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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几多兵马几多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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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秋叶落尽,便是寒风飒飒,冬日已临。

    景炎二十五年十一月底,天寒地冻,冷风刺骨,可在鉴城去往共城的官道上,依然有着许多失去家园的百姓成群结队南下。

    他们顶着寒风,赤着脚或套双草鞋,踩在结着薄冰的路上,听着怀中小儿或是饥饿或是寒冷而发出的啼哭,步履蹒跚地往共城走去。偶尔抬首看向天际,盼望着太阳能露露脸,让这天气稍稍暖和些,否则未死于刀枪乱箭下,却会冻死饿死在路上。

    当大道的尽头,那似与天相接的地方,走来一道人影时,饿得饥肠辘辘的难民不由停下脚步,看着那道纤尘不染的白影缓缓走近,所有人都不由以为那是自己饿得头昏眼花而产生的幻觉。

    天阴冷暗沉,可那个人脸上却有着温柔和煦的微笑,仿佛三月的春阳,让人看一眼便褪去了周身的疲惫与饥寒。

    当那个人将一个大大的包袱打开递给为首的难民时,一阵食物的暖香顿时四溢开来,更让那群饥寒交迫,濒临绝望的难民瞬间生出“这人是上苍派来救我们的神仙”的想法。

    “这里面是些热烧饼,你们分着吃吧,暖暖肚。”那人的声音清雅温和,带着脉脉悲怜。

    “谢谢神仙公子!谢谢神仙公子!”难民纷纷拜倒叩谢。

    这些烧饼对某些人来讲,或许是不屑一顾之物,可是对此刻的他们来说,却是救命之粮。这人果真是上天派来救赎他们的神仙,也只有神仙才会有这般不染红尘的眉眼。

    “不用如此,在下一介凡人,并非神仙。”那人弯腰扶起面前跪着的几位老人,并不忌讳他们一身的污垢与尘土,“都起来,那饼快趁热吃吧。”

    难民们起身,全都万分感激地看着他。然后便由领头人将包袱里的烧饼分了下去,而拿到饼的人尽管又冷又饿,却并不急着往嘴里塞,而是分给怀中的小孩子,递给身旁的老人,而老人只是撕下一点点,然后又递回儿女手中。

    那人一旁静静看着,眼中悲怜之色更浓,微微叹息,转身离去。

    “公子请等等!”难民中为首的人赶忙开口挽留。

    那人停步。

    领头的人低首恭敬地问道:“请问公子尊姓大名?”

    那人沉默。

    领头的人再道:“今日蒙受公子大恩,无以为报,只求公子告之名姓,我等铭记在心,好日夜为公子祈福,以偿大恩,以求心安。”

    那人微叹,道:“这位大哥快莫如此,此不过小事一桩。”

    领头的人却再三恳求,“请公子告之尊姓大名。”

    那人目光扫过,见众人皆望着他,终是轻声道:“在下玉无缘。”

    “啊!”领头的人霎时双眼灼亮,满是惊喜,“原来是玉公子!”

    难民们闻言亦纷纷围了过来问好,个个都是满怀欣喜与感激。民间虽到处都有着这位慈悲心肠,救人无数的天下第一公子的传闻,却是没想到他们今日竟有幸得见。

    对于众人的欢喜,玉无缘只是淡淡一笑,道:“前边离冀州已不远,入城后去寻置民署,那里会给你们妥善安置的,你们吃完尽早上路,这天冷得很,老人孩子受不住。”

    “多谢公子指点。”领头人连连点头,又道,“公子这是要北上吗?那边正打着仗,公子还是不要去了。”

    “我知道。”玉无缘不在意地道,“在下有事先告辞了,诸位多保重。”说罢他拱拱手,转身离去。

    “公子可要小心!”领头人看着离去的背影叫道。

    玉无缘头也不回地摆摆手,踏步而去。

    眼见着他的身影消失不见,领头人才继续给村人分着手中吃食,只是等到分完时,才发现包袱的底下竟放着一个锦包,打开一看是一包金叶,数一数,有五十枚之多。这钱足够他们去到冀州,还能余下一些让他们在那边安置生活。

    那一刻,所有人都向着玉无缘消失的方向跪下,以他们所知的最真诚朴实的礼节向他们的恩人致谢。尽管人已不见,尽管那人也许听不到,但他们依旧要说。

    “多谢玉公子大恩!”

