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弃宇宙全职艺术家第九特区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

一秒记住【思路客小说 www.siluke8.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夜深人静,关城上无数悬索垂落,悄无声息地滑落下一道道身影。

    落地后,人影幢幢,在黑夜里潜入陡峭山岭里茂密的野林,穿梭而过,直奔关外。

    天一点点亮起时,关外还大风磅礴,尘沙呼卷,拍打着几处废弃坍塌的土台。

    台后蹲伏刚赶到此处的众人身影。

    “头儿,咱为啥要出关来,还打扮成这样?”

    问话的是胡十一。

    他带着一小队十数人蹲在土台的一道侧墙边,个个身着短打粗衣,正盯着最前面背对着他,面朝着一处看着的山宗。

    “出来找人。”山宗单膝着地而蹲,穿一身灰黑的粗布短打劲装,以绳绑束两袖,一手撑着刀,低低说:“找我的兵。”

    “兵?”胡十一惊愕:“咱啥时候有兵马遗留在关外了?”

    幽州军分明没有关外作战过啊。

    山宗一动不动:“我以前的兵。”

    胡十一还没说话,一道沧桑的声音低低抢过了话:“你确定能找到?”

    他转头往后看,说话的是甲辰三,额间挤着几道深深的纹路。

    那群“怪物”里除了那受伤太重的四人,八十人这次全来了,一个挨一个蹲伏着,几乎要将这附近几座残破的土台下方围满,都穿着灰的褐的粗布短打衣裳,形如蛰伏之兽,与胡十一带来的人正好凑够了百人。

    山宗头没回,始终盯着前面的动静,忽而低笑一声:“为了这不确定的事,我已等到了第四年。”

    四周一片死寂。

    这口气,胡十一冷不丁想起了当初随他追去河东找金娇娇的那回,他在返回幽州时说的那句:“有很多事,明知无望也要去试试,无憾也是要等做过了才能说的。”

    那是头一回与他有交心之感,因而记得分外清楚。

    当时以为只是说金娇娇,如今联上这句,忽然觉得多出了其他意味。

    无人再多言,远处隐约可闻马蹄声在奔走。

    天光晦暗,沙尘正浓,看不分明,但可以断定是关外的大部在调动了。

    待到马蹄声逐渐远去,天已亮起,只有风沙仍狂。

    “可以走了。”山宗从怀里摸出一块布巾,抹去额上系好,撑刀而起。

    其他人跟着动起来,全部照着他模样,在额上系上布巾,与在外行走的绿林人模样无二分别。

    一行人快速往前,山宗当先,迎着风,破尘披沙。

    直至分叉口,漫天沙卷,昏沉一片,他停了一下。

    “怎么了头儿?”胡十一小声问。

    山宗在风沙里辨别出了方位才继续往前:“没什么,想到上次来的情形了。”

    是想起了神容。

    这次没有她在身边给他指路了,所幸他还清楚地记得路线。

    ……

    风依然急烈,吹去地上关外兵马留下的马蹄印迹。

    远处胡语交杂地命令声中,一支关外的大部兵马在往更远的漠北退离,那里是契丹各部驻扎的领地。

    远在天边横着一道形似城墙的线,近百人影穿山过林,往其右面进发。

    无一人说话,只有胡十一在赶路中,透过枝叶间隙往那天边看了一眼,悄悄嘀咕一句:“那边不是往故城蓟州去的方向吗?”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嘀咕完这句,周遭左右更安静了,尤其是那群怪物,一个字没有,只有赶路带来的呼吸渐沉。

    山宗始终走在最前面,直到出了林子,眼中的另一边出现了葱茏山岭轮廓,停了下来。

    “来几个人跟我先去附近一趟,其余人在附近休整待命。”他低低开口,一边拿着根布条缠着刀鞘。

    胡十一马上说:“我,我跟头儿走。”

    山宗点头,看一眼身后那群静默的身影:“庞录也跟我走。”

    甲辰三走出来,往腰间遮掩携带的短刀,一面道:“骆冲也可以跟着。”

    山宗扫了一眼他身后的人,头转回去,已经迈脚出发:“那就跟着。”

    未申五脸上挂着怪笑,跟上去。

    一处不大不小的镇子渐渐显露在眼里,在昏沉的天地里看来不太真切,灰扑扑的像个幻象。

    木搭的镇口还在,却已看不到有人出入,也听不到半点人声,只有镇口半枯的歪脖大树上栖息着几只老鸦,在呜哇乱叫。

    山宗左右扫视,耳中听着动静,忽而回身扯一下离得最近的胡十一:“这边!”

