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路客小说 > 太平记 > 第三章第三节

第三章第三节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医妃惊世汉末之乱新帝谋婚:重生第一女将梦幻两晋3岁小萌宝:神医娘亲,又跑啦!

一秒记住【思路客小说 www.siluke8.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谨以本节,向N*卡赞扎基斯先生致敬,如果不能摹仿,我也一定要至少抄袭一次……今天,我终于把我文青时代的若干梦想圆了一个

    ---------------------------------------------------

    因为快乐和惊奇,云冲波的眼皮跳个不休。这不是那屈辱和伤心之地,这是棵从地面直通天上的大树。春天已经来了,整棵树开满了花朵,每根树枝的梢头,都栖着一只小鸟在歌唱……而他自己呢--笔挺挺的站着,全身靠着开花的大树,他抬起头来数数,一、二、三……

    他的眼睛张大起来,撑破了眼圈,占据了整个脸。他不用转头就可以看见整个世界到处鲜花盛开。没有风,但是慈悲心肠的大树一朵一朵地把花朵洒落在他的身上,他在一片鸟声嘁喳中拼命思索自己是谁,在什么地方。天空突然旋转,然后凝结起来……这时,天破晓了。

    “云公子,到家了。”

    当那神色恭谨的儒生躬腰示意时,云冲波也终于认出来,眼前,正是檀山,自己两年多以前离开的地方。

    ……他也终于想起来,自己是怎样回到家里的了。

    在梦境与现实的夹击中,在那累积数千年的希望与失望之间,云冲波,他终于没法再支撑下去,他终于,崩溃。

    似乎只想破坏掉自己对太平道的信仰,当亲口说出自己“不是不死者”之后,子贡也不为已甚,中止了他的攻击,甚至,连萧闻霜和何聆冰也一起放过。

    当然,那只是“听说”的消息,云冲波没勇气见她们,也不知道见了后自己该说什么,又能说什么。

    ……那一切,已经过去了,永远的过去了。

    在子贡的安排下,云冲波按照自己的要求,被送回檀山,回到了那个他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带一点惊喜的,他发现,自己家的房子被保养的很好,而虽然春天的农时已过,那些地却也已经被精心耕种,处于一个极好的状态。

    甚至,连云东宪的尸骨也已被运回,安葬在自家的地头,每天,云冲波肩着农具,牵着牛去下地的时候,都会从坟前经过。

    绚烂之后,终于归于平淡,用着借来的衣服,唱了属于别人的大戏,虽曾痴醉,却终究有洗面卸装的一天。现在的云冲波,终于找到了安宁与平静,每天,他在固定的时候醒来,静静的去下地、忙碌,黄昏的时候,和其它农人一起归来,虽然家里没有其它人,但一直有着很好的人缘,始终会有热心的邻居,帮他缝补衣服,和帮他把饭菜弄熟,当然,每一次,云冲波也都会用一捆柴禾或是几只野味来表示谢意。

    但这样的生活终究不能长久,回到檀山后的第二年,在村里老人的说合下,云冲波娶了亲,是邻村的女子,勤劳能干,善良听话,每天早早起来,快手快脚,把家里收拾的干干净净,并喂了鸡,养上了猪,这也进一步改善了家里的生活。

    第三年,云冲波有了第一个孩子,为此,他把牛牵到更远的地方,开出了很多的荒地,虽然很辛苦,但也累不到他。

    ……有时候,他会用锄头驻在地上,生出一些莫名的惆怅,看到一些恍惚的画面,那里,有风舒云卷,有霜凝雪落,有细雨轻虹,有闪过的电光,和轰鸣的雷声。

    但之后,他总是会甩甩头,在手心里吐一口唾沫,高高举起锄头,继续专注于脚下的土地。或者,是用力在老牛身上抽几鞭子,提醒它不要和主人一样怠工。

    ……那一切,已经过去了,永远的过去了。

    再也没有离开过这个村子,尽管知道,自己打到的兽皮和牙、骨在镇里能卖到更好的价钱,但云冲波总是宁可等待,等待有时会来,但价格会压得很低的商人。

    有时候,会有外面的消息传进来,关于席卷数州的战争,关于反抗与镇压,关于血,大量的血……这些消息,常常会成为村民们热烈的谈资,但云冲波从来不参加这些讨论,他总是静静的坐在一边听着,如果有人问到他的意见,也只是笑笑。

