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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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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佳艺雕塑艺术公司的作品,散落在古城西安的许多地方,有的已成为标志性作品,公司的知名度不断提高,一张张合同也像雪片似的飘来,顾罡韬忙得不可开交。对感情上的事几乎无暇顾及,只有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才会想到郝唯珺,想起女儿一帆。现在当他独自回想细细品味时,会觉着她的确是一个优秀的女人,自己却一直把她视作一盆好看的花,闲暇时坐在家里,品烟喝茶,像欣赏一件宝贝似的,忙一阵子后才突然想起已经好久没给它浇水施肥了。

    至于柳茗,他总是以兄长的姿态和她相处,从没有产生过什么非分之想。再因为有李若愚这层关系,他更觉得对双方都会有无形的制约。

    是的,他有自己的事业,他需要用另一种东西填充空虚而又无奈的心。他感到生活总会有新的内容、新的憧憬、新的意义。他的经理室里从来不会枯燥,窗外的天空也总是亮堂堂的。他不再要想那些情呀爱呀的东西,他要一股脑地把它统统抛开!

    有一阵子他觉得自己在感情上实在难以摆脱,干脆把办公室搬到了工地,关掉手机,在石棉瓦工棚里安营扎寨。他对工作的痴狂简直到了玩命的程度。为了充塞寂寞的心灵,他加入到民工队伍中来。中午骄阳似火,他光着膀子赤着脚一遍遍踩踏雕塑泥,把心中所有的苦闷和思念化为汗水和在泥里。

    每当民工和公司员工劝他歇会儿时,顾罡韬总是会笑呵呵地说:“我好多年都没有干过体力活了,就让我痛痛快快地干吧!”

    夜幕降临,他草草地收拾一下,穿着一双拖鞋,摇晃着困倦的身子,出现在夜市上。没有人伴陪,一瓶啤酒,一串烤肉,最后再来一碗扯面,这一天的日子就圆满结束了。

    闲暇时,他会叫人买来西瓜,席地而坐,跟民工胡吹海侃。

    盛夏的一天,天气闷得像蒸桑拿,他用两块砖头支在头下,舒坦地躺在一片草席上,乱七八糟的思绪纷至沓来,朦胧中,他似乎看见一帆叫着爸爸朝他怀里扑来,小脸蛋贴在他的脸上,给他嘴里塞了一颗大大的葡萄;他又看到郝唯珺在悠闲地弹着钢琴,琴声悠扬,身影随着乐曲的起伏而妩媚地摆动;一会儿他眼前又出现了柳茗,她“咯咯”的笑声在耳际萦绕。

    到了后半夜,几块黑糊糊的云块拼在一起,骤然间抛洒下粗大的雨点。雨没有唤醒顾罡韬困乏的身子,他微张着嘴巴,像在吸吮着沁人肺腑的甘露。

    当几个民工将他抬回工棚时,他仍微闭双眼,嘴里念念有词:“爽,太爽了!”民工悄悄地走了,他却睡意全无,缓缓撑起酸痛的身子,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他的脸颊上挂着泪珠,赤着膀子呆若木鸡地盘腿坐着,目光若有所思地盯着墙角的一个地方,直到从窗口进来的晨曦将他照亮,远远看去仿佛一尊刚刚出窑的泥塑。

    淘气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静静地望着这一切。淘气早已洞悉到他的愁闷与烦恼。这让她难受,但是又爱莫能助。今天一早她来到工地,打算把他拉回公司,最好出去吃顿饭,兜兜风,然后让他美美睡上一觉。顾罡韬惊醒过来,看着周围的一切,再发现淘气这番模样时,只是慢慢地扬起脖子,朝她憨憨一笑。这是淘气不止一次看到过的表情,完全是他的专利。

    淘气把脸转向一边,用手绢擦拭完眼泪朝他走去。她弯腰捡起地上已揉得皱皱巴巴的T恤衫,提起在空中抖了抖,轻轻放在他的肩头说:“罡子,起来吧,回去冲个澡,不要这么糟践自己了。”

    这种声音让顾罡韬感到分外亲切,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姜沟村。他记得二十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季节,天气也是这么的燥热,他因黛微的离去悲痛欲绝。是淘气默不做声地关怀着他,用女性那水一般的柔情把他从痛苦的深渊里拉了出来。他望着她红肿的眼睛,站起来打趣地说:“喂!后勤部长,你咋能摸到这儿来?”