    四条身影快速往侧面绕去。

    身后,由远及近传来一阵快马声,夹带胡语的呼喝。

    一行五六人的关外兵马,披头散发,应该都是契丹人,看人数是惯常巡逻的。

    侧面荒野土坡下,山宗拆开了手里的刀,沉着双眼,盯着那群人在前方勒马放缓,低语:“唯一的线索就在那里,一次解决过去。”

    甲辰三也在拆刀:“左边那个留给我。”

    “右边……”胡十一刚说,扭头瞪旁边,因为未申五跟他几乎同时开口。

    “老子就留给你,”未申五阴笑:“那后面的是老子的了。”

    铿然一声,山宗手里直刀出鞘。

    风沙漫卷,那几个敌兵呼喝着马,迟迟盘桓不去。

    忽然,当中一人看见土坡下黑影一闪,大叫一声,夹马就冲了过来。

    后面的同伴被那一声叫吸引,也纷纷跟来,却见那冲得最快的马嘶鸣一声,前蹄摔倒,马背上的人被拖下土坡,再无声息。

    后面的想收马已来不及,刚至坡边,马前窜出人影,躲避过眼前,侧面又至,手中宽口的弯刀抽了一半,呼声还在喉中,人已从马背上摔落。

    山宗从一人胸口拔出刀,胡十一就立即拖着那尸体掩下了土坡。

    他擦了刀上血迹,过去牵了敌兵的马,翻身而上。

    没有一声命令,所有人都立即上马跟上他。

    快马疾驰,绕过了整个镇子。

    天地灰茫,尘沙呼啸的荒野中,几匹马驰到了一条坑坑洼洼的土道上。

    “唯一的线索呢?”未申五吐出口沙尘。

    山宗下了马,看向土道边:“那就是。”

    那里坐着个人。

    是那个疯子,他还在。

    依然衣衫褴褛地瘫坐着,散乱着一头脏兮兮花白的头发,遮挡着瞎了的双眼和毁去的脸,断了的腿边,一只缺口沾泥的破碗里斜着半只残缺的馒头,早已风干,嘴里却还在嘶哑地哼着那首歌谣:“旧一年,新一年……”

    或许是听到了马蹄声,他歌声一停,不断往后缩。

    脚步声接近。

    “谁?”疯子缩得更厉害,嘶哑着嗓音,受伤的嘴歪斜着,口中含糊不清地说着汉话:“外面打仗了,来了好多兵,他们都跑了,他们都跑了……”

    山宗站在他面前:“你为何不跑?”

    “我不能跑,我不能跑,我还有事,要紧的事……”疯子忽然停住了,伸出两手在地上摸来:“你说汉话?你是中原人,我认识你,你声音我熟悉!”

    山宗这次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在他面前蹲下来:“上次的话没有说完,我现在带人回来找你了。”

    “你是谁?”疯子似激动万分,扒开杂乱的头发,往他身上探:“你到底是谁!”

    “我姓山。”

    “姓山?”疯子伤疤遍布的脸上开始一寸一寸地抖索,歪斜的嘴颤着:“姓山……”

    山宗低低说:“卢龙军在哪儿?”

    霍然间,疯子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嘶声叫了出来:“山宗!你是山宗!”

    “是,”山宗点头,尽管他看不见:“我是山宗。”

    疯子笑起来,一声一声,却破碎地更像在哭:“你来找卢龙军了!你终于找来了!那群狗贼把消息都切断了,什么路都没有,这是第一千三百六十二天了,我知道你会来,你一定会来……”

    后面的三个人站着,看着这一幕,谁也说不出话来。

    甲辰三不自觉往前走了一步:“你也是卢龙军人。”

    “是你!”疯子听着声转头找他:“庞录,是庞铁骑长!还有谁来了?还有谁?”

    未申五脸上的白疤在轻微地耸动,脸上白里透青,紧咬着牙:“还有我。”

    “骆铁骑长,骆冲!你也在,你们都来了……”疯子浑身都在打颤,忽哭忽笑:“我终于等到这一日了……”

    胡十一早已满眼震惊。

    疯子忽然清醒了:“卢龙军,卢龙军还有,还有……”

    他摸着地,手指比划着,抖抖索索在地上画出来:“从这里往前,我当初和他们分散了,他们藏起来了,在这里……”

    山宗看着他画出来的路径,岿然不动。

    疯子比划完了,陡然退开,摸索着拨着头发,将蓬乱的头发往上拨,像是要束起汉人的发髻,却又抖索的厉害,而后又慌忙整衣,将左s的衣襟扯出来,掖到右衽,再努力挺直身,朝着山宗抱起拳:“卢龙军第六铁骑营,全员拜见。”

    左右沉默,只余风声。

    山宗蹲在疯子面前,如一尊塑像,肩头担了一层刮过的尘沙,无人看清他神情。

    许久,他沉声说:“第六铁骑,归队了。”

    疯子笔直地挺着身,头缓缓垂下,手也垂下,不动了。

    “头儿……”胡十一小声唤他。

    甲辰三和未申五解刀垂首。

    山宗一言不发,将疯子背起来,起身说:“走。”