    有时候,会说到那些勇敢的战士和将军,说到他们光荣的倒下,说到他们的死,和他们的永生。但同时,也会有人笑着表示,不想死,不想永生不朽。

    “让我继续活在人间,等我活够了再把我化为灰烬吧。”

    这种时候,云冲波仍然不会发表意见,即使被别人问起,他也只会笑着,并把自己向外围挪一些。

    ……时光荏苒,一转眼已过了好多年。在云冲波的家里,儿女繁衍,他的妻子似乎在和邻居们比赛谁生的娃娃最多。一家之主整天在田里同大风、地鼠等斗争,把水与光变成各种粮食。晚上回到家,他已精疲力竭,他的妻子就过来给他洗脚,洗腿、生火,摆桌子,张开双臂欢迎他。

    有一天晚上,他的妻子作了一个噩梦。她爬了起来,走到院子里看见已经洗刷完毕的云冲波,手掌按着地面,静静的坐在那里。她在他的身边坐下,哭了起来。

    “整夜月光这么明亮,我睡不着觉,但到天明时,我终于睡着了,因为我看见一只鸟……不,不是一只鸟,它有十一只翅膀,只缺了左边的第一只,它飞过来,在我周围安静的扑着,它把鸟啄放进我的耳朵里说……不行,我说不下去了!”

    紧紧抓住自己的妻子,把她拢在怀里,云冲波突然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在颤抖。

    “拿出勇气来,它说了些什么?”

    “一场梦。”她哭了起来。

    云冲波打了一个寒战,“一场梦?”

    “是得,这一切都是一场梦。”

    “你说‘这一切’是什么意思?”

    “你,我,孩子们……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谎言……救救我!”

    她滚到地上,抽搐了一阵子,身子好像突然僵硬了。过一会苏醒过来,看见云冲波,就紧紧抓住了他的脚。

    云冲波弯下身去,抬起了她的头,她翕动着嘴唇。

    “你要说什么,我听不清?”

    他的妻子,鼓动起了全部的力气,喃喃地说:“而你……”

    “我怎么啦,说呀?”

    “……你早已死掉了!”她说完,又倒在地上昏过去了。

    把妻子抱回床上,看着她重新熟睡,云冲波开了门,到了田里,感到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为什么还不能放过我!)

    当然知道,那缺少了一只翅膀的鸟意味着什么,也当然明白,那本该是投射到自己身上的梦境。云冲波觉得憋闷,心绪纷乱,他大步的走着,快步登上一座山头。

    草丛里散布着野花,青草的气息自大地上不住散发,云冲波可以看到他的房子。天慢慢亮了,屋顶上升起平时的炊烟,云冲波的心中重新又感到了宽慰,他心里想,她如今正蹲在炉前,笼着火……

    (不死者已经死了……那都和我无关了,我,我是云冲波。)

    日子一天天过去,有一天晚上,来了一个陌生的喝得半醉的旅客。那天下过雨,云冲波没有下地干活,他坐在门槛上,抱着最小的两个儿女,正在逗着他们玩。

    旅客停下来,不怀好意的看了一眼云冲波,大笑起来。“喂”他结结巴巴的说,“你的运气可真好!有一个妻子和一群孩子,妻子管家,也管你,而你则主管一切,木头、耕牛和田地。但你该露一露头,把你的鼻子伸出你的门外,把手放在眼睛上遮住太阳,看一看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听说过子贡没有,听说过那个叫子贡的吗?但愿他不会再回来!”

    云冲波认出来了这个喝到半醉的旅客,他微笑了,“大叔,欢迎你!搬张凳子来坐下,今天不要走了吧!”

    花胜荣在凳子上坐下,双手捧着刚刚倒满酒的大碗,“没有人不认识我,”带着厚颜的笑,他得意的说,“大家都要和千门打交道--不过不要扯到别得话题上去,我刚才问你,你有没有听到子贡的消息?”