    那声音在天地间响亮回荡。

    北州乌城与商州鉴城之间隔着十里荒原,本无人烟,但此时荒原中却旌旗摇曳,万马嘶鸣,杀气腾腾。

    从十月初,商州先锋第一次攻打乌城开始,两军已数次交锋,互有胜负,这互有胜负的结果便是北州乌城、商州鉴城几乎化为空城。商州因大将军拓跋弘率大军增援,目前略胜一筹,于是北军退出鉴城,商军则进逼北州乌城。

    日暮时分,荒原上战鼓擂响,万军嘶吼,刀枪铮铮,旌旗蔽日。商州大军再次发动进攻,三面逼向乌城,立意一举破城。

    随着商军的不断推进,乌城内北军举起了滚石檑木,拉开长弓羽箭,凝神静待。

    一百丈……八十丈……五十丈……

    双方的距离渐渐拉近,气氛越发紧张,双方大将皆手握令旗,眼见是一触即发。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蓦然,荒原之上响起了一缕歌声,竟是冲破腾腾杀气,于半空萦绕。

    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道旁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

    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

    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

    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注1】

    那歌声沉郁悲怆,虽荒原上数万兵马,却是人人得闻,闻之动情。

    双方大将那一刻不由都忘记了挥下令旗,弓箭手缓下了拉弓的手,刀枪手放下了刀枪,无不是想起了家中父母妻儿,一时心头悲怆,哪还有杀敌的锐气。

    “北州、商州同为皇帝陛下的臣子,何苦自相残杀。”一道比风还要轻,比云还要淡的嗓音在荒原上响起。

    “什么人?”北州乌城的守将跃上城楼,扬声喝道。

    “在下玉无缘。”柔和的声音响起,仿佛人就在眼前。

    “玉公子?”

    “是玉无缘公子?”

    ……

    万军闻之哗然,所有的人莫不是引颈相望,便是两州大将也放目环视,想一睹那个天下第一公子的真容。

    “在下听闻两州开战乃是因玄极而起。”那个淡柔的声音再度响起。

    这一次,千万大军循声望去,便见东面数十丈远处的山坡上立着一道白影,虽看不清面貌,但衣袂飘飘,仿佛欲乘风归去的仙人。

    “在下来此只为告之众位将士,玄极已为冀州世子所得。”玉无缘淡柔的话语再次飘下,却霎时如巨石落湖,激起千层浪涛,万军震动。

    “既然开战的理由已不存在,两州的将士何不就此止息干戈,也可免亲人‘哭声直上干云霄’的悲痛不是吗?”

    正在万军震动之际,玉无缘柔和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然后便见远处白影一闪,很快便消失踪影,只余一声长吟。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霎时,荒原一片寂静,除去偶尔的马鸣声,整个天地都是沉静的,只有那悲怜的叹息袅袅不绝。

    “哎呀,吃得好饱呀!好久没这么大吃一顿了!”

    泰城一家饭馆前,走出揉着肚皮的风夕与韩朴。

    “姐姐,你还剩多少银叶?会不会吃完这顿,下一顿又要隔个十天半月的?”韩朴瞄了瞄风夕的钱袋问道。

    “呃。”风夕打了一个饱嗝,摆摆手,“放心啦,朴儿,这次我一共赢了一百银叶,够我们用上三五个月的。”

    “你一下子赢了这么多钱?”韩朴咋舌,然后马上拉住风夕的衣袖拖着她往回走,“你既然这么会赌钱,那干吗不多赢些?走,再去赌一回,至少也要赢个一两年的饭钱啊。”

