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路客小说 > 沉鸾孽 > 第106章:圣心难测(五)

第106章:圣心难测(五)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弃宇宙全职艺术家第九特区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

一秒记住【思路客小说 www.siluke8.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王爷不惜杀我父兄,无非是想奴婢心无旁骛地留在黎都。其实王爷只需一句话,奴婢自当肝脑涂地……”

    “左右奴婢已奉老王爷之命,在黎都做了五年舞妓,也不在乎多做几年。如今王爷狠下杀手灭我容家,难道不怕奴婢心生怨愤吗?”

    “王爷是奴婢一家的主子,也是奴婢一家的仇人。奴婢自当尽心尽力为主子效劳,只是王爷达成所愿之时,奴婢若还留有残命,便要为父兄报仇了……”

    “事到如今,容坠斗胆问上一句,圣上可曾后悔?”

    ……

    往事明明灭灭飘入脑海之中,臣往躺在龙榻之上,终是浮出一丝笑意。

    遇刺那日,他没有给坠娘答案。她是将他放在心尖上恨的,一恨便是二十年,若无这份深恨,便无这份刻骨,又何来这份殇楚?

    他终不会告诉她,他悔了。悔的并非杀她父兄,悔的是自己当初不该图谋起事,生生将她放在黎都二十年。如此,便也没了这二十年的分离之苦,折磨着彼此到了如斯境地。

    他一生敬重他的正妻,臣暄的母亲;也一生愧对容坠,愧至将那相思刻了骨、铭了心。

    他已受够悔恨之罪,便不想教儿子重蹈他的老路。

    暄儿,莫要等到红颜凋零,才知辜负之痛。

    只是这一句,是他身为人父的想法。而身为一代帝王,他终是没有说出口。

    往事如彼岸繁花,凋零在了逐渐涣散的意识当中。臣往最后的记忆,停留在手背上的两滴湿润。那是义子臣朗的男儿清泪,却教他生出无端了安慰。

    暄儿在这世上,纵然失却父母,失却挚爱,失却江山,至少还有兄弟相亲。唯此,便能寻得一隅安好,能教他彻底放心。

    臣往脑中逐渐变作一片空白,安慰地阖上双目,一梦千年……

    中天元年,五月初一,北宣开国皇帝臣往遇刺身亡,终年四十有九。而这一日,鸾夙与聂沛涵恰好从曲州返回烟岚城慕王府。

    得失有天意,聚散本无常。死去的人已然放手,活着的人却仍在煎熬。

    臣往驾崩的第二日夜间,臣暄去了宗人府大狱。

    “吱呀”一声铁门大开,狱卒毕恭毕敬地引着臣暄走入三重玄铁门之后,才用钥匙开启了最后一扇门。这是关押朝廷重犯的地方,从没有人能活着走出去。

    坠娘一袭素衣坐在牢房边角,鬓发凌乱,面色憔悴,犹如垂暮老妪,再没了昔日在闻香苑时的风采,任谁也看不出她是二十年前名动天下的舞娘容坠。

    臣暄手执一道明黄绢帛,沉着脸色步入其内。狱卒忙将牢房内的烛火一一点亮,便悄然躬身退了出去。

    牢门打开之时,坠娘没有丝毫动作,然而这突如其来的光亮却令她有些不适应,眯着双眼抬首看向来人。

    臣暄向来喜穿白衣,此刻坠娘瞧见他这身衣装,亦从中看不出丝毫迹象,那个人,究竟死了没有?

    “他死了?”坠娘几日未曾开口说话,此时嗓音已有些喑哑。

    “莫非谁有闲情逸致来宗人府探监?”臣暄的声音冷冽阴沉,隐隐令人感到畏惧。

    坠娘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角:“他终于死了。”这一声端得有些轻叹之意,而后逐渐变得哽咽,又重复一遍:“他终于死了……”

    坠娘单手捂着双眼,似是被那烛火刺了眼,悄无声息地哭泣起来。

    臣暄看着坠娘剧烈耸动的双肩,心中却是悲哀与死寂。他想起了父皇临终前的那句话“不要像我和坠娘一样”。

    臣暄死死攥紧手中的明黄绢帛,若不是此物,他只怕自己立时便会一剑结果了坠娘。他看着她,直至她终止了哭泣,才冷冷反问:“哭完了?”