    淘气没吱声,仍在替他收拾着衣服。

    他喃喃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看我像不像个民工?”顾罡韬面带倦容,以前衣冠楚楚的顾大老板现在穿着污渍斑斑的裤子,脏兮兮的T恤衫,一头蓬乱的头发盖住了前额,密密匝匝的胡茬子使脸看上去更黑了。

    淘气白了他一眼,没搭理他,他只好知趣地拍打几下T恤,说:“你这个人呀,啥都好,就是改不了你那小家子气。动不动就掉眼泪,你的眼泪就那么不值钱?”

    淘气吸溜了一下鼻子,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顾罡韬示意她坐到破床板的另一头,说道:“有啥事说嘛,哭什么。我只是要让你正确地认识自己。你天资聪明,又积累了很多的生存和工作经验,以后发展空间大着呢。”

    “行了行了。把我捧得那么高,摔骨折了你又不管。”

    “我说的是真话。少女之美如泉,清纯纤巧,芳清初绽;妇人之美如海,风韵隽永,气象万千。你属于后者。”

    “少说这些话,我又不是二八少女,要你哄我。我是为你犯愁呢。”

    “愁?愁啥呢?”顾罡韬揣着明白装糊涂。

    “唯珺、一帆娘儿俩走了,谁是谁非我不做评判,你写信问过她们的生活吗?这几天你关掉手机和民工钻在一起,你以为这样你就超脱了?说穿了,你是在逃避,你这才是小家子气呢!”

    “好你个陶部长!”顾罡韬睁大眼睛,“我都快认不得你了。说得痛快,我洗耳恭听。”

    “罡子,别再硬撑了,以你心里的重负,再好的身板也会撑出病来。想她们就飞一趟,你平日缺乏睡眠,坐上飞机迷糊一觉就到了,这样也好早点放下包袱轻装上阵呀!”

    “我去美国?那不是自取其辱嘛!”

    “你又错了,你以为我们女人真是头发长见识短么?你现在简直比女人还小心眼!”淘气伸手在他耳朵上狠狠地拧了一下,“真是头犟驴,谁也拿你没办法!”

    “指东打东,指西打西,我还叫顾罡韬?”

    “顾罡韬有啥了不起,你以为你是克林顿呢!”

    “再伟大的人也有犯错误的时候,再明智的人也有转不过的弯。我不想说得太多,你心里比我更清楚。”顾罡韬嘴里咕哝着,垂头望着脚下。

    “我就是太清楚,才这么说你。我明明白白知道这个时候不该这样刺激你,可是……我没你能沉得住气呀!四十年啦,你走的每一个脚印我都看得清清楚楚,上中学、当知青,现在做了老板,也不安宁。你啥时候能安生下来?”

    “淘气,你给我画的这张像太生动了。是的,我也时常自嘲自己身上的那种流寇习气。上山下乡,我失去了黛微,拳打脚踢回城,我失去了唯珺,今后谁知道哪一块云彩还会下雨呢?”顾罡韬耸耸肩,“人到世上来,就是这样,这就是生存的过程,由快乐或辛酸筑起来的。我现在就这么个烂摊子,一塌糊涂,你是旁观者,可有高见?”

    “我的意见刚才已经说了。你呀,要么出去放松一圈,要么回到公司好好上班,有空了我把老同学叫来陪你聊聊天喝喝酒。总而言之一句话,别糟践自己,这个世界上只有傻瓜才会跟自己过不去呢!”