    “朴儿——”风夕拖长声音唤道。

    “干吗?”韩朴回头。

    “笨!”风夕手一伸,便狠狠地敲了他一个响栗,“你爹难道没告诉过你,人要知足吗?知足者常乐,贪婪者必遭横祸!懂吗?要知道见好就收。”

    “哎哟!”韩朴放开风夕,抱住脑袋,这一下敲得还真狠,让他脑门火辣辣地痛。

    “不过呢——”风夕一手托下巴,打量着韩朴,“那韩老头可是十分贪财的,你有他的遗传也是可以理解的,只不过——”手一伸,又拍在韩朴脑门上,“以后跟在我身边,相信你会成为一个两袖清风,受人尊敬的穷大侠的。”

    “别拍我脑袋。”韩朴一把抓住风夕的手,皱着眉看她,“很痛啊。”

    “好吧。”风夕不再拍他,手顺便在他脑门上揉揉,“为了补偿你这两下,我带你去买新衣裳,顺便再买辆马车,这么冷的天,走在路上风吹雨淋的,姑娘我实在受不了。”

    听得风夕的话,韩朴抓住风夕的手放松了,但并没放下,只是看着风夕。

    “走了,给你买新衣裳去。”风夕牵起他的手,转身找衣铺,“朴儿,你喜欢什么颜色的衣裳?首先声明哦,你可不许挑那些贵死人的锦衣罗袍,将就一下,只要能保暖并合身就行了。嗯,至于颜色,不如还是穿白色如何?你既然成了我弟弟,那么当然也要跟我一样穿白色,我是白风夕,将来你就是白韩朴如何?朴儿——”

    她唠叨了半天,却发现身边的人一声不吭,不由侧首看他,却见韩朴低垂着头,沉默地迈着步子跟着她,握在她手中的手竟微微抖着。

    “朴儿,你干吗不吭声?”风夕不由停步,“是不是不高兴我不给你买漂亮衣裳?我告诉你哦,我可——”她的话忽然打住了,只见韩朴抬首看她,一张俊秀的小脸上布满泪水,立时她不由有些慌了,“朴儿,你……怎么啦?难道我刚才敲得你太痛了?”

    “姐姐。”韩朴扑进风夕怀中,抱住她,一脸的泪便揉在她的胸前,“姐姐……姐姐……我知道……我都知道的。”

    他出身武林世家,自也知道内功达到一定境界的人是不畏寒暑的,而以风夕来说,便是置身冰天雪地,她亦不会觉得寒冷。都是为了他,所以才说要添新衣御寒,要买马车挡风遮雨,否则风夕不会去赌钱,若她愿赌,便不会这一路风餐露宿,赢那些人的钱,想来她并不是很乐意的。

    其实她根本可以不理他的,他们无亲无故,唯一的牵连便是那副药方。那药方虽珍贵,同样也很危险,若被人知晓在她身上,必引天下人争夺,随时会有杀身之祸,可她还是带着他,没有丝毫怨言,一路戏谑玩耍中亦有对他的疼惜之情。

    “朴儿,你一个男孩子却这般敏感细腻,对你以后真不知是好是坏。”风夕一颗心不由软下来,拍拍怀中的人,无声地叹了口气。

    “姐姐,以后朴儿也照顾你,照顾你一辈子。”韩朴郑重地许下他的承诺,却不知他的承诺有多重。

    “行,我们先去买衣裳吧。”风夕抬起韩朴的脸,擦去他脸上的泪水,“看你一个男孩子,一天哭上两次,羞不羞呀。”

    韩朴脸一红,又把脸藏进风夕怀中,他喜欢这个怀抱,又暖又香,埋进这个怀抱,似乎整个天地都变了,安详而宁静。

    很多年后,那个好白衣,好吟诗,好舞剑的风雾派开山鼻祖“雾影客”韩朴,此时不过是一个爱哭的,容易脸红的,喜欢赖在姐姐怀中撒娇的孩子。

    “走啦。”风夕牵起他。

    穿过街道,她并没有直接去找衣铺,而是拐进一条偏僻的巷子里。巷子尽头,是一座无人居住的宅院,高大的朱门已红漆斑斑,屋檐蛛网密织,门前的石狮一个倒在地上,一个依然把守正门,只是灰尘枯叶落了满身。