    “我快要想不起来了。”云冲波说,他竭力想回忆起一些模糊的事来。“两只冷冰冰的眼睛,像秃鹰的眼睛一样死沉沉的,笑起来充满了恶毒……别的我都想不起来了。这一定是一场梦,脑子里现的白霜,太阳一出来,它就消失了。……但是现在你提醒了我,大叔,我记起来了,他把我折磨的够呛。”

    “好吧,他疯了!被活生生的逼疯了!”

    云冲波惊叫一声:“疯了?!”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他活该!据说,他睡不着觉,常常半夜爬起来,四处转悠,没法休息,头皮被碰破,流了血。”

    “我记起来了……记起来了……”云冲波喃喃的道,他不时地看一眼自己的孩子,后者们正坐在他的腿上,专注的听着。

    “后来,他喝上了酒,到各家酒店去买醉……你在听吗?”

    云冲波呆呆的看着地上,没有回答,他的妻子担心的看着他,给花胜荣加满了酒,“别说了”她低语道,“走吧!”

    但是花胜荣生了气,“为什么不让我说?好,我就长话短说吧,现在,他已经完全疯了,疯到谁都不认出来。”

    云冲波突然感到太阳穴一阵刺痛,好像被人重重扎了一下一样。

    他的妻子看到他面色苍白,急忙过来,把他扶进屋里。又匆匆的出去,过了一会,捧着温热的汤汁进来。

    “他走了。”她说“他完全喝醉了,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睡吧。”她说“睡吧。”

    云冲波闭上眼睛,他的嘴唇放松了,前额的皱纹消失了,他睡着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又感到愉快宽慰了,好象已经从危险中脱逃出来一样。

    ~~~~~~~~~~~~~~~~~~~~~~~~~~~~~~~~~~~~

    又是很长时间过去了。

    一个下午,云冲波回来的很早,因为要重新垒一下家里的鸡窝,正当他忙碌的时候,他的妻子匆匆冲进来。“有人在找我们的家,他的腿都快要跑断了。但我不喜欢这个人的样子,我要把门关上,不让他进来。”

    云冲波生气的看着她。“有什么好怕的?”他问道。“把门打开!”

    这时已能听到外面路上的脚步声,脚步声停住了,有人在门上敲了一下。

    “谁?”云冲波跑到院子里去问。

    一个哑嗓子高声回答:“为了太平!开门!”

    门开了,一个矮矮胖胖的驼背站在门品,他的头发已经掉光了,眼睛喷射出火焰来,跑过来看的女人吓得直后退。

    “站起来吧!”他张开双臂说,“我给你们带来了真理!”

    云冲波看着他,意图想记起他在那里看到过这个人,他的脊梁骨一阵发冷,直打颤。“你是谁,我好象在什么地方见过你?卖东西的时候吗?你曾经路过这个村子吗?”

    “我是一个罪人!但如今,已不再是了!”

    “……你是儒门的人,你是公孙?!”终于认出来人,云冲波也吓坏了。

    “以前是,如今我已不再是,我见到了真理,我明白了,太平才是唯一的真理,儒门的教条救不了这个世界……我已经得救了,现在,我要救更多的人,是的,我要救这个天下!”

    “年轻人,”云冲波说,我已经从你要去的地方回来。我记得,当我像你那样年轻的时候,我也出去过,我也要救这个天下,谁年轻的时候不梦想拯救天下呢?我到处走,一路叫喊‘太平’,还有许多别的,我现在再也不去想他们了。他们不需要我,他们咒骂我,他们痛恨我,我差一点就死掉了。年轻人,你也会遇到同样结果的!”

    他越说越激动,他的妻子不安的看着他。“别说啦,让他走吧。”

    但公孙不为所动,深深的叹着气。

    “那是因为,你没有真正看到太平的伟大,你没有感受到,不死者的伟大光芒!”

    “我曾是儒门的忠诚信徒,追随我的师长,寻找,并消灭掉一个又一个的太平党徒,我们除掉了每一个我们能除掉的人,但有一天,一道闪电,把我击倒在地!我听到头底上的责备声:‘公孙、公孙,你为什么要追逐我,我有什么事情对不起你?’”

