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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似真似幻的沙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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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然他们怎么肯走。”她说。陶骧微微眯了眼。他睫毛很长,眼睛这么一眯,一小片阴影就投下来,遮住了他的眼。

    他身上的酒气似乎是越来越浓,随着他的呼吸,深深浅浅地送到她面前来。酒意深的几乎要把她给熏醉了……除了九哥,她还没见过旁人身上的深重酒气,总有些厌弃那味道的。她就屏住呼吸,要起来,被他拽着,动不了。

    头顶的水晶吊灯光暖暖地落下,两个人的影子是叠在了一起。

    “要是不走呢?”他睁开眼,问道。

    “不会的。”她回答。

    陶骧看着她的眼睛。她回答的信心十足。

    凤冠上的珠穗已经取了下来,他可以毫无障碍地看到她的眼睛。灯光在她周身似是镶了一道金边。亮闪闪的有些刺目。

    “并不是每次都算的准的。”他又眯了眯眼,松了手。

    几乎一天没有歇下来,这样躺在柔软的垫子上,他几乎不想动。

    静漪看出他有些慵懒,自管先站起来——隔的稍远些看他,横着的时候似乎比立着的时候更高一些……她也不出声,看他想要怎么样。

    摆弄了下裙子,金铃声响,似乎惊动了他,他看了她一眼。

    她也望了他——就算是隔了地毯和垫子,躺久了还是凉的……

    “老七,前面还有几位客人等你招呼呢!”陶驷的声音从楼下传上来,带着笑意的。

    静漪忙拢了下头发,回头看看,并没有人上来。

    陶骧说:“知道啦!”

    他起身,整理了下衣服,转身下楼去。

    静漪等他走了,倒怔在那里,半晌也没动。空荡荡的屋子,他下楼的每一步,都有回响,并且传的很远……

    楼下的声响渐渐消失,秋薇才上来,笑嘻嘻地看着静漪。

    静漪则在沙发上坐下来,过了一会儿就觉出累来,动都不想动一下。本想吩咐秋薇收拾下屋子,也懒怠开口了。

    秋薇过来给她揉着小腿,低声笑道:“二少奶奶刚刚还在楼下说,小姐你真机智。”

    静漪出神地看着一片狼藉的茶几,果盒子里的红枣花生桂圆栗子凌乱地铺着……机智么?其实是很冒险,假如他们不走,她可有胆量当众示范?

    原本是没有问题的。假如道具不是陶骧,这里不是洞房。

    微微有点头痛,她抬手揉着太阳穴。忽听得有人敲窗子,从阳台方向来。她和秋薇对视一眼。秋薇摇了摇头,起身去开了阳台的窗子,三张花儿样娇嫩的少女面孔立即出现——是尔宜和文佩姐妹。秋薇惊讶地看着她们。

    “七嫂,我们能进来么?”仁佩开口问。她已经冻的小脸儿通红了。

    静漪忙让秋薇去给她们开了阳台门,说:“快进来暖和下的。”她说着,忽然觉得不对。看了眼阳台的门窗——彩色的磨砂玻璃,不知从外面看得到什么……她脸红的工夫,三个姑娘已经争先恐后地跑进来,搓手跺脚的嚷着外面真是冷。仁佩年纪最小,干脆跑到静漪身边来,摘下棉手套,把手放在那个大暖炉上方烤着,望着静漪说:“还是七嫂屋里暖和哇……都是八表姐出的主意,冻的我都快成木头人了。七嫂看我的手……”

    静漪揉着仁佩冻的冰凉的手。

    仁佩胖乎乎的,憨态可掬,被静漪这样温柔安慰,忍不住就说:“八表姐说我们躲那儿就可以的,谁知道她耐不住性子,看不得他们欺负七哥和你,暴露了。”

    静漪看着尔宜,尔宜正跺着脚。

    她早换下了白天穿的傧相礼服,枣红色的平绒三镶三滚棉袍,十分俏丽。听到仁佩揭穿她,她嘟了下嘴,过来说:“那也不知道谁,非要做小尾巴来凑热闹。”

    静漪微笑,听她们斗嘴。

    秋薇倒了热茶给她们,收拾着屋子。一个人忙不过来,到底下去要援手。张妈上来,跟静漪禀报说是楼下也一团糟呢,她正张罗着人在拾掇……静漪点头。

    这些琐琐碎碎的小事,从这一晚开始,就要不停上演了吧?