    走过去,风夕衣袖一挥,扫去立着的石狮上的灰尘,足尖一点,携着韩朴飞身落于石狮上,然后坐下。

    两人坐在石狮上,就仿佛是在一卷发黄的苍凉古画上添了两个活人,显得格外突兀。

    “姐姐,我们不是去买衣裳吗,干吗跑来这里?”韩朴等了一会儿,不见风夕解释坐在这儿的原因,只好自行发问。

    “等人。”风夕一双长腿垂下,一摇一摆的。

    “等谁呀?”韩朴也学她坐下,摇晃着双腿。

    “等某个不知天高地厚,竟敢跟踪我的人。”风夕微微眯眼,“若是他再不现身,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她话音刚落,一道人影瞬间从暗处的阴影里现身,垂首下跪,语气恭敬道:“见过风女侠。”

    “姑娘我既非你长辈,也非官府大人,别动不动的就给我下跪。”风夕睨着那人闲闲道。

    那人起身抬首看向风夕,“风姑娘还记得在下吗?”

    风夕看着他,片刻后点头,“原来是你呀,这些年好吗?”

    那人是名年约三十四五的汉子,身材魁梧,浓眉大眼,本是十分的英武,但脸上有一道从鼻梁直划至右下巴的伤疤,让那张脸看起来丑陋可怖。

    “风姑娘还记得在下?”大汉见风夕还记得他,不由惊喜万分。

    “我记性还不算太差。”风夕微微一笑,“六年前乌云江上的三十八寨总寨主颜九泰,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岂会不记得。”

    “姐姐,那个乌云三十八寨不是六年前被你一脚踩平了吗?”韩朴在旁听得马上插口道,想他对白风黑息的江湖事迹可是了若指掌的。

    风夕一掌拍在韩朴脑袋上,“大人说话时,小鬼闭嘴。”

    “我不是小鬼,我很快就会长得比你高了。”韩朴挺了挺胸膛。

    颜九泰却笑笑,显然并不在意韩朴讲的话。

    “颜寨主,从赌场跟到现在,你有何贵干?是想报六年前的仇吗?”风夕转头问颜九泰。

    “风姑娘不要误会。”颜九泰赶忙摇头,“姑娘风采依然,一进赌场便引人注目,九泰跟到这并非报仇,只是想报姑娘六年前的活命之恩。”

    “哦?”风夕偏头想了想,然后了然一笑,“原来那个九泰赌坊是你开的,难怪被你发现。”

    “是的,六年前我带着一些兄弟到了这泰城安家,我们这种强盗出身的人做不了什么大事,只能开些个赌坊、当铺什么的,这城中凡是有九泰二字的,都是我们兄弟的。”颜九泰道。

    “那也不错啊,至少是正正当当的过活。”风夕笑笑,“你这脸上的伤疤是因我留下的,你的命也是我留下的,便两相抵消,不谈报仇,也不必谈报恩。”

    “不。”颜九泰却摇头道,“这伤是我咎由自取,但这活命之恩却不得不报,否则我终身难安。”

    “哦?你想怎么报恩呢?”风夕问道,眼珠子开始转圈儿。

    韩朴看着,不由替那个颜九泰担心,只怕他这恩不好报啊。

    “在下愿跟随姑娘身边,为奴为仆,以效犬马之力。”颜九泰又一把跪于地上。

    “哦?”风夕眼中光芒闪烁,左手托着下巴,指尖十分有节奏地轻点面颊,“我本来还以为你打算送我些金银珠宝什么的,要知道我一向是很穷的,谁知道也只是这样而已啊。”

