸。

    “好好好,是你的血汗钱,我是资本家,是寄生虫,不刻这样剥削蚕食你的劳动成果,我有罪!乖,宝贝,求你,别生气好不好?气坏了身子怎么办?”

    “啪”,景萱抬手给了段越一巴掌。“你心里巴不得我早死的吧?我死了不正好成全你吗?这房子这钱不就都归了你吗?”

    段越的脸,火辣辣地疼。他顾不上自己,蹲在她面前,捉住她的手,往自己脸上抽:“你打吧,使劲打,只要你能消气。”

    他又小心翼翼地解释,“那钱,是我炒股赚的。我想着,他们在家,挺难的,这些年供我读书也不容易。咱家又不缺那几个钱……老婆,天地良心,我真没有存心骗你的意思啊……”

    景萱冷笑一声:“是啊,咱家有钱,你是大款还是我是大款?我天天熬眼磨屁股,熬夜熬得头发大把地掉,腰疼得整夜睡不着觉,我赚钱容易吗?怕你炒股有压力,养家我不指靠你,我自己拼命熬。我就像一头变态的牛,要应付各个编辑的要求,不但要挤鲜奶还要挤出酸奶果汁咖啡绿茶,写字写到想吐……你倒好,在后面给我扒豁子……”

    景萱越说越难过,委屈,失望,痛心,一起交织而来,她泪流成河。

    许诺听到这儿,心里直感叹,怎么本来芝麻大点的小事,被景萱这么上纲上线,竟膨胀成个西瓜了?

    她只得安慰景萱:“男人谁不攒点私房钱?再说,他攒钱也没去干坏事,不过是给家里人花点,这算什么事?你看你,平日挺宽容大气的,这会儿怎么也斤斤计较起来了?”

    “不是我斤斤计较,我是恨他,为什么要瞒我,我那么信任他。你说,连你身边最亲爱的人都不相信了,这日子还有什么过头?”

    “还不是你平时把人家管得太紧?他不是怕你生气,才没敢告诉你嘛。好了,别生气了,气最伤人。”

    许诺又转头批评段越:“段越你也是,你要给家里人花钱,和景萱说一声就是了,她也不是小气人。你看现在闹的。”

    段越没吭声,心想:我敢和她说吗?我要说了,她还不得跟我翻旧账,把我爸的种种陈谷子烂芝麻的罪行再给我翻一遍?

    段越看景萱脸色缓过来一些,赶紧上前,腆着脸再次认错:“老婆大人,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高抬贵手,把我放了吧。”

    景萱冷着脸不看他,犯了这么大的错,轻易就想取得原谅,也太便宜了他吧?

    许诺使了个眼色,段越心领神会,赶紧跑到厨房,苹果,桔子,香蕉,花生,葡萄干,抱了一堆出来,剥了个香蕉喂到景萱嘴里,用无比谄媚的表情哄道:“老婆老婆,来,吃根香蕉,消消气。”

    景萱身子扭来扭去地不肯吃,段越便举着香蕉滑稽地扭来扭去地跟着她转。景萱到底绷不住,“扑哧”,笑了。啐他一口:“不知道先拿给客人吃!”

    佳佳在旁边拍着手欢呼:“哦,阿姨笑了阿姨笑了……”

    段越这才松了口气,叹息一声:“唉,我的姑奶奶哟!累死我了!”扭头冲祁凡笑,“兄弟,我告诉你,宁肯得罪玉皇大帝,也不要得罪女人。否则……”

    话没说完,看到景萱的目光已经凛凛地射过来,赶紧住了口,去整理被景萱扔得乱七八糟的家。祁凡也帮忙收拾地上的碎片。

    景萱看到祁凡,悄悄问许诺:“这就是你那小帅哥?还真是一花样美男呢,太帅了!许诺你真是有艳福。我说我怎么找了段越这么丑的,原来帅哥都跑你那儿去了。”

    许诺嘿嘿笑,这样的夸赞让她很受用。

    “准不准备结婚啊?还是打算就这么过着?”

    “当然要结婚,这不,我就是要和祁凡回一趟他家,商量结婚的事呢。”被景萱这一提醒,许诺猛然想起自己此行的正事。可这小两口目前大吵初愈,正是需要安抚温暖的情感恢复期,不好留个孩子在这儿添乱。算了,还是另想办法吧。

    许诺和祁凡告辞出来,这一耽误,半天过去了,佳佳还没找着寄留的地方。许诺想,干脆送江若禅那儿算了,她老公总出差,她一个人在家带女儿,反正一个也是带,多一个也无所谓。遂又开车往江若禅家去。

    7.烧饼和围巾

    许诺猜得没错,江若禅的老公张华成,又出差了。一个月30天,他有25天都出差在外面。

    但江若禅也没闲着。此刻,她正和邹家诚在公园里赏花。

    邹家诚何许人也?他乃是江若禅的中学同学齐凤玲的老公。此人当兵出身,身材挺拔,风流倜傥,从部队转业回来后,自己开了一家装饰公司,生意倒也不错。

    对老婆齐凤玲而言,邹家诚是个深情体贴的好丈夫。他对齐凤玲不是一般的好,记得齐凤玲所有的尺寸,鞋码,腰围,胸围,出差回来总会给齐凤玲带回来几套得体时尚的衣服。通常男人都不愿陪老婆逛街,但邹家诚不同,他会主动陪齐凤玲去,并且品位不俗。还做得一手好菜,真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有一次江若禅他们几个同学聚会,席上,齐凤玲刚说了一句脚疼,邹家诚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来,奔到她身边,毫不避讳地当着众人的面把老婆的脚抱在怀里,一双手温柔地揉啊揉,眼睛专注地盯着齐凤玲,不住地问:“是这儿吗?还是这儿?还疼吗?”那深情得几乎要滴出水的声音,惹得几位在座的女同学羡慕得直流口水,纷纷夸赞:“凤玲你真有福气,找了又帅又体贴的老公。哪像我们家那位,见面说不上两句话就要吵架,这辈子真是投错胎了。”

    照说,被老公宠成这样的女人,该被滋润得光彩照人才是。可是齐凤玲面色蜡黄满脸褶子,看上去要比江若禅老上10岁。江若禅有一次传了他们两口子的照片给景萱看,夸赞说邹家诚对老婆如何精心呵护。景萱一看就笑了,“他那精心呵护,做给外人看的吧?你看他老婆一脸焦虑,哪像个被宠爱的女人?相由心生,女人幸不幸福,其实全在脸上写着呢。”

    “他倒并非是做给外人看,他就是那种细致体贴型的温情男人,37度,不冷不热。只不过,他对别的女人,也是同样的温情。齐凤玲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的,防贼一样防着老公出轨,精神总处在高度紧张状态,能不焦虑吗?同学中属她最幸福,但也最憔悴……”

    “那就难怪了。”景萱叹息,看来找个帅老公也不是什么好事,这左忧右虑的,至少要少活10年哪。

    邹家诚最近迷上了江若禅。起因是邹家诚做生意赚了一大笔钱,在老婆齐凤玲的鼓动下,买了阳光水岸的别墅,和江若禅做了邻居。

    江若禅在阳光水岸住的时间并不多,女儿果果的学校在市中心,离江宁路的家几步之遥,为女儿上学方便,他们只有节假日才过来小住。

    两家做了邻居,走动频繁起来,节假日一起开车去近郊游玩,一起吃顿饭。次数多了,江若禅摇曳多姿的身影,便印在邹家诚的心上,抹不去了。

    邹家诚忍不住拿江若禅和自己的老婆比,俩人同龄,可是一个娇颜如花宛如二八少女,一个黯淡无光形容憔悴疑似五旬老妪;一个谈笑自如风情无限,一个拘谨羞怯焦虑不安……邹家诚不由感叹:这人和人的差别,真不是一般的大啊。

    这天,邹家诚早上出门时,正遇上江若禅和张华成。江若禅穿一条波西米亚及地长裙,外面披一件浅灰色流苏披肩,胸前一长串雨花石项链,栗色的长卷发蓬松地披在脑后,风姿绰约。

    邹家诚热情地打招呼:“呵呵,好多天没见了,什么时候又到这边住来了?”

    “昨天晚上刚过来,果果放假,他要出差,这边离火车站近点。”江若禅敷衍几句,急忙去开车。张华成和他道别:“先走了,八点半的火车。”

    邹家诚被江若禅迷得颠三倒四,俩人走过去半天了,他还兀自在那儿发呆。

    他迷迷糊糊到了公司,坐进办公室,眼前依然到处都是江若禅的影子,一笑一颦,回眸转身……秘书推门进来,问他:“邹总,广东的陈老板来催余款,要不要给他们打款?”

    邹家诚发着呆,神游天外。秘书连叫了三遍,他才醒过来。

    再这样下去,他非疯了不可。邹家诚决定主动出击了。他给秘书安排了工作,自己就回家去了。进了小区大门,他一看到江若禅的红色奥迪车稳稳地停在草坪上,知道她在家,心就安定下来,满是欢喜。

    他没有回家,打电话给江若禅:“小禅,是我。”

    江若禅的声音懒懒地传过来:“嗯,有事吗?”

    “一起去赏菊吧,这几天公园里的菊花开得正好。你顺便可以画画写生。”

    江若禅本来应该拒绝。她和邹家诚不算很熟,因为齐凤玲的关系,有一些来往,但从来没有单独相处过。江若禅不愿和他距离太近,同学的老公,瓜田李下,万一发生点误会,解释不清。

    可是偏偏那天,刚送张华成出差,女儿果果上学去了,景萱她们各自忙自己的事情,又没有心情作画,她正百无聊赖。现在,有个人突然出现,帮她聊解寂寞,何乐而不为?

    所以,她稍微迟疑了一下,便爽快地答应了。

    邹家诚欣喜若狂,他吹着口哨将车开到江若禅的门前,看到江若禅款款地走出来,她换了红黑相间的格子短裙,上面是黑色紧身上衣,脚蹬黑色小牛皮高帮短靴。这又是另一种味道,明艳亮丽。邹家诚心里感叹,真是百变魔女,什么衣服到了她身上,都自有一番风流。

    他赶紧下车,绕到右边,打开车门,绅士地将手放在车门顶上,以防止江若禅被撞了头。

    江若禅笑:“哟,邹总今天怎么有此雅兴啊?”