    昏暗的天地里,风沙哀嚎。

    恪尽职守的军人在完成最后的任务后,放心地闭上了眼。

    风声里似乎还残留着不知何方飘来的歌谣声,如泣如诉:“旧一年,新一年,一晃多少年,中原王师何时至,年年复年年……”

    天黑时分,在附近潜伏的其他人接到命令,赶往一片隐蔽的山脚下会合。

    山沟里已经竖起一座新坟。

    第六铁骑营先锋周小五,其实并不年老,甚至还很年轻。

    如今在关外终于认出来,却已落下一身伤残,声容俱毁,成了个又老又疯的乞丐。

    甚至为了不暴露身份,右臂上也只剩下了一块疤,再无卢龙二字的刺青番号。

    但山宗还是认出了他。

    不用担心葬于关外,这里就是故土。他坐在坟边,撑着自己的刀,旁边是肃穆而立,摘下了额上布巾的一群身影。

    “头儿,”胡十一给他送来一包纸包的肉干军粮:“你在幽州这些年老是使唤那些绿林,就是在找他们?”

    山宗接了肉干,咬了一口,放在坟前:“嗯。”

    “那为啥从没听你提起过?”

    山宗夜色里的双眼幽沉如潭:“能用嘴提的话,我就不用等到现在才来了。”

    胡十一默然无言。

    风声仍在,不再送来任何调兵动静。

    山宗霍然站起身,抽了刀:“都跟我走。”

    只是稍作停顿,就又继续上路。

    暗夜里悄然无声的百人身影,跟随他直直往深山里潜行。

    不知多久,也不知多远,始终无人开过口。

    直到四周都已是万仞绝壁,人在谷中,山宗按照周小五的指示,往右,朝着更深处走去。

    像是一头扎入了不见天日的瓮罐中,就连外面的尘沙都已卷不进来。

    茂密丛生的树木虬结绕生,荆棘遍布,很多地方甚至只能容纳一人通过。

    仿佛已是数百年无人光临之地。

    山宗忽然收步,抬手。

    后方众人停住。

    “我们入阵了。”他低声说,忽而一声低喝:“卧下!”

    倏然间,箭羽齐发而至。

    众人反应迅捷,自地上起身,仍未见一人。

    “左中下三路,你们应该熟悉。”山宗抽刀,迅疾奔出。

    不只是那八十人,就是胡十一带着的人也熟悉,这就是他们练兵时演练过的军阵。

    顷刻人影随他而动,各自散开突袭,避过了地上的陷阱机关。

    “合!”山宗在远处一声令。

    远处有人现了身,自暗角里一闪而过。

    阵被破了。

    霎时间远处火光闪烁,接连亮起,在茂密的深山里,起初如同鬼火飘摇,很快又连绵成了火龙。

    似有无数人在往这里涌来,虽无声,却气势骇人。

    山宗却直直迎了上去。

    又是一个阵,箭矢乱飞,铺天盖地,杂乱无章。

    胡十一身边的一个兵中了箭,他顿时骂了句:“他娘的,下手这么狠!”

    拔了那箭,昏暗里一摸粗糙万分,才发现那箭身是新做的,只怕是旧箭簇捡回来磨过后又做新了。

    火光暗下,这一阵又破了。

    山宗身疾如风,已冲至一条山林河中,脚下入水,昏暗中猛一抬手,后方众人无人上前。

    他独自站着,冲到了这暗处明晃晃可见之地,故意亲身入阵,在等。

    夜月如钩,风寒如割。

    忽然间火光又起,朝他快速冲来。须臾间一群人如狼奔至,刀映火光,挥来即砍。

    山宗抬刀隔挡,如松而立,纹丝不动。

    后方的人此时终于都在胡十一的领头下全冲了出来。

    包围着的人没能再下手,一时对阵。

    火光扫去,映照亮周围一片。

    “等等,是中原人!”有人叫了出来。

    水中站着的山宗也被照了出来,他一手横刀在前,抬起眼,一把扯去额上布巾。

    突然间四下再无声息。

    拿刀对着他的那些人都如石像一般定住了,不自觉地往后退。

    他们的后方,走出来两三个拿刀的人影,都已是两鬓斑斑的中年,眼睛一眨不眨地落在山宗身上。

    “山……”一个人出了声,像被人掐住了喉一般戛然而止,咽在了喉里。

    却叫所有人都回了神,像是不敢置信,手中的兵器接连放下。

    甲辰三和未申五走了过来,连同后面的八十道身影,陆陆续续,无声地走近,在火光里显露。

    终于,一个中年人走过来,颤着声:“头儿,是你吗?”

    “是我。”山宗垂了手里的刀,喉头滚动:“我来找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