    秋薇也给她一杯热茶,她捧在手中,只觉得水汽密密匝匝地升腾、扩散……她胸口就有些闷闷的,呼吸不太顺畅。

    尔宜那表姐妹三个坐在静漪周围,说笑着,互相抖着刚刚在阳台偷听时的糗事。说的高兴了,手舞足蹈起来。文佩不小心碰着静漪的手臂,静漪手上的热茶泼了一点出来,倒不烫,文佩忙抽了手帕给她擦过手和衣裙,尔宜笑文佩毛手毛脚,文佩就毫不示弱地反唇相讥……

    静漪看着她们活泼快乐的模样,不由得就想起无暇和无垢来。

    从前她们也是这样的。大表哥成婚那晚,她们三个还跑去听墙根儿……只是那时候是盛夏,因极奥热,新房门窗都开着,只落了纱帘。纱帘密实,从外面是看不到屋内的什么的。小心翼翼的,还是弄出一点点动静,就被耳朵尖的大表哥发现。她们三个被大表哥赶出了院门,笑的大人们都被惊动,免不了又被笑一通。大喜的日子,大人们谁也不认真同她们生气……

    尔宜不见静漪说话,看她只是微笑着望着她们,便问:“七嫂,以后教给我们那个急救术吧?日后可能有用得着的时候。”

    静漪是被尔宜捉弄过的,对这个顽皮的小姑子性情还并不了解,不过听她这么说,样子又是极认真的,倒没有拒绝的理由,且也合了她的心思,便说:“好。”

    尔宜看她。

    静漪总觉得她是有什么话要说似的,那此刻黑沉沉的眸子,和陶骧真像……她换了个姿势,仍旧靠在沙发垫子上。秋薇和张妈已经把起居室里收拾停当。问她还有没有什么吩咐。她留神看看,一个秀气的侍女进来,先叫了声少奶奶。她想想这么称呼,应该是自己院里的人,不过从前并没有见到过。那侍女等她发了话,才禀告说楼下已经收拾好了,还有些什么东西也都归了类,是口齿清楚、脑筋也灵活的样子。

    静漪看着,心想这几日见过的丫头婆子,都调教的很好,可见老婆婆和婆婆治家有方……

    张妈见她留意,说:“少奶奶,这是草珠。原先分过来的有两个,偏巧另一个病了,不能就进来。就剩下一个她了。前两日都在下面干活。另外少奶奶没吩咐,她不便上来的。”

    静漪经她一提点,才觉得眼熟。那晚初到,琅园的下人她都见过一面的。只是当时狼狈,自顾且不暇,哪里还能一一记得这些面孔。她微笑着看看这个叫草珠的姑娘。红润润的面颊,黑黑的皮肤,有种质朴的健康美。

    她说了句“辛苦了,都下去早些歇着吧”。

    张妈顿了顿,才说:“七爷还没回来呢。老太太跟前儿的陈妈已经去请了。前头客人太多,老太太担心七爷在前头拖的太久,说让二爷帮着支应就成的。”

    静漪听着她说,看了尔宜她们一眼,张妈会意,便住了嘴。

    “下去吧。”她说。看看秋薇,示意她跟着张妈一道。

    尔宜见状忙拉着文佩姐妹起来,先撵了她们下楼。

    她走的慢,静漪送她们到门口,文佩姐妹已经下楼不见了踪影。尔宜却站住,将房门一关,回身看着静漪。

    静漪听到楼下有笑声,是仁佩那毫无心机的欢快笑语。被这道门隔了,笑声越来越远了似的……她只望着面前的尔宜。

    “七嫂,你肯跟我七哥,就因为他救过你呀?”尔宜问。

    静漪怔了怔。

    尔宜望她的眼,黑沉沉的渐渐若两潭深水。

    尔宜见静漪沉默,说:“我听见你和程家三嫂说的话了。我倒不知道七哥是救过你两次的……”

