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6|第 30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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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位报信的天使去后月余, 第一批井冈霉素的成品也晒制好了。

    王公公和于郎中一众归心似箭,见干药粉制得了, 便力劝宋桓两人早些回京谢恩。学生们因已将试验流程做得滚瓜烂熟, 自问足可以独立完成培养工作,也都劝他们早日还京受赏。

    的确该回去了。

    学生们逢年过节还有回乡探亲的, 两位老师却是同时忙着种稻、画地图、制药, 已有数年不曾还京。如今动了回去的念头, 那股恋乡之情便从心底喷薄而出, 再也压抑不住了。

    那就早日回去吧。

    两人对视一眼, 不需言语便知道对方与自己心意相通。

    带上赵瑞赵学生, 他也得了朝廷封赏, 必须到京里谢恩。剩下的学生愿意还京的也可以随他们一道进京, 还愿留下的就接着在这里研究杂交水稻和井冈霉素。

    ——他们制备井冈霉素的方法是最详细也最原始的,还可以通过升温、提高ph值的方法提高培养速度。这些技术还需试验,他们来不及亲自带着学生做了, 就当作业布置下去吧。

    做老师的惭愧地留了作业, 并把交作业的时间拉宽到了年后。种耐寒水稻的则能拖到明年秋收后,今年冬天把稻种冻一冻,下种后还能再提高些抗寒能力。

    学生们感念师恩, 满面悲伤, 饱含热泪地送两位院长和同学们离开。

    院长和同行的学生们则收拾了许多成品和菌种、试验器皿,准备回去后继续培养。新种的耐寒杂交稻因是早稻,灌浆期短,此时也到了收获季, 正好一并将些晒干的优秀子粒带回京,明年就可以试验它能否耐受京城的天气了。

    两下依依惜别,他们先乘小船去浙江,再换乘大船出海,直奔天津。

    下了海船不久,他们就见到了一直修通到滨海经济园的火车道。

    北塘的海鲜、近海来的南货、远海来的俵物、贡品,都从这里装上列车,冒着隆隆黑烟驰向京城方向。又有车厢宽敞,内设长条座位的载人车,将本地和海上来的客商、学生送入京师。

    车头与宋时小时候在游乐园玩的儿童火车差不多大小,外形却粗糙得多。涂着黑漆的车头像是一块粗糙原始的生铁砸成的,用极粗的钢条、钢板牢牢绑在车轮上。车顶竖着一管短烟囱,浓黑的烟柱腾腾而起,被上头挡雨盖压了一压,向车尾长长地延伸出去。

    挺丑。

    挺落后。

    可这是火车。

    这是一截车皮便能装载数十吨货物,在铁路上首尾相衔,日夜飞驰的火车!它的运载量跟速度和传统的牛车、马车完全不是一个量级,是供得上未来工业社会的交通工具!

    而且火车的平稳度也不是别的车能比的,等到铁道铺至全国,山西的煤、陕西的石油、武汉的钢铁、江南的布匹、湖广的粮食等物都可以方便而便宜地运输到全国各地。大批壮劳力都可以乘此离开故土,到大城市的工厂打工,不须完全指天吃饭,在灾年也能有个养活全家的出路。

    戴上滤镜之后再看那个丑丑的火车头和简陋的车皮,就觉得显出了一股重工业的特有的粗犷厚重之美。

    宋时展开折扇,在胸前轻摇,惊喜地赞道:“好车!”

    不只他忍不住夸赞,左右的学生们都伸长了脖颈盯着列车,响起一片鼎沸的惊叹声。就连桓凌这样端重自持的人也从喉中发出一声轻叹,不觉迈步向前,要更仔细地看看这辆车。

    他当初看过宋时画的高铁和列车,也看过两家亲友寄来的照片,当时已对着图像估量过火车的大小。然而他穷尽想象,也不及今日亲眼所见,令人心折意荡。

    他甚至浑然忘却自身,一径沉浸在这巨大机车带来的冲击中,直到右手被一只温热柔软、指间却结着少许薄茧的手握住,才从沉醉中清醒过来。

    回首望去,一双湛湛明眸和更加耀眼的笑容就霸道地闯入视线,占去了他全副注意力。宋时稍稍加了几分力道抓紧他,和他这个初次见到火车的人一般兴奋地说:“走吧,去坐车!”