    邹家诚挠挠头皮,老老实实地回答:“老早就想约你出来,一直没有机会。”

    江若禅的心迅速跳了一下,脸上却笑着说:“怎么没机会?上周我们两家不是还一起去吃水席的吗?”

    “那不一样……不一样。”邹家诚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在这个女人面前,会突然紧张起来。他话都说不利索了,鼻尖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江若禅笑看着他,觉得甚为好玩。一个中年男人,还像个初次和女孩儿约会的毛头小伙一样紧张激动,真是难得。

    江若禅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扭头看窗外的街景。忽然看到外面有卖黄桥烧饼,忍不住赞道:“这黄桥烧饼挺不错的,烤得焦黄酥脆的,我最喜欢吃了。”

    邹家诚没有接话,却就地停车,开门下去。江若禅在后面大喊:“喂,这里不能停车,你干什么去?”

    只见邹家诚跨过护栏,直奔卖烧饼的小店。一会儿,提着两个烧饼,笑眯眯地回到车上。把热腾腾的烧饼往江若禅的手里一放:“尝尝,是不是你说的那个味。”

    江若禅瞪他:“你会不会开车啊?哪有像你这样随便停车的?今天是你运气好,不然被警察逮着了就有你好看的了。”

    邹家诚憨憨一笑:“我开了四五年车,还没有违过规。哎,你有没有发现,有时候做点错事,那种冒险的感觉,倒是挺刺激好玩儿的。人生太循规蹈矩了,便失去了很多乐趣。”

    江若禅狠狠咬了口烧饼,大口大口嚼着,含糊不清地说:“真会为自己找理由。”

    邹家诚看着她完全不顾淑女风度,大口嚼烧饼的样子,不由又呆了。心里叹息:这个女人真是妖精,和她在一起,哪怕只是喝凉水嚼烧饼,也觉得人生甚是有趣。

    等江若禅专心吃完一个饼,邹家诚已经把车停在鄂尔多斯的专卖店门口。江若禅迷糊地看着他,不解地问:“走错路了吧?公园不在这里。”

    邹家诚开心地笑起来:“是啊,我迷路了,赶紧下来,一起问问。”

    江若禅下了车,迟疑着不肯动。邹家诚过来牵住她的手,拉她进店:“进去看看,这家店里的羊毛围巾很漂亮。”

    江若禅这才明白,原来他是要给自己买东西。她头大了,他给她买围巾,这算什么?早知道,不和他出来了。

    她不肯往前走了,挣脱他的手,瞪大眼睛问:“为什么给我买?给个理由先。”

    邹家诚站在那里,无奈地笑了,只好现编理由:“嗯,为了今天阳光灿烂,为了这一天和别的天不同,为了一个烧饼,为了你这一身衣服需要一条相配的围巾……”

    江若禅听他胡言乱语,也觉得好玩儿。遂不再反抗,跟着他进了店。邹家诚看中一条玫红色羊绒围巾,拿过来围在江若禅颈间,导购小姐立刻赞不绝口:“先生真有眼光,您夫人肤色白皙细腻,这颜色正配她。”

    江若禅装作没听见,在镜子前扭来扭去地照,顾盼生姿。她的眼角瞥过去,但见邹家诚笑而不语,貌似很享受这个误称。

    围巾价格不菲,邹家诚看也不看,刷了卡。江若禅心想,虽然邹家诚收入不错,可齐凤玲平时省吃俭用惯了,洗菜的水都要留着冲马桶,买衣服总是挑换季打折的时候,除了邹家诚会给她买些上档次的衣服,她自己从没有买过超过两百块钱的衣服。如果她知道自己老公给别的女人买这么贵的围巾,不知道会怎么想。

    想到这里,江若禅悄悄乐了。正像邹家诚说的那样,她体会到了偷偷做坏事的那种刺激和快乐。

    她围着那条围巾,和邹家诚去了公园。菊花果然正开得灿烂,成片成片地,千娇百媚,云蒸霞蔚。江若禅举着相机,噼里啪啦拍个不停。邹家诚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也没有太多话,但他的目光一秒也不肯离开她,痴迷沉醉。

    江若禅拍得正欢,电话响了,她接起来,是许诺欢快的声音:“美女,忙什么呢?”

    “玩呢,在公园,你怎么想起我来了?”

    “麻烦你帮我个忙,我和祁凡要回他老家商量结婚的事,佳佳没人带,我想先搁你那儿两天,行吗?”

    “啊?真的决定和帅哥结婚了?恭喜恭喜。这怎么着也得支持你,放心把佳佳交给我吧,明天正好双休日,果果也有个玩伴。我在西城公园,你直接送过来吧。”

    15分钟后,许诺将佳佳交给江若禅。两个女人看着对方身边的男人,各自心领神会。江若禅为邹家诚作介绍:“这是我的邻居,同学齐凤玲的老公,邹家诚。这是我的好朋友许诺,这位……”

    祁凡接过话,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绍:“我叫祁凡,在快递公司工作。早就慕江姐姐大名,果然才貌双全,名不虚传。”

    江若禅眉开眼笑:“哈,你真应该去拍广告,不然太浪费这模样了。”

    许诺拉江若禅到一边,悄悄问:“老大,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同学的老公你也敢下手?”

    江若禅笑,指着她骂:“怎么?只许你钓小帅哥,还不许我拉个老帅哥出来解解闷?再说,是他主动约我的,关我什么事?”

    许诺说:“他看你的目光不寻常,八成是迷上你了。你可注意拿捏分寸,别打不着狐狸,反惹一身骚。”

    “放心吧,我对他没兴趣。”江若禅忽然怅惘。

    “嘿嘿,我知道,你的兴趣都在展宽那儿的吧?真是怀疑你的审美观,展宽其貌不扬,又自私小气,哪点吸引住你了?还值得你对他这样痴情?”

    “没办法,谁喜欢谁,都是前生注定的吧。我也不说不出他哪里好,可我就是迷他。偏偏他还对我不冷不热的,没意思。”

    许诺看着江若禅哀怨的神情,不忍再泼冷水,只好说:“好了,我们走了,佳佳交给你了。”

    “嗯,放心吧。祝你马到成功。”

    8.不能碰的梦

    回去的路上,邹家诚忽然发现江若禅的情绪低落下来,一路上懒懒的靠在靠背上,闭着眼睛不说话。他绞尽脑汁讲了几个笑话,也引不起她的兴致。只好作罢。

    送江若禅回家后,邹家诚把车开进车库,准备下车时忽然发现,他给江若禅买的那条羊绒围巾,还留在他的车后座上。

    邹家诚抓起那条围巾,心里颇不是滋味。他给江若禅打电话:“为什么把围巾留下?”

    “还是给凤玲吧,本来就是帮她买的。”江若禅幽幽地说。

    邹家诚无语了,无奈地挂断了电话。一天的好心情,刹时间消失殆尽。

    她一点也不迷糊,她用她的方式拒绝他,她的拒绝让他伤心。

    邹家诚趴在方向盘上,心里百味陈杂。他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女人,她让他疯让他痴,她那么近又那么远。他知道自己无法拥有她,他只是控制不住自己,想去心疼她呵护她。

    可是,她拒绝了他。

    她的拒绝不是没有道理,他是想要对她好,可是,这份好,算什么呢?

    从车库走回家时,邹家诚忍不住又绕到江若禅的家门口转了一圈,他呆呆地看着她的窗户,心里又疼又涩。好吧,既然她不肯接受,他也不必枉费心思。

    他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随手把那条围巾扔在鞋柜上。听到响动,齐凤玲从厨房里出来,她一眼就看到了那条鲜艳的围巾,奔过去抱住邹家诚,惊喜地喊:“老公,原来你记得今天的日子啊!送我这么漂亮的围巾。”

    什么日子?邹家诚莫名其妙。

    齐凤玲欣喜地把围巾围在颈间,对着镜子左照右照,笑逐颜开:“我今天特意请了假早回来,做了你最爱吃的香菇炖鸡,还有大虾。我还以为你忘了呢,我们结婚8周年纪念日。一会儿开瓶红酒,我们祝贺一下。”

    邹家诚这才记起来,今天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齐凤玲欢快的语调,将邹家诚心中的阴霾一扫而光,他解下齐凤玲的围裙,系在自己身上,温柔地说:“你歇着,我也做几个拿手菜。”

    那边,江若禅做了饭,打发两个孩子下楼玩,自己无精打采地躺在沙发上,思绪飘渺。

    展宽,是她心上不能碰的梦,一碰就疼。今天,被许诺碰了一下,就一直疼痛不止。

    她和展宽,认识有5年了。5年,如果有故事,早就发生了。可是他们却始终纯净如初,不曾越过雷池半步。

    5年前,展宽还不是现在的展宽。那时候,他刚从单位出来,自己组建了一个公司,一切刚刚起步。他们在网上认识后,他迷上了她,一下子成了一个才情非凡的诗人。他为她写了很多诗,新体旧体,才华横溢。江若禅被他的才情倾倒了,她暗淡混沌的天空,“哧”的一下,电光石火一般,突然就被他擦亮了。碧空如洗,白云朵朵,整个世界都合着她的拍子在欢唱。

    俩人从网络到现实,一起吃饭,喝茶,聊天聊地,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应该说,刚开始的时候,两个人也有过一段痴狂迷乱的时候。展宽开车去办事,满脑子都是江若禅的影子,车直直地撞向路边的墙壁,还浑然不觉。

    江若禅出去散步,走着走着就到了展宽的楼下。她并不知道展宽住在第几层,就在楼下瞎转悠,直到一抬头,正撞上出来倒垃圾的展宽。展宽惊得嘴巴都移了位:“你怎么在这里?”

    江若禅本来可以说:“一个同学,正好也住在这个小区,碰巧遇上你。”

    可是,她没有为自己找借口。“看你。”她抬起头,目光明亮,咄咄逼人:“不请我上去坐坐?”