    静漪缓了缓,才说:“听过便忘了吧。”

    尔宜点点头,说:“是应该忘了。七嫂,那天捉弄你,是我不对。我呢,从小和七哥感情好的。老早知道你看不上我七哥……以后你待我七哥若是不好,我待你也不会好。”

    “这我懂。”静漪说。

    尔宜叹了口气,说:“随你吧。”她又看了静漪一会儿,再叹口气,“那些话别让七哥知道吧。七哥脾气并不好,你不留神些,别惹恼了他。”

    “他不会知道的。”静漪说。

    尔宜笑了笑,开了门,说:“七哥么?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你若是狐狸精,他就是蒲松龄。”

    静漪不知为何觉得尔宜这个比喻有趣。尽管此时笑出来并不合时宜,可能惹怒这个和陶骧同样脾气不好并且对她有很深成见的小姑子,她还是笑了。

    尔宜望着她,没有再言声,一转身出去,险些便撞在了来人身上。

    “七哥!”她声音有些大,已经回身进屋的静漪也听到了。

    静漪心头突突一跳,就听陶骧“嗯”了一声,跟着脚步声沉沉地便走了进来,她抬头看,陶骧身后还跟着陈妈和张妈。

    他只是看了她一眼。

    陈妈说:“七少奶奶请吧。”

    静漪低了低头,进了卧室。

    陶骧同她一先一后地坐上了婚床。

    静漪的目光落的有些低,只看到陶骧黑色的马褂上挂着的金表链,缓慢地晃了晃,便停住不动了,婚床却像水面轻浮的小船随着柔风慢慢地往一个方向旋转……她舌尖抵着齿间,轻轻地咬了下,细细的疼痛让她清醒一点点。也只是一点点而已,随即又觉得这婚床开始旋转,让人头昏目眩。

    陈妈和张妈分别拿着红漆托盘站在床边。

    陶骧伸手拿了什么东西,往她身上撒了点。

    她闻着是谷物的香气,微微有点呛,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手帕递上来,她擦着鼻尖,接了他手中的小酒杯——五彩斑斓的绸子将两人手中的粉彩小酒杯拴的牢牢的。她被提醒着不用全都喝……酒甘醇浓郁,她有些糊里糊涂的,还是一口喝光了。分明看到陈妈和张妈都有些忍俊不禁,陶骧将他那只杯子换过来给她。这小半杯又不得不喝下去,瞬间脸便烧了起来。

    她把杯子交还出去,陈妈端着将酒杯置于婚床下,一伏一仰。张妈已经将床帐放下来,轻手轻脚地把两片床帐合拢,在合上最后一点缝隙时,静漪听到她们念念有词……随着火红的床帐完全合拢,那诵经似的祝祷也渐渐远去。

    她视线渐渐上移,同样盘腿坐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纹丝不动。脸上烧的厉害,她忍不住抬手按了下面颊。手背倒是凉的……摸摸额头,也烫的很。她闭了下眼。再看他,他还是不动。于是她伸出手去,轻轻地,触到了他胸口的金链。金链旁边就是扣绊,手指爬台阶似的一颗一颗扣绊往上挪动,终于是找到了最上面那一颗。

    他的衣领整齐挺括,黑色的织锦缎马褂上被周围密不透风的床帐映出了一层薄薄的红光,也许是她的眼睛,或者是她的面孔,也是这样的红……她已经不觉得自己害怕,或者慌张,还有其他的什么。喝下去的合卺酒大概都化成了镇定药,她的呼吸都在放缓,而她的手从来没有这般有力——他马褂上的扣绊一颗颗几乎被她次第撕落似的解开,每解一颗都带着剑尖划破空气似的锐利尖细……这个过程异常缓慢而且艰难,终于她指尖疼痛起来。这疼痛从指尖游走到心脏……她的手还是停住了。

    她抬眼看着陶骧。

    雾蒙蒙的眼湿气如此深重。

    她的手不由自主地往下沉,被陶骧伸手托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