    列车外形粗糙,客车厢里头却装饰得十分整丽,全用木板内饰,座位上裹着湖丝的桌椅套,摆着软垫、引枕,仿佛比他们家厅堂装修得还贵气。

    二人自前而后,边走边看。

    宋时摸过光滑的绸巾、厚实的棉垫、光滑的榉桌椅,啧啧叹道:“不愧是太子殿下特为咱们安排的列车,装得这样漂亮,我上……这辈子也不曾坐过这么好的车。”

    火车的外形粗笨些,估计是为了保证强度做出的牺牲,内装却完全展示了京城的审美和今年的流行风尚。

    后头上来的学生们却顾不得看软装,上了车便直奔车头,去看这车是如何驾驶的。两位老师不肯跟学生挤,先将座厢、卧厢、餐车转了个遍,又出了后车门,靠在车尾围栏里看四周的风景。

    才三年不见,这条他们自己建起来的铁路竟变得陌生了。

    与铁路相并的大道拓宽了近一倍,路上人流如织,乘马坐车的、道旁行走的,遇上火车时无不放慢速度,满目艳羡地看上一阵。路两旁原是荒地处则建起连片的店铺:有的是青砖红瓦的小院,有的仿经济园建成钢筋水泥的平顶小楼,也有些木支的茶水棚子,尽有人在里面吃饭、采买、修车换马。

    不光路上的公子、客人,就贩夫走卒也穿得整齐干净,衣上绽线、补裰的地方都少。更不消提在大小城池外停靠时,远远看着铁道旁那一片商铺和民居,繁华景象都不逊于一般县城。

    火车问世才一年不到,怎么周边地方就发展成这样了?他们离开时也通了铁道马车,可也没发展得这么快呵。

    宋时感叹不已,将腰卡在车尾栏杆上,探出身子观望周围的景致。

    桓凌只怕他看得太入神从车上张下去,也顾不得会被两侧行人、客商看见,左手从后头虚揽着他的腰身,一手也支在栏上,无奈地劝他:“这些都是常见之景,有这么好看么?车这么快,你只顾贪看左右,不顾脚下,摔下去可不得了。”

    宋时头也不回,轻轻摆手:“我有分寸。”

    哪里有分寸,半个身子都探出去了!

    这是仗着腿长,腿短的早站不稳了。

    桓凌一向什么都由着师弟的,却唯独不能看他损伤自己的身体,听得这话不禁眉心微纵,环过他腰身的手臂紧了紧,右手挑着他的下巴,威严地“嗯?”了一声。

    宋时却仍是笑吟吟地,双手按在腰间,抓着他那只手说:“我的分寸就在这里。”

    ……

    做师兄的担忧气恼都被他一句话说得烟消云散,另一只手也压上去,将师弟牢牢裹在怀中,唇角不经意挑上来几分,无奈又纵容地说:“好罢。我在这里,必叫我时官儿一辈子都不失分寸。”

    栏杆不一定可靠,但他自己总归一定是可靠的,护得住师弟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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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地间就那么点儿路程,这小火车走得再慢也是火车,走走停停,一个时辰也就到了京城南关。

    这本是不年不节,又不当休沐的日子,站外却已挤满了迎接他们的人,将整座站台围得水泄不通:礼部派了使者相迎;两家亲友和故交、子弟早早在此等候;还有许多听着他们的名儿,想亲眼看看两位大师的人簇拥在外……

    这一行人才踏出站外,一片沸腾的呼喊声便自车站而起。呼声交汇成隆隆的雷声,杂着鲜花、手帕乃至香囊、珠花一类,如大雨般纷落向站台上,砸得人不敢抬头。

    身上微痛,心里犹喜。

    宋时体味着流量明星的辛苦与乐趣,在举手挡暗器和挥手打招呼之间稍稍犹豫一下,选择了后者。他师兄却是郎心似铁,迎着漫天香花锦绣吩咐顺天府官员:“叫差役来把人拦一拦,告诉他们莫要再扔东西了,桓某不是个有气量的人,容不得师弟身上有别人的东西。”

    送的不行,扔的也不行,不是他给的都不许沾他师弟身上。

    这话说得直白,顺天府尹的老脸悄悄红了一红,不敢多听,转身吩咐差役开路。

    他们在江西迁延良久,回京第一件事就是要进宫谢恩。

    天地君亲师,皇家之事自然最要紧。

    来相迎的亲友围上来与他们寒暄了几句,各自道了平安,便带着不用面圣的学生回理学研究院等他们。桓宋两家的家人也来问他们何时回家,定下了时间,各自回去告诉老爷夫人,安排筵席接风。

    宋桓二人便和王公公一道坐上了那辆漆得鲜艳的柴油汽车——

    柴油车小巧,比火车车头造得精细。样式参考了他从前寄到汉中学院的拖拉机图样,底盘极高、车轮粗大,上头轿厢边缘都是规整流畅的弧线,厢体高阔,四面镶着通透的玻璃窗,有点儿东风拖拉机的规模。

    只靠他这个穿越者提供的图样和数据,这里的学者和工匠就能凭自己的才智造出柴油机车。

    果然不管哪个时代,他们天·朝人都一样聪明能干。而且这些了不起的技术人员还是他们培养或者间接培养出来的!