    展宽紧张地摸了一下鼻子,吸了口气,窘迫地说:“她在家……”

    “我不管,反正我要去,我想看看你生活的地方。”江若禅歪着头,像个顽劣的孩子在耍脾气。

    “那……好吧。”展宽无奈地笑了,他不能不牵就她。

    两个人一起上楼,打开门,展宽让过身后的江若禅,对老婆介绍说:“电业局陈主任的老婆,刚买了套房子,来看看咱家的装修。”

    他老婆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圆圆胖胖的,像半个水缸。她似乎并不奇怪丈夫怎么下了趟楼,忽然带回来一个女人。只冲江若禅笑了一下,眼睛又转到电视上去了。

    展宽装模作样地给她介绍房间里的陈设和装置,转到书房时,江若禅抱着双臂,笑吟吟地看着他。展宽不自在地又去摸鼻子,他紧张或撒谎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去摸鼻子。他紧张地看看客厅,对江若禅做口型:“不许捣乱。”

    江若禅忍着笑,告辞出来。电梯门一关上她就狂笑不止,像个成功搞了恶作剧的孩子。可她的心却越笑越酸,直笑到泪流满面。她仿佛已经看到了两个人的未来,不,他们没有未来。

    展宽送她出来,他被她的笑吓住了。扎着双手,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他了解她的情况,也知道她是一个值得爱的女人。可是,他能给她什么呢?而且,她处在那样一个复杂的家庭里,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她,巴不得她出点错,好将她扫地出门——她当然不能走错半步。他不能不替她着想。

    展宽是个理智而又谨小慎微的人,他决定把这份感情放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好好保护起来。

    展宽对这段感情,最终采取了冷处理。他不主动约她见面,只是偶尔发个短信,网上聊几句,一起吃顿饭,话题基本不涉及感情。两个人更像知己朋友,江若禅遇到难题,求助于他时,他总能将问题剖析得清楚明白,给出不错的建议。

    江若禅是个有自尊的女人,展宽不主动进行下去,她也不好穷追不舍,只能将爱恋埋在心底。她也接受这样的关系,她想,留个人仰望,也好。

    两个人不远不近若即若离,每次都在江若禅就要忘掉展宽时,他会突然来一个电话,唤醒她的记忆,让她将要平静下来的心,重起涟漪。

    那次江若禅生日,她正和一帮朋友喝酒唱歌,忽然接到展宽的电话。他声音萎顿疲惫不堪,江若禅听出了异样,追问下去,才知道,他的公司因为经营出了问题,破产了。

    江若禅扔下一屋子为她祝寿的人,开车直奔他的工厂。一路上江若禅忧心如焚,几乎迎面和一辆大车撞上。

    匆忙赶到厂里,往日热闹的工厂此刻寂静无声,厂房里空旷无人,江若禅一直找到后面的仓库里,才看到展宽傻呆呆地坐在地上,胡子拉茬,目光呆滞。看到江若禅进来,他一动不动,失神地望着空荡荡的房子,喃喃地说:“我完了。小禅,我完了。”

    江若禅走近他,心疼地把他的头抱在怀里,俩人默然无语。

    忽然,江若禅把他拽起来,一直把他拉到厂房里。她跑过去,挨个把机器开开,在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声中,江若禅对着展宽的耳朵大叫:“怎么会完了呢?你看,你还在,机器厂房都在,完全可以重新开始东山再起啊。”

    展宽苦笑:“我拿什么重新开始?”

    “天不会塌,总会有有办法的。好了,今天我生日,陪我去吃面。”

    展宽尴尬:“我可真是,没有给你准备生日礼物,还搅乱你的好心情。”

    “好吧,给你个机会,请我吃面,当为我过生日咯。”她动手去拉他,“走啦。”

    在一家小面馆,俩人各要一碗牛肉拉面。展宽看着吃得满头大汗的江若禅,动情地说:“总会有一天,我要给你补一个生日。”

    “好吧,我等。”

    那晚过后,展宽像消失了一样,踪迹皆无。没有电话和短信,QQ上的头像总黑着。她去厂里找他,才知道连厂房带设备已经转让他人。不好去他家找,在他家的楼下转悠了几个晚上,也没有遇见他。

    那段时间,江若禅的心总是揪在一起,吊着,在半空中游来荡去。她听见电话响就心惊肉跳,好几次从梦中哭醒。

    有一次又被恶梦惊醒后,张华成搂着她担忧地问:“你最近怎么了?是不是身体有什么问题,要不去医院看一下?”

    她缩在他的怀里,默不作声。

    几个月后,江若禅很意外地收到展宽的短信:“我没事了。最近一直忙新公司的事,你还好吗?”

    江若禅直接回电话过去:“你在哪里?”

    “呵呵,在公司。你最近怎么样?”

    “什么位置?”

    展宽说了地址,江若禅疯了一般,开车赶过去。

    新公司规模比前更大,整齐的厂房在阳光下傲然矗立,江若禅刚一进门就看到一辆崭新的别克停在门口,展宽趴在二楼栏杆上笑眯眯地望着她。他西装革履头发纹丝不乱,意气风发春风得意。

    江若禅围着那辆车转了两圈,仰头问他:“什么时候买的新车?”

    “买了两个月了,你开开试试。”展宽扔下一串钥匙。

    江若禅愤怒地一脚把钥匙踢出好远,看也不看他一眼,拔脚走人。

    展宽在身后叫“小禅小禅”,她像没听到一样,头也不回,开车打火疾驰而去。

    她一路狂奔,没有方向没有目标。直到最后停下的时候,她才发现,她把车开到了郊区父亲的坟前。她走到父亲坟前,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他的确像她希望的那样,东山再起。她该为他高兴。可是她,为什么心里满满的都是忧愤和疼痛呢?

    是的,她想不明白,几个月来,她为他担惊受怕忧虑成疾,食不知味夜不能寐,而他,居然连一点声响都没有,开了新公司买了新车,重新风风光光地站在她的面前。他是怎样重新再起来的?中间又经过了怎样的煎熬和折磨?

    这么久,他为什么一点音讯都不肯给她?他不知道她在为他担心吗?原来都是自己一厢情愿,他从来没有拿她当回事。

    江若禅泪如雨下。

    她以为她会从此对他心灰意冷。

    却没有。

    几天后,他约她去吃火锅,一听到他的声音,江若禅立刻心情大好,快活地答应了。

    她就是这样,从来不会跟某个人记仇,更何况,那个人,是她喜欢的。事实上,哭过之后,她就释然了。她在心里,早已准备了一万条原谅他的理由。

    几年来,总是这样。她前面为他的理智清醒自私小气而愤怒怨怼,后面紧跟着,又理解他原谅他心疼他。这就是爱吗?她不明白。

    如果这是爱,那么她和老公张华成之间,又是什么呢?她依恋他,和他一起做饭饮茶吵架和好,为孩子的教育问题争论,虽然他们已经很少有性爱,但每天晚上靠在他圆圆胖胖的肚皮上睡觉,也是件幸福的事。

    原来,爱的确有很多种方式,她依恋张华成,他像是她身上的一部分,哪一块不舒服,都会让她疼痛。她迷恋展宽,他永远不远不近地在那里,供她仰望,偶尔迷乱。

    9.瞒天过海

    祁凡带许诺回家见父母,他知道父母不会同意他找一个大他10岁离异还带个拖油瓶的女人结婚,决定使用瞒天过海之计,将许诺的年龄和佳佳暂且隐瞒不报,待日后生米做成了熟饭,即使他们知道了真相,也无可奈何。

    祁凡的家在三百公里外的一个县城,虽然是小地方,但山清水秀,处处弥漫着恬静温暖的气息。许诺的车行驶在干净的街道上,扑面而来的桂花香,令她深深陶醉。她不由感叹:“呀,怎么没听你说过,原来你的家乡这么美!等将来我们老了,就搬回来住如何?”

    祁凡得意洋洋:“就是要给你惊喜,嘿嘿。你没听过吗?爱上一个人,才会爱上他生活过的城市。你这也是爱上我的标志吧?”

    “臭美。”许诺嘴上骂着,心里却同样是美滋滋的。

    车一路开到一栋旧的家属院楼下,祁凡拉着许诺上楼,敲开门,她听见祁凡用浓重的乡音喊道:“妈,我回来了。”

    令许诺没有想到的是,这个迎出来的女人,自己的准婆婆,祁凡的妈,竟然是如此的年轻貌美。但见她发髻高挽,紧身的黑色上衣,下面是红色的阔腿裤,尖尖的长筒靴,腰间系着细格围裙,腰肢纤细小腹平坦。如果不是祁凡已经开口叫了“妈”,许诺真不敢相信,这个女人会是自己的婆婆。看样子,她也不过比自己大十几岁而已。心下再细算,可不是嘛,她自己都比祁凡大10岁呢。

    祁妈妈看到他们,一脸的惊喜:“这么快啊,坐火车回来的?”

    祁凡说:“没有,我们自己开车回来的。”他把带回来的礼物放进客厅,转身拉着许诺的手介绍道:“妈,这是我的女朋友,许诺。”

    祁母早就注意到了许诺,这会儿听祁凡介绍,才终于肯定,这个看上去并不年轻的女子,就是儿子的女朋友。听到许诺乖巧地叫她:“阿姨好。”她表面上笑着答应:“站着干吗?快进来坐。”心里却疑窦重生。

    她招呼许诺坐在沙发上,又拿出花生瓜子苹果放在茶几上,给许诺递过来一个苹果:“开了一路车,累了吧?先吃个苹果。”

    “谢谢阿姨。”

    许诺一口一个“阿姨”,把祁妈叫得心惊肉跳。她急急地拉儿子进厨房,关上门,小声问:“你跟我说实话,她到底比你大几岁?”

    “电话里不是说了嘛,3岁。”祁凡面不改色。

    “当你妈是瞎子看不见?我看她比我小不了几岁。你老实说,她结过婚没?有没有孩子?”