    韩朴一听,心中暗叫“果然”,看这颜九泰不赔光家当是送不走这尊神的。

    “呃?”颜九泰一怔,但马上反应过来,从怀中掏出一件银色虎形信物,“姑娘凭此物可在商州任何一家九泰赌坊、当铺中领取金银。”

    “商州任何一家?”风夕来了兴趣,“看来这几年你混得不错嘛,这整个商州都有你的铺子了。”

    “还好。”颜九泰道,语气中却有着难耐的兴奋与自豪,“有姑娘的教诲,这些年与兄弟在商州已有了几十家铺子了。”

    “啊!”风夕咋舌,“你现在是打算把这些铺子全送给我?”

    此言一出,韩朴暗道好狠呀,竟是要了人家的全部家当。这颜九泰估计要给吓跑了。

    “只要姑娘要,全部都可给姑娘。”谁知颜九泰竟是一口应承下来,一点犹疑都未有。

    “呃?”这下轮到风夕发怔了,本以为这颜九泰大概也就是赠她些金银,感谢她的活命之恩,这狮子开大口也不过想赶人而已,谁知……

    “还请姑娘答应九泰,让九泰服侍在旁。”颜九泰似乎打算长跪于地,一点起来的打算也没有。

    “姐姐,你是怎么救他的?”韩朴狐疑地看着风夕,好奇她做了什么,竟让他人财物倾囊相授。

    “颜九泰,你倒是个爽快人,不过这些我都不需要,刚才玩笑的。”风夕从石狮子上跳下来,扶起地上的颜九泰,“这些年你既和兄弟创下了这份家业,那就好好守着,好好地过你们的日子。我独来独往惯了,不习惯也不需要人侍候。”

    “姑娘,来前我就交代好兄弟们了,我走后这些家业就由他们主持。”颜九泰站起身来,热切地看着风夕,“况且九泰光棍一个,并无家室之累。六年前我就发过誓要服侍姑娘一辈子以报大恩,只是一直未找到姑娘,今日既然遇到了,九泰当然要跟随到底。”

    “老天,竟是有备而来。”风夕叹了口气,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后招了招手。

    韩朴见之,赶忙跃下。

    风夕手一伸捞住他,马上展开身形,快速掠过颜九泰,边跑边道:“颜九泰,你回去就是对我报恩了。”

    “风姑娘,你等等。”颜九泰一见立时拔腿就追。

    大街上人来人往,可风夕牵着韩朴就似脚下踩着风火轮,一路飞掠而过。但那颜九泰昔日既为三十八寨总寨主,其功夫自是了得,也是脚下健步如飞,隔着一丈距离跟在后头。

    跑过九条街,转过十七个弯,跃过三十二道墙,回头看去,颜九泰依然不死心地跟在身后,风夕叹一口气,停下脚步。

    “是不是我一直走你便要一直追啊?”在一条幽僻的巷子里,风夕放开韩朴,席地便坐,回头有些无奈地问向颜九泰。

    “是……是……”颜九泰喘息,“在下说过要服侍姑娘一生的。”

    “我怕了你了。”风夕摆摆手,看看韩朴,再看看颜九泰,略沉思片刻,便点头道,“好吧,我让你跟着。”

    “真的?”颜九泰听得这句话,顿一把跪于风夕身前,双手执起风夕的双手轻轻抵于额前,“从今尔后,九泰尽忠于姑娘,但有吩咐,万死不辞!”仿若誓言一般的话轻轻说出,却沉重万分。

    风夕看着他的动作,怔了片刻,然后轻声问道:“你是久罗遗人?”