    一路从民科自学而成长为当今理学大师的两位皇亲十分自豪,将这车从理念到技术、从内涵到外表夸了个遍。

    王太监也与有荣焉地说:“这车是陕西巡抚献上的,初时连个顶篷都没有,只能用它拖犁翻地,运些粮草灰石之类,根本不能载人。后来陕西巡抚将它献进京里,圣上命工部改造,才有了如今这皇亲也能坐的好模样儿。”

    这车着实高大稳便,比马车迅疾,又比火车小巧,能在水泥路上行驶,可算得当世第一的好车了。

    唯有车行时声音太响,身后还拖着一串隆隆黑烟这两点着人恼。两位皇亲是做重器的大家,这柴油最初就他们弄的,又是首造了蒸汽机的人,若是还有什么法子将这车改好点儿就更好了。

    宋时不假思索地点了头。

    当然能改,改用汽油发动机就好多了。

    当初因为汽油是军用物资,他们没有条件研究汽油机。令汉中学院造柴油机的初衷又是打算做农用机械的,所以直接就把精力投入到了柴油动力上。

    以后有了条件,当然要做民用车。

    还要在各地修柏油马路,建加油站,以后到哪里都能开车去,可比现在这样乘船骑马轻松多了。

    他心里能举出汽油发动机的万千好处,在王公公面前却不能说得太过深入,只点拨了一句新发动机的方向:“这是油不够好的缘故。石脂炼出来最好最清的是汽油,回头改造个烧汽油的发动机,定然比这柴油的安静。”

    王公公深感在理,笑道:“宋大人不愧是三元才子,一眼便看准了关窍。咱家回去便替大人上禀此情,来日新车造得了,圣上必定还有赏赐。”

    不必等新车造得,这趟入宫便有赏赐。

    新泰帝在养心殿召见二人,亲口褒扬了他们这些年的功绩,又赐了新的礼服、御酒,并一辆汽车。

    连王子皇孙们都还没能人手一部的,宫内新制的柴油汽车。

    天子又赐下一名会开车、会修车的内侍,并命总管太监记下,不论他们去到哪里,都要有人专门运送柴油,方便他们乘车奔走。

    两人连忙谢恩,新泰帝和煦地笑道:“两位爱卿数年来奔波在外,为朝廷勘矿绘图,历尽行路艰辛,朕也一向记挂在心。今朕将宝车赠良臣,一者酬你们这些年来的辛苦,二来也盼你们早日为朕绘成皇舆探矿图。”

    早日画出全图,让他亲眼看看自己治下的江山有多大,是何等形状,看看天下间有多少矿藏。

    天子心中含着期许,神色越发和悦,吩咐道:“你们久未还家,也当在京里歇一阵子。待明年天暖再成行吧。明年恩科便要加开农科,为南方已种了杂交水稻的州县考选农官,这考题只怕一般人出不好,你二人留下帮礼部操持这场考试。”

    天子虽不知杂交水稻怎么种,却是知道单凭圣人言,凭论策是种不出稻子的。若派下不知实务的农官,将来育种时出了差错,只怕会断送整整一座州县的收成,酿成饥荒、民乱的大祸。

    皇上本心只要他们的弟子堪为农官,因此做老师的应当避嫌,不宜做主考。但若令一般翰林院或礼部部堂做主考,只怕连题目都不会出,选出来的也未必是朝廷要的人才。

    唯有这两个贤臣兼亲家子弟能让他放心,索性一事不烦二主,就叫他们做考。

    这场农试恩科都是特别加开的,那么主考的弟子们也可以特旨令他们不必避嫌。往后这农科考试也成了三年一试的例试,选出来的官员多了,再像别的考试一般讲究师生、父子的避嫌也罢。

    天子将这大计殷殷托付给这两个他视作子侄的贤臣,又留他们在宫中用了午膳——依阁老、尚书的例,赐下八十八道菜的上等宴席,席中用了他们献上的千斤瑞谷入菜,连酒都是新酿的大米酒。

    味道甘美之极,令人不忍下筷。

    瑞谷本身味道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可他们吃的不是米,而是他们师生数年辛苦换来的成功和荣誉。

    满足的不光是肠胃,更多的是精神。

    二人吃得珍惜,还找宫人要了食盒,将剩下的菜打包,带回家与亲友们共沐天恩。

    离开皇宫时,他们就乘上了御赐的新车,司机在大郑门外长街上一路鸣笛而行,引来满街羡慕。

    柴油车驶得快,又有专辟出来的车道,比从前驭马而行更快了数倍。两人离宫时才过未时初刻,一下午便跑了几处地方,拜见恩师、长辈,招待亲友子弟,晚上还能回宋家吃团圆饭。

    老太太抱着一去多年没有消息的小儿子,心疼地问:“怎么这么瘦了?去时这儿还有肉呢,这几年没见,竟把我结结实实的一个大儿子累得这么精瘦精瘦的!”