    祁凡暗暗吃了一惊,他没想到妈妈的眼睛这么毒,看来姜还是老的辣。却还是嬉皮笑脸地坚持,“妈,你说什么呢?她真的比我3岁,可能面相老吧。倒是真结过婚,不过只一年就离了,没有孩子。”

    “我说你这孩子我咋就不明白,放着那么多年轻漂亮的姑娘不找,为啥偏要找比你大还离过婚的?”祁妈气得两肋生烟。

    “妈,这结婚过日子都是我自己的事,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您就别操心了。再说,这都什么时代了,大点怕什么?大了知道疼人,那些小女孩一天到晚缠着你撒娇耍蛮,我可受不了。”祁凡拿起一只苹果啃着,满不在乎地说。

    “不行,我不同意。你趁早给我打发了她,我听到她叫我阿姨就难受,叫我姐姐还差不多……”

    祁凡哭笑不得,“好吧,那以后不让她叫你妈,叫姐姐。”

    “你别跟我打岔!你看看,你们俩现在站一起,她就像你姐似的,女人不经老,再过几年,还不像你妈一样?你现在年轻不懂,将来你会后悔的。”

    母子俩正争执,就听到许诺在卫生间大声呕吐。祁凡赶紧跑过去,边帮她捶背边问:“怎么了?是不是开车时间太长,身体不舒服了?”

    许诺面色苍白,刚要说话,又一阵恶心,伏身呕吐起来。那撕心裂肺几乎要把肝都吐出来的样子,直让祁凡心疼。他给许诺倒了杯温开水,紧张地问:“要不要紧,不行就去医院看看。”

    祁妈看这情景,心里已明白了几分。给儿子使了个眼色,叫他过来,问:“你们俩是不是住一块儿了?”

    “是啊。”

    “你去问问,她那样子,八成是怀孕了。”

    “啊?”祁凡惊得几乎跳起来,不相信地问:“怀孕了?我要当爸了?”

    他旋风一样跑到许诺身边,抱住她上上下下看了一遍,欢喜地问:“诺诺,你是不是怀孕了?”

    许诺羞涩地点头。

    祁凡“嗷”地一声把许诺抱起来,转了两圈。“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双喜临门啊,我要当爸爸了!”

    祁妈看他疯狂的样子,急得直吆喝:“哎哟我的祖宗,你赶紧给我放下。她现在是有身子的人了,哪经得起你这样折腾?”

    祁凡吐了下舌头,乖乖地把许诺抱到沙发上放好,围着她激动地搓着手,“你想吃什么?排骨?虾?我去买。”

    祁妈过来,一改开始的冷淡,亲热地拉住许诺的手:“怀孕多长时间了?有没有不舒服?怎么都不告诉我们一声?”

    许诺红着脸说:“前天才去医院检查,6周了。就是老是犯困,没胃口,闻到油烟味就想吐,别的都正常。本来想跟祁凡说的,怕他担心不让我开车,就没说。”

    祁妈笑眯眯地传授经验:“这都是正常反应,注意休息。你肯定吃不了油腻的东西,我去给你做两个清淡的菜。”

    祁凡兴奋地把许诺左看右看,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内心的欢喜。又看他妈忽然180度大转弯,心里纳闷,跟进厨房,问:“你不是让我趁早打发她吗?怎么这一会儿功夫就变了?”

    祁妈在水龙头下洗青菜,平静地说:“因为她的肚子里有你的骨血。有孩子就不一样了,她再怎么不合我的眼,也不能委屈她和孩子。”她停了手中的活,望着祁凡,语气忽然凝重起来,“小凡,有件事一直没有告诉你,现在你也是要当爹的人了,就跟你明说了吧。”

    祁凡惊诧莫名:“什么事啊,这么严重?”

    祁妈叹了口气,未语泪流:“其实,当年我也和许诺一样,没结婚就怀了你。但当时,那家人是名门望户,他的父母瞧不起我这个农村姑娘,死活不同意我和那个男人结婚,硬是棒打鸳鸯散……你那没良心的爹,也是被逼无奈吧,在我怀你两个月的时候,和一个同样出身高干家庭的姑娘结了婚。我当时真是万念俱灰,想一死了之。后来,多亏遇上你爸,他是好人,不嫌弃我已有身孕,接纳了我们,对你视同己出……所以,今天我看到许诺,就想起当年的情景。我知道许诺肯定比你大不止3岁,本来是不同意的。但她既然已经有了你的孩子,我们就不能做那昧良心的事……”

    祁凡听得目瞪口呆。他结结巴巴地问:“妈,你……你不是在编故事吧?你的意思……就是说,我爸……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祁妈点头。又说:“你虽非他亲生,但这么多年他待你如何,你心里也有数吧。”

    祁凡心里真是百味陈杂,怨恨,感激,失落,心酸……今天是个什么日子?他在这一天忽然得知自己有了孩子,又忽然得知,自己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生活,真是比戏剧还精彩。

    正说着,祁爸回来了。祁妈迎上去,给他介绍许诺,许诺欠身微笑:“叔叔好。”祁爸乐呵呵地打招呼:“好好好。一路辛苦吧?”又从怀里掏出一包茶叶,“我特意去买的铁观音,儿子呢?来,沏壶新茶,尝尝香不香。”

    祁妈这才发现祁凡并没有跟出来,转身去厨房叫他。祁凡果然躲在厨房里,他忽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善良博爱的男人。从知道他不是自己的新生父亲的那一刻起,他对这个男人,忽然有了一种微妙的感觉。他说不清楚那种感觉,既从心眼里敬重他,又有一种疏离感。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这么多年,他读书,工作,父亲是矗立在他身后一座大山,随时准备承担他的喜怒哀乐,帮他解决惹下的麻烦。他们只有他一个儿子,父亲把所有的爱,都给了他。

    可是,就是这么奇怪,血缘这种东西,有时候真的说不清楚,他心中仿佛被划了一道微痕,很轻微很细小,但存在着,无法抹平。

    看到妈妈又进来,祁凡有些慌乱,妈妈微笑着握了握他的手,拍他的肩:“去吧,儿子。”祁凡定了定神,调整了一下表情。他知道自己不能辜负他,更不能在父亲面前有任何表露。他还是他,父亲还是父亲,他必须像往常一样若无其事。

    祁凡端了盘洗好的葡萄,走了出去。带着几分娇嗔埋怨父亲:“爸,你去哪儿了?回来半天也不见你。”

    祁爸显然很享受儿子这种亲昵撒娇的口吻,他笑盈盈地看着儿子,解释说:“城东新开了家茶叶店,听说是福建安溪人的,正宗的铁观音,我特意跑去给你买了新茶,快沏一壶尝尝。”他已经从祁妈口中知道了许诺怀孕的事情,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夸赞儿子:“我儿子果然厉害,年轻轻轻就要当爹了,比你爸强,哈哈!”

    祁凡坐在父亲身边,他突然有点局促,想了半天才说:“爸,我带许诺回来,是想和你们商量结婚的事。”

    “这还商量什么?双喜临门哪。你们怎么打算的?先把你们的事办了还是等生了一起办喜事?”祁爸兴致勃勃。

    祁凡正要说话,许诺已抢先答:“结婚就不办了,大家都忙,你们也不必跑来跑去的。我和祁凡去把结婚证领了就行了。等将来孩子生了,再一起补办。”

    祁爸沉吟了一下,说:“也好,既然这样,今天这顿饭就当你们的喜宴了。”

    那顿饭吃得很愉快,气氛融洽,其乐融融。许诺扫平了最后一道障碍,之前所有的担心和忧虑都云开雾散,心无挂碍,舒畅快意。祁爸祁妈虽然对儿子找了年龄大的媳妇有几分不满,但看许诺已有身孕,小小的不快早已被添丁之喜吹得无影无踪。他们兴奋地讨论着,会是男孩还是女孩,取个什么名字,许诺该吃哪些东西补补身体……除了祁凡偶尔有点心不在焉之外,所有人都兴高采烈,这个家充满了世俗的温暖。

    第二天一早,许诺和祁凡便打道回府。临行前,祁爸把许诺的车后箱里装得满满的,核桃,山药,大枣,南瓜,玉米,还有两只肥肥的母鸡。都是他一早跑到郊区买的,要给许诺补身子。许诺心里充满了感动:“回去都能开个菜市场了。”

    祁妈反复叮嘱祁凡:“别让她干重活,爱吃什么就给她做,女人生孩子不容易,好生照顾着,再过几个月,我把家里的事情安排好,去给你们做饭看孩子……”

    “放心吧妈,我一准儿把她养得白白胖胖的,再给您生个白白胖胖的孙子!”祁凡揽住妈妈的肩膀,依依不舍。

    回去的路上,许诺专心开车,并不言语。祁凡也沉默着,想自己的心事。一路无话。

    到家后,许诺疲倦地坐在沙发上,祁凡进厨房,给她榨了一杯果汁,又过来给她揉肩:“你以后不要开车了,太危险。也不要随便活动,怀孕初期,保胎很重要。不行明天我去报名学个驾照,以后有什么事我负责接送你得了。”

    许诺喝了一口果汁,坐直了身子,拉祁凡在自己身旁坐下,深吸了一口气,才开口说:“祁凡,我得告诉你,其实……我没有怀孕。”

    “啊?”祁凡被这个惊天的谎言击倒了,他傻呆呆地望着许诺,嘴巴张得半天都没有合上。

    “当时,你和你妈在厨房说话,我都听到了。”许诺艰难地开口,她的心被祁凡父母的真诚恳切感动着,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你妈眼睛很毒,年龄的问题,你当然瞒不了她。我当时也是一时情急,才谎称自己怀孕……我知道这样做不妥,可你知道,我不是有意要骗他们的。”

    祁凡一路上心里都在为两个父亲的事纠结着,没想到这会儿突然又蹦出来这个意外消息,他火气迸发,她们究竟还有多少事情瞒着他?

    他看着她,冷笑:“呵,你的演技真令人佩服。我爸,我妈,我们一家人都被你蒙骗了。”

    “你别说得那么难听,我那不是迫不得已嘛。”

    祁凡抓起手边的花瓶,“啪”地摔在地上:“你做都做出来了,还嫌说得难听?你撒谎成性,让我怎么相信你?”

