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第 4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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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顺宫破败如故。

    赵蛮将包手的白布胡乱扯下, 团成一团随手往外一丢:“总算不用再绑这劳什子了。”掌心的伤势已基本痊愈, 疤痕却还未掉, 他握了握拳,只觉活动自如。

    钱小二拎着一个食盒匆匆走入,恰被迎面而来的白布砸个正着,不由懵了一懵, 条件反射地往后一跳:“殿下,您砸我做什么,我又犯错了?”

    食盒中发出哐啷啷的声音,有汁水滴滴嗒嗒地流了出来, 钱小二脸色骤变:“糟了,汤翻了。”他手忙脚乱地揭开食盒盖,果然, 最上面一层的汤水泼了一半。

    钱小二还没来得及请罪, 看清汤的模样, 失声呼道:“尚膳监是不是送错了?”

    白瓷碗中只剩半碗清汤, 里面飘着几片菜叶子,看着就十分寒酸。

    钱小二不敢置信地揭开第二层, 蔫蔫的煮青菜,黑糊糊的鱼鲞,连肉星都见不到的木须肉,还有一碗发黄的米饭。

    自从他们被幽禁在顺安宫, 这几天的伙食一天比一天差, 但像今天这么糊弄人的, 还真是头一遭。

    赵蛮瞄了一眼,哼道:“这种事,他们什么时候搞错过?”

    钱小二气得手都发抖了:“他们怎么敢,怎么敢?”

    赵蛮眸中闪过一道厉色:“自然是有人授意的。”

    钱小二睁大眼睛:“是谁?”

    赵蛮怜悯地拍了拍他的脑袋:这傻孩子,这都猜不出来。他没有回答,只嗤笑道:“他也就会使这种不入流的手段了。”

    钱小二悲愤:“殿下,你怎么能吃这种东西,我去找他们理论。”拎着食盒就要往外冲。

    “回来!”赵蛮轻轻巧巧地抓住他的后领,把他固定在原地。

    钱小二挣了挣,没有挣脱,傻乎乎地问道:“殿下,你什么时候这么好性子了?”

    一个声音接口道:“不是殿下好性子,是你太不动脑子了。”随着话音,阿卞从外面走进,手里同样拎着一个食盒,径直走到桌前打开。

    芙蓉羹,烩鸭舌,翡翠丸子,烤鹿肉,水晶豆腐,元宝虾……一样样摆出,钱小二的眼睛都直了:“这这这……”

    阿卞摇了摇头:“傻子,殿下什么时候吃过别人的亏?他们刁难他们的,我们做我们的,有什么好理论的?”

    钱小二反应过来:“这些菜是你去御膳房偷拿的?”

    “什么偷拿,”阿卞不满,纠正他道,“这本来就是殿下该有的份例。”

    钱小二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傻傻点了点头。

    赵蛮由得阿卞给钱小二洗脑,自己拿了乌木箸用膳。前些天,他天天和轻城一起用膳,突然只有自己一个人,到现在他还有些不习惯。

    正想着,外面忽然报道:“荣恩公主到。”

    赵蛮差点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不是说将自己幽禁,不许人探视吗?她怎么来了?

    进来的果然是轻城,看到他正准备用膳,示意他先吃,过会儿再说话,自己先找个地方坐了下来。

    赵蛮压下满腹疑惑,才吃了几口,便觉得哪里不对。回头一看,果然,轻城正呆呆地看着他,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复杂。他又吃了几口,如芒刺在背的感觉依旧,终于忍不住,指了指桌上道:“要不,你陪我一起吃?”

    轻城摇了摇头:“我已经吃过了。”

    吃过了还这样盯着他?总不成是才几天不见,她就想他了吧?赵蛮自己也被自己这个想法激出一身鸡皮疙瘩,皱眉道:“你这么看着我,我怎么吃?”

    轻城垂下头去:“要不,我出去走走?”

    要不要这么可怜?赵蛮心烦意乱,干脆把乌木箸一扔:“我吃好了。”

    轻城愕然抬头,目光落到一桌子几乎动都没动过的菜上,非常实诚地道:“你骗人,以你的食量,才吃这点,连垫个底都不够。”

    赵蛮:“……”所以说,有个太了解自己的姐姐实在讨厌。

    轻城又道:“你先好好用膳,别瞎胡闹。”

    赵蛮不满:“谁瞎胡闹了?”明明是她扰乱人心,还要怪他瞎胡闹!