    “‘你是谁?’我喊到。”

    “‘我就是你要追逐和消灭的人,我是不死者!’他唤醒了我,我从此成为他的信徒,传播他的……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你的眼睛鼓了出来,你为什么这样烦燥不安?”

    云冲波捏紧拳头,嘴角冒着白沫,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他看见站在角落里的脸色苍白的女人,他看见孩子们叫喊着拉着他们的母亲。“到里面去,”他命令他们,“别来打扰我们!”焦急的妻子走上前来要同他说话,但他生气的推开了他。“我已经受够了,我要说话了!”

    他转身面向公孙。“什么不死者?”他声音发颤地大声问。

    “蹈海--你一定听过这个人,他是不死者,是神之子,下凡到人间来,为了带领我们前往太平,我的老师曾经抓住他,毁掉他,但他在第三天死而复活,继续带领着太平的事业,是的,死亡被征服了!”

    “你看见了这个不死者,这个复活了的人?”云冲波大声问到,“你亲眼看到了他?他什么样子!”

    “一道闪电--一道会说话的闪电。”

    “你说谎!”

    “太平道众们看到了他,在死后的第三天,他们在返回南方的路上,突然他来了,站在他们中间。”

    “你说谎!”

    但是公孙鼓足了气。他的眼睛闪光,驼背伸直。“他曾两次复活,第一次复活于叛徒之手,第二次复活于敌人之手。他不是人,他是神之子!”

    “你说谎!你说谎!”

    公孙吃惊之下,仍不动摇,云冲波的妻子走过了,闩上了门,街坊听到了喊声,开着半扇门,向外面竖起耳朵。云冲波满腔怒火,没法再把情绪平息下来,他走近公孙,抓住他的肩膀,使劲摇晃。

    “你说谎!你说谎!”他叫道,“我就是蹈海!我从来没有死过,也从来没有复活过!我不是神,我是人--和别人一样!你就是要用这种谎言来拯救天下?”

    “你,你?”公孙糊涂了,他喃喃的说。

    “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云冲波叫到,“我就是不死者,我就是蹈海,我是人,是人!是你的师父打倒了我,是你的师父把我送回这里!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是一个被人欺骗了的骗子!”

    “请别说了!请别说了!”公孙叫道,他用双手按着太阳穴,仿佛生怕它炸裂似的。

    可是云冲波怎么能不把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呢?他觉得好像这些些话已经在他胸中憋了很多年了。如今他的心扉既已打开,这些话就一涌而出,再也遏制不住了,他的妻子抓住他的胳膊,“别说了!别说了!”但云冲波一下把她推到一边,转身面对公孙。

    “是的!是的!我要把一切说出来。这样我才好过些!我在醒着时候该受的痛苦,在梦中受过了!我逃脱了,到了这里,过着常人的生活,我吃饭、喝酒、干活、生儿育女,火灭了,只有安静的灰烬,我躺在炉火边,我的妻子给我们的小孩烧饭,我曾以为要救天下,到头来却在这里抛锚。就是这样--我没什么好抱怨的,我是人,我告诉你,不是神……不要再宣传你的谎言了,我会站起来宣布真相的!”

    现在轮到公孙爆炸了。“闭上你这张无耻的嘴!”他叫喊着向云冲波冲来。“别说了,不然大家听到你的话会吓死的。在这个腐朽的、不公正的、贫困的世界里,死而复生的不死者是个真正的人,是人们唯一的安慰,是真是假……我才不在乎呢,能够带来‘太平’就够了!”

    “用假话带来的太平吗?”

    “什么是‘真话’?什么又是‘假话’?我才不管它呢!我不管你是不是不死者,我不管你有没有死而复生,我才不管你是否坐在你这个可怜的小村子里,如果大家需要你死,我会亲手把你杀掉,不管你愿不愿意。如果需要,你也要复活,同样由我来见证……这一切,都是太平的一部分,缺一不可。数不清的眼睛会遥望你,牺牲的你,怀念着你,然后,复活的你,将给他们以动力,致天下以太平!”