    许诺从沙发上跳下来,气得指着祁凡大叫:“祁凡,你给我说清楚,我怎么撒谎成性了?你骗他们就没事,我撒个小谎怎么就成大事了?怎么着,只许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

    “呵呵,真是可笑。我妈昨天刚告诉我,我的父亲不是亲生的。今天你又告诉我,我的孩子是编造的。可笑,太他妈可笑了!”祁凡颓然坐在沙发上,用手拼命地扯着头发,不知该怎样发泄烦躁的情绪。

    “啊?我的天!”这下,轮到许诺吃惊了。她一下子明白了回来的路上祁凡心事重重的样子,也理解为为什么她的谎言令他反应如此激烈。

    她看着祁凡像个受伤的孩子一样,失魂落魄地坐在那儿,心中柔情顿生。她上前抱住他,柔声道歉:“好了宝贝儿,都是我的错。你这么年轻,孩子肯定会有的。”又问,“你说的,父亲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祁凡伏在她的怀里,双手紧紧地抱住她,头抵在她的胸脯上。他外表成熟,内心依然脆弱。此刻,他需要一个依靠,爱人温暖的怀抱是他最大的安慰。

    祁凡把母亲的话又给许诺转述了一遍,许诺唏嘘不已。她终于明白了那天吃饭时祁凡为什么心不在焉,突然面对如此大的变故,难为他居然还平静如常。

    许诺安慰他:“别想那么多了,是不是亲生的有什么要紧,他对你好,把你当作心头肉一样疼,和亲生的有什么区别?”

    “我知道。他老了我一定会好好待他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听我妈说出这个秘密之后,我就很想知道,我亲生的父亲到底是谁?可我妈死活不肯告诉我。”

    “他当年丢弃了你和你妈,这样背信弃义之人,你现在还想他干吗?”

    祁凡无语,心情慢慢平复。又忽然想起来,问:“你这编造怀孕的消息,将来让我怎么和爸妈交待?他们哪天突然来了,我看你怎么瞒得过去。”

    许诺点他的脑门,笑骂:“傻瓜,你不会告诉他们,不小心流产了?再说,你不会,嗯,加紧行动,制造一个人出来?”

    “好,那就赶紧进行造人行动。”祁凡一把将她揽腰抱起,扛在肩上,往卧室走去。

    许诺不得不承认,年轻真是好啊。

    10.房子啊房子

    周一下班,曾阿弥从单位出来,正好遇上马小腾。马小腾拉住她,问她:“阿弥姐,咱们单位又要盖新房子了,你知道吗?你买不买?”

    阿弥姐摇头,她原本就不爱和单位里的同事打交道,现在搬到新的部门,更是与世隔绝一般。而且,自打她放出要退休的话之后,单位的那些同事对她就完全换了一副面孔。在她之前的二十多年里,她遇到任何一位同事,他们对她都是笑脸相迎,恨不能把一张脸挤成菊花。而这几个月来,所有的人见到她,都不冷不热,装作没看见,脸一扭就过去了。

    阿弥姐当然能理解他们的心态,她一个干了几十年的老编辑,至今尚未混得一官半职,而且马上面临退休。她对他们而言,没有半点实用价值,当然没有必要去浪费表情了。

    曾阿弥觉得特别可笑,做人势利如此,真真是人间悲凉啊。有一天她又在电梯里发呆,她想人生其实就像坐电梯,你站在19楼往下看,看到的全是一张张谄媚的笑脸;等你落到地上,再往上看,看到的全是红红的猴屁股。人生,多么有意思。

    马小腾愁眉苦脸:“我想报名再买一套,我们现在住的房子在六楼,我爸妈来住上下楼一趟都累得要死。还小,厨房里转不开身,厕所只能放一个马桶,洗澡都没地方。你看景萱他们的房子多舒服,江若禅就更别提了,那大别墅,羡慕死人。现在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据说新房子是高层,有电梯。不过,首付要15万呢,我还得捣腾钱去。”

    “那要不我也再买一套?到时候把我现在这套卖了,搬到那边去住。那边环境好,紧临植物园,以后老了每天去园子里吸吸氧,晨练,倒是挺好的。”曾阿弥也动心了。

    “是啊,新楼环境比这边好多了,旁边那个大植物园,就是个天然氧吧。不过姐姐,我听说这次得让没有房子的先挑。我们这都是有了一套房子了,你说到时候万一给我们剩下的都是歪瓜裂枣的边角料,户型楼层都不理想,长年见不到阳光,怎么办?”

    阿弥姐正盘算着她的首付款的事,她倒不愁钱,真不行可以让爸妈帮一把。但听马小腾这么一说,也犯愁了:“可不是,你说我都在报社干了这么多年了,到时候和他们小年轻的住一起,他们年纪轻轻的,住好房子,我倒住那差的,多尴尬啊。”

    俩人各怀心事,回了家。

    马小腾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上网去查股票和基金的市值。这一查真是郁闷之极,他们16万的本金,如今只剩下8万不到。

    她的老公李天豫,在股市最火爆的那一阵,汇集了双方父母6万,加上他们自己8万,轰轰烈烈进场。李天豫声称,要赚一辆汽车回来。到时候给双方父母按比例分红。

    他进了股市之后,还真赚了几万块。李天豫尝到了甜头,兴奋了,原本想买一辆雪弗兰,一看这阵势,乖乖,这样下去,买辆奥迪也不在话下嘛。

    妹妹李天平一看股市来钱这么快,连忙把自己的两万也捧了来,恳求他:“哥,把我这两万也放进去,好歹赚个菜钱回来。”

    那阵子股市正处高峰,傻子进去都会赚钱。李天豫爽快地大包大揽:“何止赚个菜钱,等我赚钱给你买台电脑,小哲不是天天喊着要电脑吗?”

    “那当然好。”李天平喜不自禁。

    马小腾劝他见好就收,李天豫当然不肯收。没想到,没几天的功夫,疯狂上行的股市瞬间变了脸,指数像尼加拉瓜大瀑布,飞流直下三行尺。他们的钱就像长了腿一样,今天跑了四个车轱辘,明天走了一个车架,到后天,不但车没了,本钱还赔了进去。

    马小腾沉不住气了,催着老公割肉。李天豫也急,但割肉切肝的事,他无论如何不会去做。他疼啊。

    为此,两口子不知干了多少架。李天豫骂她:“娘们家,头发长见识短,滚一边去!”

    “你见识长,你倒是把钱给弄回来啊。”

    不过,马小腾也着实被股票伤了心,索性从此甩手再不管了。

    结果现在一看,她呜呼哀哉一声叹息,心里冰凉一片。看来指着股票这点钱是不行了,她只好把家里的存折都拿出来,这一集中,马小腾更加吃惊:她一张两万元的折子,居然不见了。

    马小腾心里打起了鼓,额头上的汗“唰”地就下来了。那钱本来是留给儿子上学用的,除非遇上特殊情况,谁也不能动。可现在,它居然不翼而飞了。

    她把家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火烧火燎的,给李天豫打电话。“老公,你见没见我化妆盒里的存折?”

    “没见啊,多少钱?”

    “两万呢,我们单位要盖新房,有电梯,我想报一套。”

    “有房子住着得了,干吗买那么多?那房价都是被你们这种人给催起来的。”

    “你别跟我打岔,我的存折你到底拿没拿?”马小腾已经火烧眉毛了,没耐心跟他瞎扯。

    “那个……媳妇儿,你别着急啊……你等我回去再说。”李天豫语气软了下来,支支吾吾。

    听李天豫这口气,马小腾心里“咯噔”一下,哀叹一声,心想:完了,这天杀的东西,一定又拿她的钱补仓去了。

    李天豫进门就被一兜苹果砸了个正着,一只苹果正砸到他的眼角。他捂着眼睛,直喊:“马小腾,你疯了!”

    马小腾一手拿着擀面杖,另一手叉在腰间,气势汹汹怒不可遏,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我是疯了,我早晚得被你这败家的男人给折磨疯了!你说,你把我的钱弄哪儿去了?”

    李天豫自知理亏,举着双手躲着她贴着墙往里走:“媳妇儿,媳妇儿,你别激动,息怒息怒,你听我说。”

    “你说什么说?把我的钱还给我!”马小腾上前揪住他的耳朵不放。

    “那钱没法还了,我还给天平了。”李天豫使劲挣脱出来,心一横,早晚得让她知道,索性豁出去了。“天平要开店,来问我要她那两万块钱。她的钱都在股市里套着呢,我上哪儿给她弄钱去。她天天见我就抹泪,我不忍心,就……”

    “你不忍心,就拿我的钱去孝敬她了是吧?”马小腾挥起手中的擀面杖,没头没脸地打过去,歇斯底里地喊:“李天豫你个王八蛋,你怎么那么好心呢?我上辈子欠你们李家的!当初是谁哭着喊着要把钱拿来入股的,现在亏了你拿我的钱去堵漏!你给我拿回来,拿回来……”

    马小腾追得李天豫满屋子跑,李天豫一边跑一边喊:“不就是两万钱嘛,至于嘛?等咱的股票一涨,我立马还你。”

    不提股票还罢,一提这茬,马小腾的火更大了。“你还好意思提股票,你给我闭上你那臭嘴。当初让你割肉你不听,现在钱都打了水漂,你让我上哪儿弄钱买房去?”

    马小腾不追了,“扑通”往地上一坐,“呜呜”大哭起来。

    李天豫愧疚地蹲在马小腾面前,用手去擦她的眼泪:“老婆,你别哭了。你要是不解气,就狠狠打我几下。”他偷偷观察马小腾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劝她:“你看,咱这房子不是住得好好的嘛,干吗要再折腾?咱不买了啊,现在咱有吃有喝有存款有股票,这日子多美啊。媳妇儿,我跟你说,这人压力不能太大,不然会出毛病的。你算算,现在房价正高,就算你们单位的房子比外面便宜,那也得三十多万,你就是把我卖了也卖不了那么多钱,咱不给自己添堵加压,行吗?”