    轻城忽然对他笑了笑:“让钱小二带我到处看看,我还没好好参观过你的顺安宫呢。”

    浅浅的笑意如轻轻吹过的一缕清风,赵蛮烦躁的情绪瞬间被安抚下来,点了点头,答应下来:“好。”

    话虽如此,他还是风卷残云般填饱了肚子,飞也似地跑了出去找人。

    天气炎热,钱小二就算再缺根筋,也不会把轻城往大太阳底下带。

    他在书房外看到了守在外面的百灵,刚跑过去,就听到轻城轻柔动听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小二,你觉得你家殿下是个什么样的人?”

    百灵看到他,想要通报。赵蛮摇了摇手,阻止了她,站在门外向里看去。轻城站在那幅巨大的舆图下,仰头看着图,秀丽的烟眉微微蹙起,目光盈盈,仿佛藏着无数心事。

    钱小二乐呵呵的声音响起:“我家殿下当然是很好的人。”

    轻城又问:“你觉得他凶不凶?”

    姐姐为什么这么问,是觉得他对她态度不好吗?赵蛮皱起眉来。

    钱小二依旧乐呵呵的:“凶啊,怎么不凶?不过,他要是对我凶,肯定是我哪里做得不好,不会没道理的凶。”

    “是吗?”轻城的声音低了下去,“你说得对,他那脾气,除非惹着他,他不会凶的。可谁能保证永远不惹到他呢?”

    赵蛮冷硬的声音响起:“姐姐在害怕我吗?”

    轻城回头,看到小少年大踏步地走近,犹带稚气的面上,神情愤怒而委屈。

    钱小二刚叫了声“殿下”,赵蛮含怒的声音响起:“退下!”

    钱小二一缩脖子,麻溜地退了下去,顺手关上了房门。

    光线暗淡下来,室内一时静寂无声。轻城目光奇异地看着赵蛮,突兀地问道:“蛮奴,如果有一天我得罪了你,你会怎么对我?”

    这是她第一次喊他“蛮奴”,问的却是这样一个叫人生气的问题。

    赵蛮神情冷下:“你怎么会得罪我?”

    轻城道:“万一,我是说万一,我做了伤害你的事,或者背叛了你,你会不会……”会不会想要杀了我,甚至把我剖心挖腹?

    轻城想问,却问不出口,赵蛮还是个孩子,对她一片赤诚,她如果问出这样的问题,实在太伤人。

    这些日子,她一直兢兢业业地收集着营养液,眼看一百瓶就要凑满,陷入了纠结:究竟是先删除说她“私通太子”的那条预言,还是先查询“桀帝玺”是谁?清白与性命,究竟哪个更要紧?

    没想到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上天就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帮她做出了选择。难怪姜家找不到这个人,原来赵玺这个名字,这个让她陷入噩梦的名字,从前根本还没存在过。

    等到宣武帝认可英王起的名,她越发恐惧得厉害,忍不住想向赵蛮求证。可直到这一刻,站到他面前,看到他愤怒而委屈的模样,她才恍然惊醒:一切还未发生,她又拿什么向他求证?这样对他,未免太不公平。

    赵蛮不可思议地看向她,火气一下子腾了上来,牙齿咬得格格响:“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气得又想甩袖就走,却一下子看到了她眸中的泪光。

    她哭了?她究竟遇到了什么,怎么忽然有这样的奇怪担心?

    他烦躁地原地转了几个圈,怒气冲冲地道:“你把话说清楚,别以为哭了我就会心软,我才不……”他顿了顿足,“你能不能别哭?”

    轻城抿紧嘴,忍住哽咽声,用手背擦泪,却越擦眼泪越多。

    赵玺怎么会是赵蛮,怎么能是赵蛮?