    “这不是真的,我要站出来高喊,我没有死,我没有复活……你笑什么?”

    “你喊吧,我不怕你。我甚至不再需要你了。你挖开的大河已经奔流起来,谁还能控制它呢?告诉你说吧,刚才,我有过一闪念,我要杀掉你,觉得你暴露了自己的身份,觉得你欺骗了无数的道众。但马上平静下来?你为什么喊叫?我这么问自己。你遇到的第一群太平道众就会抓住你,把你当成骗子痛打,甚至,杀掉!”

    “你笑得象个骗子!”

    “不,象个忠诚的弟子。不管你喜不喜欢,我要作你的弟子,按我的想法宣传你,塑造你,你的生活,你的教导,你的牺牲和你的复活,你的确不是神之子,但也不是人之子,是我们,是太平道的忠诚道众生了你。”

    “不,不!”

    “谁问你了?我不需要你的许可。你为什么干涉我的事?”

    云冲波精疲力竭地坐在院子里,脑袋埋在膝盖间,他感到自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他怎么能同这个人交锋呢?

    公孙站在垮掉的云冲波面前,讽刺地说:“天下怎么能靠你来拯救,不死者?你有什么高尚的榜样可以给天下来模仿,要救这个天下,就要靠我们!”

    他环顾四周,这时已没有人了。但……在他的眼中,这院子好象是个站满了人的大广场,无边无际,他张开双臂,像是在对看不见的民众传教。

    “看吧!一边是善良无害的农夫,云冲波,另一边是不死者的弟子,公孙。你们选择吧,如果跟他走,就要过贫穷的生活,一生劳苦,像狗和鸡一样生活并死去--不留下任何东西。如果你们跟我来,就有太平,伟大的太平!选择吧,上路吧,一边是云冲波的路,一边是不死者的路!”

    他着了魔,他老鹰一样的眼睛扫过无形的群众,他的血在沸腾。他转身看到了云冲波,后者正靠着墙站着,吓得张口结舌。

    “为了不死者……不是你,云冲波,是真正的不死者,我们的不死者!”

    云冲波再也不能控制自己了,他蜷缩着身子,没法正视这个人。

    公孙这时停止了宣讲,他的秃顶上的几根稀疏的头发还在冒着热气,他拍掉灰尘,转身向院子外走去。

    “我已经拍掉了你的灰尘。”他对站在院子中央羞愧难当的云冲波说:“别了,祝你吃得好,安度晚年……如果没有被官府或地主掠夺和欺压的话。”

    “别来干涉我的工作,要是你来,你就完了!听见了吗?你就完了!不过别弄错,见到你我很高兴,我已经解放了我自己,这正是我想要的,把你摆脱掉,是的,我们已经摆脱了你,如今,我们终于可以全心服务,为了太平而努力!别了!”

    说完这话,他就拉开门闩,一步蹿上了大路。

    “不死者,是为了众人的太平,你可以死,但不死者不会死,只要还有一个人渴望太平,不死者就不会死!”

    “他走得真匆忙!”云冲波的妻子说,用愤怒的眼光看着他的背影。这时,云冲波已跨过门槛,满怀渴望和希望看着那个狂野的道众奔向远方,他已完全忘掉的可怕记忆和渴望如今又在他的心底泛起。

    妻子吓坏了,抓住了他的胳膊。“你在看什么,进来。”

    但云冲波沉默不语,脸色苍白,一扭胳膊,挣脱了妻子的手。

    “别管我!”云冲波咆哮道,他的眼睛还是盯着公孙逐渐远去的身影,这时,已经快要消失了。

    “你要和他一起去吗?”