    “不行!”马小腾斩钉截铁。“你是猪脑子啊不会想想?不买行吗?咱这6楼,到老了你上得动吗?爸妈老了行动不便,来咱们这儿住几天,你忍心看他们上个台阶举步维艰到家半天喘不过气来?再说,这么小的房子,以后儿子结婚往哪儿结?你说你一天除了会陪领导吃喝玩乐当免费三陪你还会什么?儿子不管,头疼脑热开家长会,全丢给我一个人。摊上你这么个男人,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马小腾开始翻旧账,像所有的女人一样,只要一吵架,就要把陈谷子烂芝麻的前尘旧事翻一遍。

    李天豫听得头疼,他“腾”地站起来,“马小腾,你还有完没完了?你一定要买房子是吧?我先跟你说清楚,你要买就自己买,买完了你自己住。我就住我这小破家,哪儿也不去。”他转身进了书房,重重地把门甩上。

    马小腾愣了。明明是他有错在先,怎么反过来他还有理了?她火了,起来照着书房的门踹了两脚,吼道:“李天豫,别以为躲起来就没事儿了,你今天不把钱给我拿回来,我跟你没完!”

    李天豫打开门,抱着双臂靠在门边,斜着眼睛看急得上窜下跳的马小腾,慢悠悠地说:“你小心点,我这破门可不经踢,踢坏了还得重新买呢。钱我是拿不回来了,你说怎么办吧?”

    马小腾一看李天豫一副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的无赖样,气得抡起旁边的书报架就往李天豫的头上砸:“你这个无赖,好,你不去要,我去!我倒要问问,她李天平凭什么拿我的钱?”

    李天豫急了,拽住马小腾的胳膊:“马小腾,你别太过分啊。你是不是非要搅得全家不得安宁?天平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两口子都没工作,小哲还要上学,她摆个摊卖水果每天被城管撵得东躲西藏的,好不容易攒点钱又被套在股市里。她现在瞅好一个门面,想开个早餐铺,你说,我能眼睁睁看着不管吗?”

    马小腾冷笑一声:“好啊,你知道心疼你妹妹,那我呢?凭什么这个家就得靠我一个人死拉硬扛?”她满脸是泪,拿起自己的包和衣服,“好吧,你爱怎么的怎么的吧,姑奶奶不伺候你们了。”

    她甩门而去。

    马小腾在街上逛完了时装店精品屋超市,越逛越伤心。自己也是个女人,却从来没穿过高档服装没用过名牌化妆品,一条牛仔裤从春穿到冬,没有去做过头发,不知道去美容店做按摩护肤是什么滋味,偶尔下一次馆子,也要思前想后,算算这顿饭要抵家里几天的伙食费……她这样省吃俭用,到底为了谁?

    11.结婚和独身

    景萱接到马小腾的电话,这个平日大大咧咧直言快语的女人,在电话那头可怜兮兮地说:“景萱,你能收留我一晚吗?我现在远处可去。”

    景萱吃了一惊,丝毫没有迟疑地说:“你赶紧过来,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街上游荡?要不要段越去接你?”

    “不用,我就在你家楼下。”

    “那你赶紧上来,一起吃饭。”

    段越打开门,景萱一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已经猜到了几分,也不问她,拉她进来,洗手吃饭。

    马小腾进屋后才发现景萱家里还有客人,段越正要做介绍,那人已经起身,盈盈笑道:“美女记者,真巧,又见面了。”

    马小腾有一瞬间的眩晕。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段越的同学,钟锐。在景萱的婚礼上,她被这个风度翩翩的男人迷得晕三倒四,婚宴上他们坐在一起,彼此相谈甚欢。没想到再次相逢,她却以如此狼狈的模样出现。

    马小腾想起在一篇文章里看过的一句话,女人任何时候都要精心打扮自己,因为你不知道会在哪个地方突然遇上心仪的那个人。她想,那个作者一定和她一样,经历过这样尴尬的场面,才有如此深刻的感悟。此刻,她刚哭过,脸上泪痕未干,头发散乱,刚和李天豫打过架,衣服扯得七歪八扭的……她不知道怎么掩饰自己的难堪,索性自我解嘲:“刚在家里大闹天宫来着,见笑了。”

    钟锐幽默地说:“还好只是被赶出天宫,没有被压在五指山下。”

    大家都笑了,景萱招呼他们:“赶紧的,趁热吃饭。小腾来得正好,我熬了红薯小米粥,香甜可口,合你的口味。”

    饭桌上,马小腾开始控诉李天豫的恶行:“我平时买件衣服也得思量老半天,他倒好,把家里的钱都拿到股市里,现在资金缩水一半,他还拿我的钱去给他妹妹顶缺,你们说说,有他这样的男人吗?这日子过得什么劲?”

    景萱淡淡地接了句:“有啊,你面前这位就是。”

    段越一言不发,低头喝粥。

    提起股票,景萱也是一肚子苦水:“我就不明白这股市怎么就有这么大的吸引力,多少钱他都觉得少。赚钱了,让他收手,他不肯,说挑个没涨的,拿着安全。股票跌了,让他趁早割肉,他还是不肯,说自己的股票没事。结果,泥沙俱下,谁也逃不了。”

    马小腾望着段越,小心翼翼地问:“那你们现在,战绩如何?”

    景萱无奈地叹气:“比你们好一点吧,本金还在,只是去年赚的钱,全都吐给人家了。股市上不是有个词叫‘获利回吐’吗?这词真好,你获的利,最终还是会吐给人家的。我现在算是明白了,股市不是提款机,那钱不好挣。你今天看着涨了赚钱了,其实都是镜中花水中月,明天那钱又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到头来,就是空欢喜一场。”

    钟锐笑:“看来嫂子是感触颇深啊。不过也不能那么绝对,人家巴菲特,不是从股市上大赚特赚吗?”

    “切,巴菲特有几个?再说,巴菲特那是价值投资,中国的股市只有投机,没有投资。”

    马小腾问:“段越,你说股市还会涨起来吗?我们家那股票啥时候才能解套啊?”

    段越说:“这可难说,谁也无法预测股市的涨跌。你别看电视上那些股评家这个看涨那个看跌,其实谁也没个准儿,他们要真看得准,也不去做股评了。不过,我觉得,既然已经跌成这样了,就别割肉了,从长远来看,终究会涨起来的。”

    马小腾失望地叹气:“唉,长远有多远?这一套牢不知到猴年马月才能解套,我的房子哟,愁死我了。以后每月还贷我倒不怕,我的住房公积金差不多也够了,就是首付,10天后就要交钱了。”

    钟锐问:“首付还有多少缺口?”

    “首付得15万,我跟爸妈妹妹借点,加上这两年我自己攒的,现在还差5万。”马小腾愁眉苦脸。

    景萱抱歉地说:“本来应该帮你凑点,但钱都让段越套在股市里了……”她思索了一会儿,又说,“不然这样,你要是实在凑不齐的话,拿我们的房产证去抵押贷款,先解燃眉之急。好像房产抵押的贷款率也不算很高。”

    钟锐打住景萱的话,说:“嗨嗨嗨,贷什么款啊,多麻烦。忘了这儿还坐着一有钱人呢?”他从自己的钱包里拿出一张卡,递给马小腾,“这张卡上正好有5万,你先拿去用。”

    马小腾又惊又喜:“啊?这怎么好?我们又不很熟,你就这么放心?”

    景萱冲她眨眼睛:“傻瓜,有人帮你还推辞?5万块对我们钟锐同学不算啥,你就成全了人家英雄救美的梦想吧。”

    钟锐笑:“还是嫂子了解我,我这人,最看不得女人为钱发愁。”

    马小腾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她赶紧拿出纸和笔:“我给你写欠条,一年内还你。”

    “急什么?你安心用,不必着急还。”

    所有的难题迎刃而解,马小腾的心就像开满了花的树,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此时她看钟锐,就像看小说里的侠客,温柔,幽默,善解人意,仗义疏财,仪表堂堂……真是世上罕见的好男人。

    她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他了,羞答答地含笑低头:“你这样帮我,若不是俺已经是年老色衰的已婚妇女,俺就打算,嗯,以身相许算了。”

    钟锐哈哈大笑:“为这么点钱不至于吧,你千万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再说,你真许我也不敢要啊,你老公要知道了还不扁死我?”

    马小腾心中无事,马上又恢复了她嬉笑玩闹的本性。她忍不住将心中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扔了出来:“钟锐,话说像你这样仪表堂堂潇洒多金的钻石男,怎么也将自己修炼成‘必剩客’了?”

    段越拍拍钟锐的肩膀说:“他呀,有结婚恐惧症。你看他像缺少女人的人吗?他只是害怕被某个固定的女人束缚了手脚,不愿去拿那一纸证书给自己加道锁链而已。”

    钟锐点了一支烟,慢悠悠地说:“也许是还没有遇上那个让我想稳定下来,和她一起过柴米油盐洗衣做爱生孩子的人吧。其实,每一个浪子心里,都有一颗想要安定沉淀的心,只是要看能不能遇上那个收容他的女人。独身也不像你们相像的那样潇洒自在,每天晚上回家,看到看到那个黑洞洞的窗口,打开家门冷冰冰的没有一点人的气息,那种滋味是你们这些人无法体会的。”

    马小腾灰心地说:“结婚好,还是独身好?这真是个问题。至少现在,我并不觉得结婚有多好。婚姻给了我什么?一个天天喝得酩酊大醉的男人,回来还得你端茶倒水地伺候他;一个调皮难缠的儿子,不是砸烂邻居的窗户,就是打破同学的鼻子,每天光为照顾他吃喝拉撒处理善后都累得够呛。一套又破又旧的房子,不是堵了马桶就是水漏湿楼下的邻居……为点鸡毛蒜皮的事争吵不休,这结婚有什么好,还真不如独身爽快呢。”

    景萱笑:“还是萧伯纳说得好,要结婚的去结婚,要独身的去独身,反正将来都会后悔。”

    “那你现在后悔结婚吗?”马小腾不怀好意地问。

    景萱看向段越,气定神闲:“结婚这件事,我还从来不曾后悔过。”

    段越当然不是那个最完美的男人,她也曾挑剔过他的笨和懒,嫌他长得不够帅。她也不是最完美的女人,任性,霸道,急躁。但,婚姻的真谛也许就是,你知道他(她)有许多的缺点,但还是愿意和他(她)携手,一起往前走。所以,这世界才仍然有许多家庭,温暖而幸福地存在着。

    马小腾正要说话,手机响了。她拿起来看了一眼,毫不犹豫地按断。

    景萱问:“你老公吧?我说,你该回去还是回去吧,夫妻俩没有隔夜仇,这钱的问题解决了,矛盾不也解决了?出来做做姿态就行了,人家顺过来梯子,你就顺着下去得了。怎么着,你还真想在我这儿住下去啊?”