    坠娘抬手拭泪,瞬间已恢复了平静神色,低低道:“求殿下给我一个了断。”

    “了断?”臣暄冷笑:“你想如何了断?”

    坠娘微阖双目,面上一派视死如归:“属下是镇国王府家奴出身,犯上弑君,罪不可赦,但凭殿下处置。”

    “你想去陪葬?你想赎罪?”臣暄冷道:“容坠,可没这么容易。”

    坠娘并无惧意,却是笑了:“宗人府有千般手段可令人生死不能,属下愿一一尝试,绝无二话。”

    “绝无二话?”臣暄莫名地大笑起来,赤红着双目道:“是你自己说的,绝不二话。但愿看了这样东西,你还能如此。”言罢右手一甩,已将那道明黄绢帛撂在坠娘面前。

    “殿下若要处置属下,只消一句话便可,何至于拟出一道旨意,属下受宠若惊。”坠娘面无表情地说着,打开眼前绢帛就着微弱烛光细细看去,只一眼,已是痛不欲生。

    牢狱之中忽然想起凄然的喊声,夹在着莫名的悲痛,在这宗人府大狱之中来回响彻,经久不散,令闻者动容。

    唯有臣暄,充耳听闻坠娘痛彻心扉的哭喊,面无表情,不悲不戚。他看着坠娘跪坐在地上,攥着圣旨撕心裂肺的模样,那杀父之仇所带来的巨大恨意忽然在刹那间消失于无形。

    这是怎样一段孽缘,纠缠了二十余年,令父亲与她相爱相杀。今日,终是到了完结之时。

    “这是父皇留下的遗旨,无人可悖逆。容太妃,待父皇葬入帝陵之后,你便可进序央宫安享晚年。”臣暄曾将这道旨意看过数遍,如今已能平静地道出:“拟旨的日子是今年三月,那时父皇便猜到你要动手了……”

    然而坠娘只是一味凄厉地哭喊,臣暄仔细辩听,才听出她口中反复喊着的两个字是“王爷”。

    臣暄不愿在此多呆一刻,更不想听到坠娘的哭喊与悔恨,便转身往牢门处走去,边走边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容太妃!”他狠狠咬出最后三个字。

    坠娘却死死将圣旨护在胸口,凄然地请求道:“殿下杀了我吧!”

    “杀了你?”臣暄双目更为赤红:“我的确是想杀了你,千刀万剐也不解恨。但是父皇下了旨……还有鸾夙,若是她在,也不会同意的。”

    臣暄强忍着胸腔中袭来的剧烈疼痛,冷冷道:“你以为你能轻易去死吗?你到了黄泉路上还有脸面见父皇吗?容坠,你应当好生活着,享受锦衣玉食,忍受三千繁华。这才是你的煎熬!”

    臣暄沉稳地抬起右手指向坠娘,恶狠狠续道:“你若斗胆寻死,便是抗旨不尊,你那几个旧相好就等着挫骨扬灰吧!”

    臣暄一脚踹开牢门,疾步而出。宗人府大牢之外,刑部和礼部已跪了一地,上至尚书,下至理事官,齐刷刷足有七八十人。

    臣暄停下脚步,肃然地瞧着他的臣民,冷冷道:“好生照看容太妃,她若少了一根头发,两位尚书大人便自行摘下乌纱吧。”

    *****

    中天元年,五月初四,北宣太子臣暄继位为帝,改元“晟瑞”,取“日盛祥和”之意,时称“晟瑞帝”。

    翌日,晟瑞帝臣暄颁下诏书,加封靖侯臣朗为骠骑将军,统掌兵权,并册封朝中几位重臣。此外,重提修建忠烈祠之事。

    臣暄的想法很简单,修建忠烈祠、为凌府翻案,本就是他曾答应鸾夙的事。当时进行得虽然艰难,到底还是有了进展。然而因着他与鸾夙去了一趟南熙,返回北宣后又遇上父皇遇刺之事,这件事便暂时搁置了。

    如今,逝者已不可追,他唯有把握来者,极力践诺。这亦是他在宗人府大狱见过坠娘之后,更加坚定的信念。

    无论鸾夙是否会回来,是否已离不开聂沛涵,他们绝不能重蹈上一辈的覆辙,再发生一次如父皇与坠娘那般,生离死别的悔恨与遗憾。

    鸾夙,如若听闻他继位登基的消息,又会如何想呢?是心痛?是思念?是担忧?还是一听了之?