    “别来管我!”云冲波又吼到,他的牙齿格格作响,他突然感到一阵寒冷。他站在道路中央,脸色苍白如纸,突然他的眼皮垂下,他安静地轻轻地跌倒在路上。

    他感到自己被抬了起来,放在床上,感到头上被洒上了凉水,他张开眼睛,看见了他的妻子和孩子,脸上浮现出笑容。

    “好好照顾我吧,”他说,“别让我走,我在这里过得很好。”

    ~~~~~~~~~~~~~~~~~~~~~~~~~~~~~~

    云冲波坐在院子里,他的白胡须飘拂在裸露的胸膛上。这一天是节日,他洗了澡,换了干净的衣服。大门关着,他的身边没有别人,他的妻子,儿女、孙子孙女都在屋后笑语喧哗。

    云冲波看一眼自己的双手,已长得胖乎乎的,尽是老茧,青筋毕露。他摇摇满头白发的粗糙的脸,叹了一口气。

    “时间过得真快,想不到我已经这么老了!还有院子里的树,我踏过的石阶,都这么老了。”

    他害怕的闭上了眼睛,觉得时间像流水一样从高处的源头--他的脑海--流下,流到他的脖子、胸口、肚子、大腿。最后流过他的脚底。

    自从公孙离开后,云冲波再也没有失眠过,再也没有作过恶梦。他再也没有离开过村子,安静的生活着,种田,修或扩建房子,生小孩。

    有时,会有外边的消息传进来,饥荒、瘟疫、战争,总是一些坏消息,有说整个整个的城市都被太平乱匪血洗了的,又有说官军已经击破乱匪,正在绥靖地方的,也有说某些世家趁时而起,展开连番血战的……说到最后,还往往会加上“都是妖道造的孽哟……”的叹息。

    但也有另外一些消息,同样的坏消息,说某地的百姓忍无可忍,揭杆而起投了太平道的,说“官来如梳”,不拘是兵是民,统统一洗了之的,说道军的地方被打破后,“石头过刀、茅草过火”的……说到最后,也往往会有“都是这样贪官!”的咒骂,极端些的,甚至会有“狗皇帝!”的说法,但就少了很多,一般也得不到什么共鸣。

    有时候,会有逃难的人路过,有时候,也会出现太平道的信徒,有遁逃的,也有传道发动的,但通常,官府很快就会追来,把他们抓住,或杀掉。

    这时候,云冲波总是很快走开,或静静的看一会,他不说话也不动,不帮助太平道的人,也不帮助官府。

    ……那一切,已经过去了,永远的过去了。

    狂声叫喊,号哭,哀叹……马匹嘶鸣,大路上尽是成群结队奔跑的人,闭上眼睛的云冲波,可以清楚感觉到这一切,安静的家庭只是一个假象,周围,是无尽的旋涡与湍流。

    “末日近了。”

    朦胧中,云冲波似乎听见有人这样说,他突然感到高兴和放心,这是很奇怪的。

    街上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还有喘气的声音,粗棍子敲门的声音。云冲波的妻子跑出来,抓住门闩,看着他,“我该开门吗?”她带着一种迷茫和恐惧,“有个声音告诉我说,是一些你的老朋友。”

    “老朋友?”

    “你就会看到他们了!”脸上突然出现可怕的抽搐,云冲波的妻子发出尖叫一样的声音,把门大开。

    一群人出现在门口,他们面容憔悴,已经完全认不出当年的样子。他们一个紧接一个的跌进了院子,好像胶在一起,分也分不开。

    云冲波往前走了一步就停住了,他想伸手向他们表示欢迎,但是他突然感到自己被一种无可忍受的怨恨压垮了--是怨恨愤怒和怜悯。他捏紧关头等着。空气里有一股烧焦的木头、烧焦的头发、开裂的伤口的臭味。这是一种恶臭。

    云冲波又向前迈了一步,“你们是谁!?”

    没有人回答,那只是一片被时间收割后的废墟,一群失败者,他们垂头丧气,摇摇晃晃,弯着腰,说不出话。

    “他们完了,他们没法回答你了。”

    一个身体羸弱的老头钻出来,哧哧的笑着,云冲波一见他就认出了他。

    “大叔,欢迎你,真得是你吗?”

    “正是,只是牙齿掉光了--颗颗都掉--还有头发,其它的一件不缺,完好无损。”

    “脑袋呢?”

    “比以前更加聪明了,一只货真价实的公鸡。它登上粪堆,心里知道的很清楚,把太阳唤来的不是自己,不过它还是每天早晨打鸣,把太阳唤来,因为它知道什么时候打鸣合适。”

    “那么,你终于加入了太平道,你为太平而战斗了吗?”