    从前她也曾想过,如果找到了桀帝玺她该怎么办?弄死对方,她自然是没有这个胆子的,但她可以利用竹简的预知能力趋利避害;她还可以提醒太子,提醒姜家注意他的野心,让未来同样面对桀帝威胁的,有能力的人来对付他,将危险消灭于萌芽中。

    可现如今,这个未来残暴不仁的君王竟是赵蛮!她怎么下得去手?便是赵蛮再不好,也比那个肖想自己妹妹的太子好上一万倍。

    她绝不相信赵蛮会用那样残酷的方式杀了她。

    可今天早上接到的消息,如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她的信念。

    姜玉城和祝允成的婚期定了,就定在今年的冬天,与竹简的预言一模一样。她努力了那么久,姜羡鱼甚至还找到昔日牟家小姐身边贴身服侍的人,证实了牟家小姐的冤屈,却还是没能阻挡婚事的继续。

    她想到关于姜玉城预言的后半段“夫妻不睦。显仁元年,以无所出休之,一年郁郁而亡”,只觉得心都要碎了,却无能为力。

    新出的预言会保留在竹简上,她能靠攒营养液把它删掉,可从前的预言,除非再次出现,她根本无力改变。

    这种害怕和心碎甚至无法和任何一个人倾诉。她不能泄露竹简的秘密。

    姜玉城如此,那她呢?是不是也终究无法改变注定的命运?

    赵蛮又团团转了几圈,喝道:“不许再哭了!”

    她垂下头,想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在弟弟面前这么哭,实在太丢人了!然而,那么久以来积累的恐惧无助,对未知命运的害怕在这一刻全部爆发,她根本控制不住,单薄的肩头颤如风中之花。

    赵蛮看到她的眼泪就没辙,焦躁道:“你究竟怎么了?”

    轻城哽咽:“你好凶!有你这么凶自己姐姐的吗?”

    赵蛮被从天而降的黑锅扣了个严严实实,想要反驳,见她伤心成那样,气闷地抿紧嘴不说话了,顺带一脚将脚边的废纸团踢飞。他脚上力道极大,纸团飞出,轻易就把窗纸砸了一个洞,落到了外面。

    看看,看看这暴躁脾气!

    轻城心里咯噔一下,更忧虑了,在一瞬间下了决心:她不能就这么认命!不管预言如何,她和赵蛮都要好好的。

    横竖她也不忍心坑他,但也不能再放纵他任性散漫下去。趁他年纪小,还掰得过来,她怎么着都得想法设法,教他心怀仁义,学习明君之道。

    若真有那么一天,他继位了,也不至于当真沦为暴君。

    小赵蛮在她忽然坚毅的目光下打了个寒噤,总觉得姐姐这一刻的表情似乎有些教人害怕。

    *

    时光荏苒,一晃而过,宣武二十三年的春天来得似乎格外早。融融暖日中,一辆精致的华盖八宝珠缨车从宫门驶出,转入附近的铜鼓巷。

    越往铜鼓巷深处,车马越多,熙熙攘攘的,却多半在看到这辆珠缨车的规制,以及车前坐着的内监后选择避让。这辆车竟一路畅通无阻,停在了一座华丽轩阔的府邸前。

    朱漆铜钉的大门上,高悬着“公主府”的匾额,守在角门旁的家丁看到车上的纹饰,立刻小步跑过来,恭敬地行礼,将这辆车先放了进去。

    四周等候的车马直到车影消失,才有嗡嗡的议论声传出来:“刚刚那是荣恩还是荣庆公主?”

    “是荣恩公主吧,听说荣庆公主和福全公主要好,昨天就过来帮忙了。”

    “福全公主自从嫁入定远侯府,赏春宴已经是第三年办了,她一共两个妹妹,倒都是头一次露面。”

    “说起来,两位公主也是时运不济,一个丧了公公,一个丧了生母,蹉跎至今还未出嫁。如今两人都该十八岁了吧。”说这句的特意压低了声音,只有和她同车的人能听到。

    同车的人也来了兴致,低声问:“如今她们来参加赏花宴,应该都出孝了吧?那岂不是今年就会出嫁?听说两位公主都是貌比花娇,秉性柔婉,也不知谁家儿郎有这个福气娶她们?”

    先前说话的人道:“荣恩公主许的是翰林院杜大人的嫡孙,听说婚期就在一个月后。荣庆公主却不知何故,至今还未许人。”

    公主府的车马厅中,她们话中议论的主人公正扶着汪慎的手,缓缓步下珠缨车,一瞬间,满院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