    “听陶部长一席话,我觉得真有必要重新认识你。平时一忙,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顾罡韬调侃道。

    “我永远都是淘气,你用不着费心思认识我。”

    “不是那么回事,我经常看你跟一些老客户打交道,他们荤言腥语的玩笑我听了都别扭,你却能够不露声色地与他们周旋,这些人也只能甘拜下风。你把四十年的风雨变成了处世的财富,我发自内心地送你八个字:游刃有余,繁华满枝。”

    ……

    这一天,顾罡韬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手里拿着一张他和郝唯珺游三峡时的合影,照片上的郝唯珺亲热地挽着他的胳膊,两人脸上都洋溢着青春的笑容。

    顾罡韬的视线又模糊起来,他用手背揉揉眼睛,把照片仔细夹进钱夹里,抬起头来,看见赵小杰轻手轻脚走进来,轻声道:“顾总,这里有你一封信,美国来的。”顾罡韬接过信,点头示意他可以走了。

    顾罡韬急切地将信封打开,一眼就认出郝唯珺熟悉的笔迹。他先点着了一支烟,然后拆开信。

    罡韬:

    你好!

    我和一帆在美国的生活已安顿好了。前段日子由于环境、人际的生疏,情绪难以稳定,因此,没有及时给你写信,请谅解。

    或许你根本就不在乎我的离去,也许我的离去正中了你的下怀,也许如此你们再也没有什么障碍顾虑。可是我想,不管你怎样薄情寡义,总不会不想念你天真可爱的女儿吧!

    昨晚听到睡梦中的一帆喃喃地叫着爸爸,搞得我一夜没能合眼。想想也是,我就是对你再有意见,也不应该残忍地斩断你们的父女之情。有朝一日,一帆还是要看望你这个爸爸的。我写这封信的目的是想告诉你,一帆在新的环境里一切都好,你不必过多地挂念,不必为思念女儿而过多地分心,好好干你的事业。我希望等她长大了,看到的是一位风光体面的父亲。

    在美国,我和一帆受到哥嫂无微不至的关照。前些天,我俩一直住在洛杉矶他们家里。现在哥哥又给我俩在附近买了一套居室,环境也好,周围是绿油油的草坪,还有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树木,一派郁郁葱葱的景致。

    我在这儿的工作很顺利,哥哥将我安排在他的公司,先学习财务,我原来就是搞金融的,所以干起来还能对付。目前最大的困难是语言障碍,我英语基础不好,现在才理解了“书到用时方恨少”的真正意义。

    罡韬,细细回想你我从相遇相知相爱到分手的前前后后,客观地讲,对于分手,你我彼此都有责任。你知道我是多么珍惜咱们在一起的生活!实话讲,我最后一次去你的办公室,本想推心置腹地找你谈谈,相互间都能够反省自己的错误,修复我们的感情裂痕,重归于好。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在办公室看到的是那样令我心碎的一幕。当时我只感到头晕耳鸣,理智失去了控制。你不知道一个女人在爱情面前是多么自私。算了吧,这些让人不快的事,就让它永远成为过去吧!

    谨祝你事业有成!

    郝唯珺

    看完郝唯珺的来信,顾罡韬的心里荡起巨大的波澜,他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心中一阵酸楚。过去那个女人离他而去了,命运使得他们两人各奔东西了,那逝去的往事,也在这会儿悠悠然浮现出来,刺激顾罡韬的神经。

    中午时分,太阳破云而出,金色的阳光从敞开的窗口倾泻而入,楼下汽车的鸣笛声使顾罡韬回到现实中来,但他依然无法挥去一帆和郝唯珺的影子,她们是出现在他极度疲惫大脑之中的一线阳光……哦,只要她能经常来信,介绍些她和一帆在美国的生活情况,他也就心满意足了。只要她们能在一个陌生的国度里,像从前在国内时那般快乐地生活,这将补偿他的所有痛苦。郝唯珺这次能来信,也就是向他表明,她并没有持敌对态度,他也并没有失去一切,既然如此,那么其它的事情就更不必在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