    “我战斗?难道我是笨蛋?我是一个智者,预言未来。”

    “预言?你也长出了翅膀,是太平亲自给你装上的吗?”

    “太平和这有什么关系?这全靠我的脑子,我完全是靠自己发现这个秘密的。”

    “什么秘密?”

    “怎么预言未来……你从来都没有懂得。”

    “那么,大叔,你就来提醒我吧--也许还会有用的。怎么预言未来?”

    “预言未来,就要在人人绝望的时候还抱着希望。在人人抱有希望的时候却要绝望……那是为什么?因为我掌握了那个伟大的秘密--轮子不停的转动。”

    “原地转动,永远到达不了终点的转动。”

    “……那又有什么关系?谁知道终点会更好?”

    “和你谈话是危险的。”云冲波皱着眉说,“在你的眼中,我看见了火花。”

    “真正的光是有火花的。你知道这个,但你被自己……啊,你向我点头,要我不作声。你是对的,我就不作声,我们不要在这些头脑简单的人前面揭露这种秘密。他们都没有什么承受力,除了一个人,她!”

    “他是谁?”

    花胜荣吃力地的走到街门口,指着一个像被闪电烧焦的枯树一般的巨人--虽然并不高大,没有碰她。

    “瞧!”他往后退缩着说,“贪狼!她是唯一腰板依旧挺立的人。小心点儿,她充满活力,毫不让步。她的怒气不肯消退,她仍然有仇恨、怒气和希望--年轻的烈火为……同她说话客气点儿,不要惹她生气。”

    但听不到他的提醒,云冲波已经走上前去。

    “……连时间也绕过你了,闻霜。”

    “贪狼,你听见吗?”玉清喃喃地说,他已无法辩认,飘着白须,脸颊和脖子上有两处伤痕,“你听见了吗?贪狼,不死者在招呼你,你也该向他招呼一声啊。”

    但云冲波只是盯住萧闻霜,听不见其它任何的声音。“我听到过你的消息,你上了山,勇敢的战斗,你下了山,来到城市宣讲,你没有过一天欢乐的日子。”

    怯懦的眼睛们盯住萧闻霜,因为她始终咬紧嘴唇不开腔。“小心!”花胜荣说,“他正在从各种角度衡量你,然后考虑先从那里向你下手!”

    “我在同你说话,闻霜。”云冲波说,“勇敢些,不要这样!你已经尽了你的责任,你战斗,你的身上满是伤口,但人力是不能回天的。”

    “瞧,他向前跨了一步。”白虎喃喃说,他非常害怕,“他又要往前冲了。”

    “小心点儿!”云冲波的妻子在边上叫到。

    云冲波继续说话,但可以看出他的嘴唇有点儿颤抖。

    “我战斗过了,我尽力了。但我救不了天下,你也一样。我工作:种地、挖井。你也可以一样。”

    萧闻霜突然冲上来,推开站在她面前的其它人,大声狂喊:“叛徒!”

    他们都惊呆了,云冲波脸色苍白,双手搭在胸前。

    “我?我?”他喃喃地问。

    “叛徒!”

    其它人脸色发白,开始向门走去,花胜荣抢先跑到街上。

    萧闻霜和云冲波这时候面对面站着,萧闻霜的全身冒着热气,还夹杂着伤口腐烂的味儿。

    “叛徒!”她近乎在咆啸,“你的地位是在战场上!那才是太平需要你的地方。但是你胆怯了!危险刚一露头,你就溜了!你逃到女人的裙子下面躲起来了!你不配作不死者!”

    萧闻霜停了一下,叹了一口气,她的伤口又开裂,开始流血。其它那些小老头们紧紧挨在一起,低着头,竭力想回忆过去,让自己恢复生机。

    “想一想,你曾经给了我们那么多的梦想,想一想,在你的名字之下,聚集了那样多的同道,想一想,有多少人高呼着你的名字去牺牲……而你,你却逃走了,成了一个叛徒!”