    不光亲儿子瘦了,新儿子这身板儿也消瘦了,指定是两个年轻人不知道保养,在外头只情奔波干活,不好好吃饭!

    老太太急得剔了一整只大肘子给他们俩堆到盘子里,又夹鸡腿、烧羊、鱼肉……满满地堆了两盘子,逼着他们吃了。

    两个大小伙子,又是干惯了农活儿的大小伙子,还真不怵这点东西,香香甜甜地吃了一顿,吃得老太太转嗔作喜,吩咐人接着这么烧菜,务必给她儿子们养胖了。

    宋老太爷却是个致仕官员,习惯了以朝廷的事为重,劝夫人:“莫给孩子们添乱了。他们岂能在家长久待着?年纪轻轻的,就该以事业为重,先把皇舆矿藏图绘出来,搏个青史留名。”

    老夫人生嗔,重重拍了他一把:“孩子们好容易回家,哪儿有你这当老子的这么心狠,把人往外赶的?画图有什么要紧,总归这两个孩子种出千斤瑞谷,少不了得个青史留名。”

    老爷子怒发冲冠,吹胡子瞪眼,狠狠地拍着大腿怒斥老妻:“慈母多败儿!”

    这话说得可重了,仨大儿子连着儿婿都上前来请罪,七手八脚地拉开高堂,将老父亲搀扶到了挨不着打的地方。

    宋时跟他姨娘离着老夫人近,扑去摩肩敲背,好言劝慰。他拉着老母亲的手笑道:“娘别着急,我跟桓三哥我们这回真不走了,要待到明年春闱后呢。”

    明年春闱时还要担上一任考官,为国家简拔人才。

    年前他们俩也不出门了,要好好捋一捋旧年印的书和论文,编出一篇合理的考卷。多的工夫再整理几篇火车和汽车相关的论文——车已经造出来了,就可以解封一些后世的先进技术,让专研车辆的学者有更进一步的正确研究方向。

    以他们的身份,所言几乎都会被学生奉为圭臬,或许一篇文章就会打断许多人独立的设计理念,让这一世界的技术只能走上他前世的道路……

    可是这些论文更能让他们避开许多陷井和弯路,早一步触到更高的科技。

    或许在他有生之年,这个世界就有机会踏入和他前世一样的科技时代呢?在这样的基础上发展五百年后,他出生的那个时代又会是什么样的?

    可惜他绑定的是另一个世界的晋江网,不能随着本世界科技的进步而进步,让他有机会看到未来的模样了。

    宋时有些遗憾地想着,披着大氅在院里散了会儿心。回去时屋内已烧上了火炕,烟气将整间屋子烘得暖暖的,桓凌就坐在炕桌上,借着手边台灯暖黄的光亮看稿子。

    见他进来,便长身半跪在床上向他伸手:“快上来,外头怪冷的,坐上来赶赶寒气。帮我参详参详这些数学题目要不要加进考卷。”

    虽说他们出的是农科题,可要做好农事也不光是会种田就成,少不得要懂些数算、物理和化学基础。这题出简单了只怕选出来的人才学不够,太难了又怕有这样才学的人不肯考农科,直接要考进士。

    他给师弟做同考官时可不曾这么为难可。

    然而这艰难也是叫人喜欢,叫人沉迷的。

    他拉着宋时上了炕,将一页自己整理出来的出题范围推过去,与师弟商议该考哪些内容。

    数学的从最简单的四则运算一直考到概率;物理则以力学和电学为主——总要会拉个电线,用小型发电机给实验室供电;化学考得全面些,因为农官还要负责制售化肥;农业方面则是考得最全面的,甚至要考一些遗传性状方面的计算……

    他的稿纸上写满了考试大纲,随口举出的都是数百年后学生们在课堂上也要头疼一阵的知识,俨然比宋时还像个穿越者。

    宋时一手支颐,目光掠过纸上严密如织的考点,看向侃侃谈论着五百年后的未来知识的桓凌,回房前心中那点失落渐渐化解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欣慰:

    他虽然看不到五百年后科技能发展到什么地步,可他不是亲笔写下未来知识,造出未来才有的东西,让小师兄看到了自己出生的时代再发展五百年后会是什么样的?

    他为自己的爱人打造了一个正在无限接近未来的世界,他可真了不起。

    宋时得意地笑了一下,长身而起,隔着炕桌把桓凌的头按到怀里,低头吻了吻他的发顶,满足地说:“你想的就是我想的,你要做什么我就给你做出来。”

    放心依靠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