    颜九泰亦是一呆,抬眸看着风夕,然后执起她的双手,垂目轻吻,未有丝毫亵渎之意,庄严肃穆,“是的,九泰是久罗族的人。”说完,他放开风夕的手。

    “久罗族——想不到六百多年过去,我竟然还能见到久罗族的人。”风夕凝眸深深地看着颜九泰,目光里似乎蕴着某种莫名的情绪,但随即她手一挥,“好了,你起来,以后跟在我身边不需这么多礼节。”

    “是,姑娘。”颜九泰起身恭敬道。

    “颜大哥,既然你在泰城这么吃得开,那么就请给我们备一辆马车,再给我这弟弟买几身衣裳吧。”风夕立时便偷起懒来。

    “是。”颜九泰马上应道,然后又轻声道,“姑娘叫我九泰就行了。”

    “怎么?你嫌我把你叫老了?”风夕眼一翻,人马上跳起来,“你本来就比我大,叫你一声大哥刚好,难道还想我叫你弟弟不成?我没那么老吧?”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颜九泰连连摆手。

    “不是就好。”风夕又坐下,“颜大哥,麻烦你快点去买车买衣,顺便再买些吃食,刚才这一顿跑,才吃下的东西又耗光了。”

    “好,我马上就去办,姑娘请在此稍等。”颜九泰不再跟她争,马上转身办事去。

    北州渭城郊外的路边有家小店,老板是位守寡多年的妇人,卖些包子、馒头、白粥之类,小本经营,来的顾客也都是些往来城乡的百姓。

    这一日清晨,老板娘才打点好一切,便有客上门。

    “老板娘,请来四个馒头,一碗白粥。”

    “好的,客官您先请坐,马上就来。”

    老板娘正揭开蒸笼看包子是否熟了,雾气缭绕中看不清来客,模糊中只见一个白衣人走进了店里,在靠窗的桌前落座。

    “客官,您要的馒头、白粥。”不一会儿,老板娘就端上了热气腾腾的早点。

    “多谢。”本来望着窗外的客人回首道。

    老板娘只觉眼前一亮,看着客人顿有些不舍离去,毕竟这般好看的人物她平生还是第一次见到。

    “公子……还要些其他的吃食吗?”

    “不用了,老板且忙去吧。”客人垂首,端起面前那碗白米粥。

    “那我给公子配些小菜可好?”老板娘追问道,一边想着是端些萝卜干、酸豆角的好,还是去取新做的酱头菜,并没想能多做多少生意,只是想和这位公子再说说话。

    “我看你不如和我走吧。”正在此时,一道张扬的嗓音插入,从屋外走进一人。

    老板娘忙回头,一望之下,一颗心顿时怦怦直跳,暗想今天是什么好日子,怎么会有此等出色的客人上门来?若说方才白衣的客人淡雅出尘得不像凡人,那此刻进来的紫衣客人则像是人间尊贵的王侯,至于他身后跟着的男子,那已是漂亮得没法形容了。

    “你来了。”喝着白粥的客人对新来的客人淡然一笑。

    “无缘,你要吃这个?”皇朝扫了一眼他面前那四个白面馒头,有些难以苟同地摇了摇头。

    “你也来尝尝。”玉无缘指指他对面的位子,“偶尔尝尝这粗茶淡饭,也别有一番滋味。”

    皇朝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你怎么会来这里?”

    “随意走着便到了这里。”玉无缘道,回首招呼老板娘,“麻烦再来两碗白粥、十个包子。”

    “好的,客官稍等。”老板娘赶忙答应。

    “萧涧,你也坐下。”玉无缘又对站在皇朝身后的萧涧道,待看清楚他时,不由有丝惊讶,“你终于肯换白色之外的衣裳了呀。”

    这个永远一身雪衣的人,今天竟然着了一身浅蓝色的长袍,淡化了几分冷厉,衬着他如雪的肌肤,整个人有如淡蓝的水晶,冷中带清,清中带和,周身光华流动,让人想要亲近,却又不忍碰触。

    皇朝看一眼萧涧,忽道:“我想你叫他雪空,他会更高兴一些。”