    但这也令云冲波激动起来,他走上前,不顾用力拉扯他的妻子,撞开其它想要拦阻的人。

    “但是,那和我有关吗?”

    “你们需要的,是不死者,你们忠诚的,是不死者,号召你们的,要你们牺牲的,都是不死者,不是云冲波!”

    “我作了我能作的,其它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生为不死者,不是我想要的,那不该成为我的错!”

    “……但可惜,你生来就是不死者。”

    冷得能让人颤抖的说话,偏又带着火一样的狂热,更似乎散发着浓重的腥味,在说话之前,已令每个人的心中浮现出巨大凶兽的形象。

    反应最快的,仍是萧闻霜,闪电般旋身,指间蓝光荡漾,但,招数方用到一半,已被咆哮着的兽形击断,更吃重招轰中,倒飞出去,“碰”的一声,将半堵墙撞碎,被埋在下面。

    “虽然废物,你也还是不死者。”

    似乎叹息,又似乎感慨,来人抱着肩,披着巨大的黑色斗蓬,慢慢从门口踱入。这时,萧闻霜已震飞砖石,挺身而起。

    “就为了他,你们辗转千里,不惜一切,就为了想靠这样一个人,一个根本无心于太平的人作号召,……”

    重重吐出唾沫,英正道:“告诉我,这真值么?”

    一瞬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云冲波的身上,那里面,有希望、有冷蔑、有茫然,而,最强烈的……是期待。

    ……甚至,有,来自萧闻霜的期待。

    那一刻,云冲波平静了数十年的血,突然,沸腾!

    ……然后,他被英正打飞,飞得更远,尽管,对方只用了一指之力。

    “废物。”

    看也不看云冲波,英正在斗蓬上擦擦手,盯着萧闻霜道:“不要浪废时间了吧?”

    (……我真得是废物。)

    被打进了堆在墙角的柴火当中,云冲波周身疼痛,却并不厉害,他能够感到,自己甚至谈不上受伤。

    ……英正,根本没有认真出手。

    很久很久以前,云冲波曾经有过一个暗暗的希望:希望有一天,萧闻霜会遇上某个解决不了的困难,某个过不去的难关,然后,自己以最光耀的形象出现,当一个拯救者,一个保护者,但是,现在……

    反复告诉说,这不是自己的错,既然萧闻霜认真对待的只是“不死者”,那么“云冲波”也理所当然的,不必也不用去为她而战,为她而作些什么……但,同时,云冲波更知道,这些,只是欺骗自己的谎言。

    (我已经是废物了……就算认真,就算为了她……不,我已经完全没有用了……)

    忽然感到一种悲痛,一种几乎可以刺穿胸口的悲痛,云冲波脸中一片空白,耳边听到的一切声音,都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一样。

    就这样,他听到萧闻霜说:“……我相信不死者。”

    愕然的张开眼睛,看到萧闻霜已经从碎石中站起,看到她走到自己和英正中间,看到英正在笑,讽刺的笑。

    “有用么?”

    目光一闪,已有决绝之意,萧闻霜寒声道:“带不死者走,我拖住他们!”

    “走?!”

    迎天长笑,英正振臂甩去肩上斗蓬,而随着他的笑声,周围更传来阵阵战吼,声若雷行。这在令太平道诸从脸色难看的同时,更令云冲波剧烈颤抖。

    那吼声,曾给过他无数恶梦!

    吼声当中,也有响成一片的叮当之声,院墙被迅速击毁,扩大了云冲波的视野,向周围看去,他看见的……只有军队!

    黑水完颜家最强马军,铁浮图!

    短短一时,周围所有的房屋竟都被击毁!整整半个村子,就这样化为齑粉!

    “……你们!?”

    亲眼看到村落的毁灭,这似乎也令云冲波体内的什么东西一起毁灭,令他老泪纵横,令他的怒意,涌生!

    “我们……我们就是这样作了,又能怎样?”

    冷蔑的笑着,英正根本不把这样“区区”的一件小事放在眼里,但,立刻,他的面色已然改变。

    ……在所有人惊愕和不敢置信的目光中,云冲波腾身,出拳。

    金色雷震,潜龙腾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