    马小腾撇嘴哼哼道:“这就开始往外撵人了?放心吧,我不会耽误你们夫妻恩爱的。”

    钟锐也站起来:“我也回去了,顺道送你吧。”

    “呃,呃,顺道,哈哈。”景萱和段越跟在俩人身后,互相挤挤眼睛,心照不宣地相视而笑。

    钟锐扭头看他俩一脸八卦的表情,批评道:“看你们俩那鬼鬼祟祟的样子,内心阳光一点好不好?你们应该感谢我这伟大的护花使者……”

    马小腾故意挽住钟锐的胳膊,靠在他身上,嘴里唱着:“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俩人趾高气昂地出门而去。

    景萱和段越目送他们快活的背影,笑喷了。

    12.糊涂的爱

    深夜12点,江若禅还在网上流连。和她聊天的是《美轮》杂志的副主编吕恒。江若禅常给他们的杂志画插图,他也常常找许多借口约她一起去吃饭喝茶。

    江若禅第一次去吕恒的办公室送画,他就被这个风姿绰约的女人倾倒了。她身姿妖娆,眉眼含情,目光随便瞥一下,就勾人的魂。可她自己,似乎又那么蒙昧,她不觉得她是男人的毒药,每个恋上她的男人,为她朝思暮想,为她颠三倒四,而她,却茫然无知地行走在自己世界里,甚至不肯多给他们一点念想。

    可是,有什么办法?他就是喜欢她。第一次见她,他把自己一套珍藏很久的书送给她,轻描淡写地说:“别人送的,家里已经有一套了,放在我这儿也是多余,你拿去看吧。”

    第二次见,他说:“我这儿有个杯子没用,你拿去喝水吧。”

    第三次,他打电话说:“别人送了一台加湿器,我没有用,你拿走吧。”

    这些东西,江若禅当然不缺,她又不是那种小民小户贪图便宜的女人。可是,有人这样用心地对待她,心里的感觉到底不一样。

    他请她吃饭,总是去环境优雅的西餐厅或者茶楼咖啡馆。江若禅说:“其实街边那家小店的菜做得不错,我很喜欢。”

    他不肯带她去,说:“那里太低档,环境也不好,哪里是你去的地方?”他那么珍爱她,仿佛她是落入尘间的天使,唯恐染上尘埃。

    一个人迷恋另一个的时候,总是想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送给她。

    此刻,江若禅打着哈欠,跟他告别:“去睡了,晚安。”

    “别。”

    “怎么了?”

    “舍不得你走,不知道为什么,我最近总是梦到你。”

    “咦?你怎么会梦到我?”江若禅没明白。

    “从来没有过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好像灵魂飘起来的感觉。我也说不清楚,幻觉吧。”

    “不要乱想了,早点休息吧。”

    “有时你给我的感觉真的是无与伦比,又真实又缥缈,我看不懂你。”

    “那是因为你太复杂,所以看不懂简单。”

    “如果上帝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宁肯选择从来没有认识过你。可惜,人生没有机会重来。若禅,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完了……算了,不说了,反正你也不会明白……不认识你多好,我吃得好睡得香,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寝食不安……我,我几乎为你发疯。”

    江若禅并不接他的招:“呵呵,逗我玩的吧?告诉你,精神太兴奋不利于睡眠。”

    吕恒无奈地说:“你,你真是无情。”

    “过一段就好了,过一段,你就忘了我是哪个了。”

    “但愿,如果人没有感情就好了。”

    江若禅关了电脑,一边洗脸一边回味吕恒的话。她不是不明白他的意思,事实上,她寂寞的身体,的确需要男人的抚慰。张华成似乎也并不太管她,每次出差回来,总要提前给她电话,告诉她他要回来的时间。中间的时间差,足以令江若禅从容地处理好种种麻烦,避免出现尴尬的场面。在这一点上,张华成绝对是聪明的男人,他不愿禁锢她的身体,只要她的心和他在一起,就够了。

    只是,江若禅从来没有利用过这些机会。并不是她有多么纯情和专一,而是,她的身边,太缺乏优秀的、能够让她看上眼的男人。江若禅喜欢那种能力超凡,让自己仰望崇拜的男人。可是,邹家诚太老实,缺乏灵气;吕恒又太精明圆滑。她对他们,提不起兴趣。

    这个世界上,令她动心的男人只有一个,展宽。他的外表并不出众,看着粗糙,可是,抹去浮灰,你会发现,原来他是一块和田玉。可惜,他偏偏对她不冷不热的。这个世界永远都在错位,爱你的人你不爱,你爱的人不爱你。

    天冷,张华成早早睡了,此时呼噜打得震天响,大约好梦正酣。

    江若禅钻进被窝,把冰冷的身体八爪鱼一样盘在张华成的身上,巨大的暖流瞬间传了过来。江若禅抱着这个温暖的男人,心想,即便没有性,至少这点是好的——天冷的时候,可以抱着他取暖。

    张华成翻了一下身,把她揽进怀里,梦呓般地埋怨她:“怎么这么晚才来睡,身体都冻成冰棍了。”他紧紧地贴住她,手放在她的腿来来回摩擦着为她取暖。

    江若禅心中大为感动,她忽然为自己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感到愧疚。这个男人,在她最彷徨无助的时候,收留了她漂泊零乱的心,给了她衣食无忧的生活,甚至,知道自己无力满足她的需求时,并不干涉她去交异性朋友。要把世事看得多么通透,才能有一颗如此宽宏博大的心啊。

    江若禅正胡思乱想着,电话铃突然大响。她吓了一跳,拿起来一看,是张华成的女儿张嘉汐。她心里“咯噔”一下,看看表,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知道她这个时候打电话准没好事,推醒张华成,把电话递给他。

    果真没好事。张华成一接电话,那边便传来女儿的哭声:“爸,我不想活了……”

    张华成猛地从床上弹起来,睡意全无:“小汐,你胡说什么呢?是不是又喝多了?你在哪里?”

    电话那端声音嘈杂,张嘉汐带着哭腔的声音断断续续:“你不要管我!你不是不管我了吗?……我活着没意思,让我自生自灭好了……我做什么都做不好,你生下我干什么?”

    张华成开始穿衣服,“小汐,你别哭啊,谁不管你了?你在哪里?爸去接你。”

    江若禅冷冷地看着他,她清楚张嘉汐又在耍花招,肯定是她又缺钱了。每次都这样,她把张华成给的钱挥霍一空后,就开始半夜打电话,寻死觅活。而张华成,明知道这是女儿的伎俩,但一听到她哭,还是精神紧张方寸大乱。

    江若禅开车带着张华成,在午夜空寂的街巷里转来转去,终于找到了张嘉汐说的那家酒吧。张华成在外面等着,江若禅找进去,里面灯光昏暗,音乐震耳,酒吧中间,一群年轻的男女正在摇头扭臀劲歌狂舞。江若禅一眼看到张嘉汐,化着很浓的烟熏妆,穿着低胸紧身上衣,坐在吧台边上的椅子上,一杯接一杯地灌酒。旁边几个男人,不怀好意地蠢蠢欲动。

    江若禅走过去,沉着脸,二话不说,一把拽住张嘉汐就往外走。

    张嘉汐拼命挣扎,“放开,你拉我干什么?我还要喝……”

    江若禅也不理她,直接把她交到张华成手里,气喘吁吁地站在旁边,看她怎样表演。

    张华成又是心疼又是痛恨,骂她:“嘉汐,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心?我这把老骨头经得起你这样折腾吗?你干吗这样作践自己?”

    张嘉汐泪如雨下:“爸,我又被人骗了,他妈的那个男人,口口声声说爱我,却卷走了我所有的钱,我没脸活了……”

    “你呀你,你什么时候才能长点脑子多点心眼?你算算这是第几次被骗了?我怎么会有你这样不成器的女儿?”张华成点着女儿的脑门,气得浑身哆嗦。

    张嘉汐收了泪,可怜巴巴地说:“爸,你给我点钱,我重新开始,好好干。我看中了一家精品店,想盘下来。”

    “得多少钱?”

    “7万。”

    “上次不是刚给你5万吗?你当你爸是提款机呢?”

    张嘉汐的泪又涌了出来,“就知道你不会管我,你来找我干吗?让我死好了!”说着,她又往酒吧里走。

    张华成怒不可遏,一把揪住她,把她塞进车里。吩咐江若禅:“开车。”

    到家,张华成把女儿推搡着上了楼,关进房里:“你给我好好睡觉,敢出门一步,看我不打折你的腿。”

    张嘉汐乖乖地点头,又追着问:“爸,那钱,什么时候给我?”

    “你就那么急吗?不看看这都几点了?取钱也得等明天银行上班啊。”

    张嘉汐这才满意地,关上房门去洗澡睡觉。房间里,张嘉汐边卸妆边兴致勃勃地打电话:“亲爱的,终于又把老爸蒙骗过关了,明天钱就到帐。哎,你刚才真应该在场,欣赏一下我的演技……”

    张华成回屋,边脱衣服边抱怨:“我这前世也不知造的什么孽,摊上这么不争气的孩子,真是气死我了!”

    江若禅裹在被窝里,冷冷地回:“你怨谁?那还不都是你惯的?怪不得人家说,干得再好,也不如有个好老子。我要有这么个爹,我也啥都不干,需要钱时寻死觅活一番,钱就到手了。还找什么工作创什么业,纯粹瞎扯蛋!”

    “她不是我闺女嘛,我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死?”