    “嗯?”玉无缘疑惑地看向他。虽然萧涧字雪空,但他们一向都习惯直呼其名。

    “几位公子,白粥热包子到。”老板娘又端来了粥与包子。

    等老板娘放下东西,皇朝挥手示意其退下,然后看着玉无缘笑道:“因为白风夕说他适合穿着有如天空一般的浅蓝衣裳,他第二天便换了装。而且白风夕还说他应该叫雪空这样的名字才对,虽然他没有说,但我改口叫他的字时,他眼里可是满满的乐意。”

    “哦?想不到白风夕竟有如此大的魅力?我还真想见识一下。”玉无缘转头看向萧涧——萧雪空,发现他的眼睛又奇异地转为浅蓝色,“雪空这名字确实很适合你,特别适合现在这一身蓝衣的你,真的有如雪原蓝空,很美丽。”

    坐在左首的萧雪空眼中那抹蓝更深了,眼睛转向皇朝,嘴巴动了动,却终是因为对方是自己的君主而没有说出话来,最后只是伸筷夹起一个小笼包,一口吞下。

    玉无缘看着他那模样不由也生戏谑之心,笑道:“冀州好像还没有人生得比你更美,你若是个女人,说不定可与幽州纯然公主一较高下。”

    “玉公子,我是男人。”萧雪空吞下一个包子,看着玉无缘一字一顿道。言下之意是,男人怎么能说“美”,更不该与女人——特别是那个号称“大东第一美人”的纯然公主相提并论。

    “那白风夕说你眼睛很美时,你怎么没反驳她?”皇朝却又插口道。说完端起面前的白粥,吹一口气,然后喝下。

    萧雪空看着皇朝,张了张口,却还是说不出话来,最后只是低头吃包子。

    玉无缘一笑,不忍再逗他,转问皇朝:“这一趟如何?”

    “很好。”皇朝只是简单的两字,然后看着他道,“一言息两州干戈,好厉害的玉公子。”

    “何必添那么多无辜冤魂。”玉无缘夹起一个包子。

    “世上冤魂无数,何况——到时一样会死人。”皇朝定定看着他。

    “那到时再说,现在能免则免。”玉无缘吃完一个包子,放下竹筷,抬目看着皇朝,“况且我等于代你告诉天下玄极选择了冀州皇氏,这不正是你想做的吗?若是商州敢假借玄极之事,像攻打北州一般进犯冀州,你不正好可趁机再拿下它几座城池,或是……整个吞下吗?”

    皇朝没有说话,只是面上的神情显然是认同了玉无缘的话。

    “至于北州、商州相争,你这渔翁是可得利,但破破烂烂的山河,你也不想要不是吗?”玉无缘看着皇朝,眼光深幽,“所以不妨留着,待你自己亲自收拾。”

    皇朝挑起眉头,道:“似乎我心中所想,你总能一眼看清。”说完,他目光瞟向正在忙碌着的老板娘。

    “不要动她。”玉无缘眸中光芒一闪,手按住了萧雪空刚抓上剑柄的手,“这些话即算她听了又能怎样,何必滥杀无辜。”

    皇朝摆摆手,示意萧雪空住手,他有些无奈地看着玉无缘,“就是你这菩萨性子让我无可奈何。”

    玉无缘淡淡一笑,问:“下一步打算如何?”

    “当然是回去,我这一次出来收获颇丰。”皇朝言下似隐深意。

    玉无缘沉吟片刻,道:“去幽州吧。”

    “幽州?”皇朝浓眉微挑。

    “是的,大东最富饶的幽州,有着大东第一美人的幽州。”玉无缘移目看向窗外。

    “幽州吗?”皇朝目光落在面前的半碗白粥上,伸手端起,然后一气喝完,将碗搁在桌上,目中金芒灿灿,“也是,是时候了。”

    “嗯。”玉无缘点头,“早去早好。”

    “去幽州也可先回冀州的。”皇朝站起身往外走。

    玉无缘也站起身来,转头望向老板娘,浅浅一笑,似感谢她的招待,然后也往外走去。

    萧雪空从袖中掏出一片银叶放在桌上,跟上二人。

    注释:

    【注1】杜甫《兵车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