    经过这重重打击,臣暄已然猜不准了。

    第一次早朝,便在臣暄这复杂的心绪中,平稳度过。

    *****

    “圣上为何突然颁下旨意,册封微臣?”朗星在散朝之后单独求见臣暄,面上尽是不解之意。

    “咱们兄弟二人私下相见,不必拘礼。朗弟还是唤朕皇兄吧。”臣暄一改白色衣衫,将一袭明黄龙袍穿得挺拔英武,宛如神祗:“你只是请求永不封王,并未说过不掌兵权。”

    朗星一派为难之色:“微臣……”刚说出这两个字,他便看到臣暄不悦地挑了挑眉,只好改口道:“臣弟出身卑贱,掌了兵权难以服众。”

    “此事你无需担心,”臣暄道,“虽说自古军权等同于皇权,可总要有个知事之人帮着打点。你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臣暄目光坦荡地看着朗星,将一片信任投射于他:“朕信你,也信鸾夙的眼光。”

    提起“鸾夙”二字,两人皆沉默了。半晌,朗星才试探地问道:“还没有她的消息?”

    臣暄摇头:“如今哪里顾得上……聂沛涵捂得很严。”

    朗星不敢再问,怕加重臣暄初初登基的负担,只好硬将话题过度到政事上来,再问道:“皇兄下一步有何打算?”

    臣暄闻言苦笑:“千头万绪,尚未理清。”

    朗星有些吃惊:“那日在……在父皇榻前,皇兄不是很有把握吗?”

    臣暄无奈地摇了摇头:“难道我要说我挑不起这担子,让父皇不能安心吗?”他用了一个“我”字,继续道:“你又不是不知我这太子是如何来的,不过是靠着兄弟们拼命,打来的而已。若说治国……我自小便没将心思放在这上面。”

    臣暄说的是事实,他是作为镇国王世子长大的,从小所学,皆是身为人臣的行止。而他生性混世,况且年少时还轻狂风流。虽然后来跟着父亲举事,所听所学也都是如何打天下,而非如何治天下。

    臣暄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的所长。

    身为臣子是他的强项,只因他真心崇敬自己的父皇;打仗也是他的强项,只因他从小在军中长大;更甚者,吟诗作对、风花雪月亦是强项,那他从前用惯了的这种风流手段。

    只是如何做一位明君,要如何独自面对这万里山河,在失去父亲臣往的指导之后,臣暄是迷茫的。

    不是怕,而是迷茫。于治国,于爱民,他到底还是经验欠缺。他所擅长的,一直是带兵打仗,耍耍风流手段,亦或是在人前演演戏;最进一步,便是猜度人心,设下陷阱迷局。

    可若为君,仅仅有这些能耐还远远不够,单就如何平衡这朝中关系,便是一门大学问。臣暄虽自负,到底也有这份自知之明。

    只是北宣江山是他父子两人辛苦打下的,无论如何艰难,他都要咬紧牙关坚守下去。若是连北宣江山都丢了,莫要说愧对列祖列宗,他又拿什么再去抢回鸾夙?

    届时即便鸾夙愿意回心转意,他也给不起了。

    想到此处,臣暄只得硬起心思,对朗星道:“如今唯有走一步说一步。这帝王滋味,也不是好受的。”

    朗星闻言笑了笑:“若是皇兄想当个昏君,倒也容易得很。偏生皇兄想当一代明君,那便麻烦了。”

    臣暄低首看着身上这一袭明黄龙袍,自嘲地笑道:“还真是穿不习惯。”

    而然只这一句,朗星却又想起了什么,敛去笑容,正色道:“皇兄,这几日朝中有不少人到我靖侯府上,打听你立后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