    江若禅气不打一处来:“哎,我说你是脑子进水了还是怎么的?你还真当她会去死啊?她那是作秀,专门演给你看的。我就没见过你这么糊涂的爹。你以为那是爱她?你这么纵容她,其实是在害她知不知道?”

    “我知道,我也恨她不成器。可我毕竟是她爸,我不管她,谁管她啊?再说,她不是要做生意嘛。”

    江若禅从床上跳下来,气得满地转,“做生意?她做个狗屁生意!这都多少次了?她今天开饭店,明天开服装店,后天又开茶叶店……你见她哪次生意做成了?你怎么吃多少个豆子都不嫌腥啊?我就奇怪,她这招使了多少次了?怎么就能在你这儿屡试不爽呢?”

    “那你说怎么办?”张华成刚被女儿气得吐血,这会儿又被江若禅纠缠不休,终于失去了耐心,眼睛瞪了起来。

    “好办。”江若禅冷冷地说。“离婚。我算看明白了,你就是有万贯家产,早晚也得被你这宝贝闺女给败光。你把我的那份家产给我,我带着果果自己过,落得清静。”

    她开始风风火火左一圈右一圈地收拾自己的衣服,撞倒了衣架,踢翻了落地灯,她也不管。她已经忍得太久,不想再忍了,她要爆了。

    她不是个贪图钱财的人,和张华成结婚,图的是有一个安稳的家。她从不去过问他有多少财产,更不关心他的钱财流向何处。只要她的口袋里有钱,可以在需要的时候应付,就够了。

    她知道许多人怀疑她嫁给张华成的原因,是为了他的钱。她从不辩解,她是什么样的人,时间自然会证明。

    可是现在,她再也无法容忍他这样无尺度地纵容张嘉汐。那不是钱的问题,她生气的是他的态度。张嘉汐是成年人了,却像寄生虫一样,生活在张华成的庇护之下。如果有一天张华成不在了,她怎么办?

    张华成坐在床边,垂着头,双手撑着太阳穴。江若禅左一圈右一圈,转得他头晕。这个在事业上挥洒自如从容应对的男人,在家事上,却总是疲于应付。所有的人都把箭头对着他,女儿隔三差五地要钱,数目还不小,似乎不把他的油榨干不心甘。江若禅抱怨他过于纵容女儿,原本淡泊随性的她,现在一提到钱就像只浑身奓毛的刺猬。儿子媳妇也不消停,整天像斗鸡眼一样紧紧盯着他的钱……生活就像一张大网,把他网在中央,周围的人都在使劲拉,早晚得把他勒死。

    江若禅收拾好东西,拿起车钥匙要走。张华成去拉她:“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往哪儿去?你们就不能让我消停消停?”

    江若禅不理他,挣脱他的手,“咣当”一声甩上门。

    她旋风一样到楼下,开车门,打火,疾驰而去。

    第二天下午,景萱接到江若禅的电话。“晚上一起吃饭,我请你们吃豆捞。”

    “哈哈,有钱真是好。”景萱开心地乐。

    “好个屁啊,无数烦恼都因它而生。”

    景萱听出江若禅的口气不对,问:“咦,你又怎么了?”

    “见了再细说。”

    打了一圈电话,马小腾正在采访,走不开。佳佳生病,许诺忙着照顾她。只有曾阿弥正好休息。景萱段越和阿弥姐在金园豆捞见到江若禅时,她正一个人坐在包间里,一脸落寞地抽烟。

    景萱和阿弥姐互相望望,同时问:“你这是怎么了?”

    江若禅将抽了一半的烟狠狠按在烟缸里,愤愤地说:“我要跟她离婚,这日子没法再过下去了。”

    她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恨恨地说:“你们说说,他这样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张嘉汐算是捏住她爹的软肋了,平时十天半月也不见人影,没钱了跑来一哭一闹,她爹就得无条件屈服。她都三十多的老姑娘了,就不会好好找个人结婚安生过日子?谈个对象,她倒贴心贴肝地对人家好,过不了几天,就被人蹬了,钱财席卷一空。再谈个,还是被骗。说白了,那些男人没一个是真心实意对她好的,全他妈是看中了她爹的钱。跟这样的人搅合在一起,我真是受不了了。”

    景萱问:“你这是又离家出走了?一个人住阳光水岸?果果呢?”

    “我一个人还清静呢,省得伺候完老的还得伺候小的。果果我也不管了,让他一个人带带试试。”江若禅愤愤地说。

    “你这半夜出来,你家张先生也没打电话问一下?”阿弥姐问。

    江若禅幽幽地看了他们仨一眼,叹息道:“我最失败就是这个,出来到现在十多个小时了,他竟然连电话都没一个,就这样不管不问。他吃定了我不会怎么样,顶多闹两天,还会乖乖回去。真他娘的悲哀!这次我偏不回去,他要不给我个说法,我们就此分居。让他一个人带着果果过吧。”

    阿弥姐劝:“这也不是赌气的事,我敢说,你出来不超过三天,还是会自动回去的。别人先不说,你放得下果果吗?”

    到底是做母亲的,一下戳到了江若禅的痛处。她刚才还气势汹汹,听到这话,马上蔫了下来,忧愁地说:“可不是,也不知道果果怎么样,她昨天的英语课文还没背会,今天要挨老师批了。中午也不知道她爸给她做什么吃的,她从小挑食,不爱吃饭……”

    段越笑:“禅姐,你看,你对果果,不是和张大哥对张嘉汐一样吗?说句不好听的,将来要是果果也像她姐姐一样,你能接受她爸对她不管不问吗?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张嘉汐再不好,也是他的女儿,是他的骨肉,血脉相连,她爸怎么可能对她坐视不管呢?”

    “那他也不能明知道是陷阱,还要一次一次往里跳。他有再多的钱,也架不住张嘉汐这样败啊。”

    阿弥姐说:“你家张先生,这教育方法也真是有问题。把女儿惯成那样,而且,到现在也不给自己培养个接班人,这么大年龄了还自己跑来跑去的。哪天跑不动了,谁来接手?”

    “可不是,他小儿子不愿意进他的公司,大儿子虽然在公司,也是懒懒的,对公司管理这一块不感兴趣。公司的一摊子事还是他自己撑着,一天到晚不着家。你看他同龄的老头们,哪个不是养花钓鱼优哉游哉。多亏他身体好,不然可真撑不下来……”江若禅抱怨。

    景萱忽然说:“其实我哥可以把公司交给你来做啊,你看你,善于交际,又懂管理,到时候说不定培养出个女企业家呢。”

    “放心吧,他才不会交给我呢,那一家人都虎视眈眈盯着呢。再说,我也不喜欢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江若禅发泄了一通,心里窝的火消了大半。几个人从饭店出来,江若禅提议:“我一个人呆着也无聊,索性今晚你们和我一起去阳光水岸住吧。”阿弥姐轮休不上班,景萱和段越是两个自由人,于是,一行人开往阳光水岸。

    路上,江若禅给展宽打电话:“阿弥姐和景萱都在,你也过来吧,大家都好久不见,一起聚聚。”

    展宽爽快地答应:“好啊,那也别去你家了,我请你们去唱歌。”

    约好了地点,江若禅到时,展宽已经在KTV门口候着了。

    江若禅远远看见展宽的身影,心里又是暖又是酸,像受了委屈的孩子突然看见了亲人,眼泪便止不住落了下来。

    展宽惊诧,想抚她的肩安慰一下,又觉得当着众人的面,不妥。只好问:“这是怎么了?刚才不还好好的吗?”

    江若禅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低头不语,脚一下一下地划地。阿弥姐说:“走吧,进去再说。”

    待展宽听江若禅说明原委,他的第一反应竟是冲江若禅发了脾气:“胡闹,你立马回去啊!再不要提离婚的话。”

    江若禅呆住了。她没有想到他会是这个态度。她以为他会义愤填膺地替她控诉张华成,以为他会支持她离婚,她甚至幻想他会像勇猛的骑士一样,霸道地要她跟他一起私奔。如果那样,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随他浪迹天涯……可是他,甚至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就这样逼迫她回去。

    她泪眼汪汪地看着他,这个受了委屈后终于见到亲人的孩子,又被亲人劈头盖脸一通训斥。她蒙了。

    展宽恨恨地一跺脚:“你糊涂啊!你看,第一:你不应该干涉他给女儿钱。他的教育方式咱不管,可他是一个父亲,哪个父亲能拒绝女儿的请求?更何况,他手里还有钱,还没有穷到要卖血去满足女儿的地步。第二:你不该和他提离婚分家产。这恐怕是他最忌讳的事情,当初他顶了多大的压力你们才走到一起的?现在他老了,需要人照顾了,你要跟他离婚分家产,他心里会怎么想?你果然是冲着他的钱来的?第三:你不该动不动就离家出走。你看你这招都使了多少次了?搁谁也会烦。”

    展宽的一番话条理清晰有理有据,他总是高屋建瓴,站在别人难以企及的高度,全面客观地去分析问题,令阿弥姐和景萱段越都心服口服。

    江若禅哑口无言。

    展宽说:“回去吧,什么也别说,该干吗干吗。他也不会让你难堪,自然会顺梯子下来。就当什么也没发生。知道你也委屈,但你想想,他也够乱的了,你再给他添乱,合适吗?”

    当晚,江若禅乖乖地回了家。张华成见她回来,果然旧事不提,满脸欢喜。见她围了围裙到厨房做饭,赶紧跟过来择菜,赔着笑脸说:“晚上做海鲜疙瘩汤吧,好久没喝你做的海鲜汤了。”

    江若禅鼻子“哼”了一声,撅着嘴说:“没材料,怎么做?”

    “我去买,现在就去。”老头乐颠颠地出去买菜。

    晚上睡觉时,江若禅依然背对着他,张华成去握她的手,她甩开他。他并不放弃,继续牢牢地,把她的手握在手心里。温言和语地说:“我知道你有委屈,你放心,我不会亏着你们娘俩儿的。以后别再耍小孩脾气了。”

    江若禅不语。

    张华成从枕头下摸出两沓钱,塞到江若禅手里:“听说新区的王府井刚开业,有空了去转转,买两件换季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