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路客小说 > 无双 > 101.第 101 章

101.第 101 章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弃宇宙全职艺术家第九特区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

一秒记住【思路客小说 www.siluke8.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对余氏而言, 她与崔二相爱甚笃, 却年纪轻轻就阴阳相隔, 后半生再长,于她而言也不过是怀念亡夫, 可那天夜里的丑事竟是延续到现实的噩梦, 竟还有了一个孽种。

    晴天霹雳之后, 她从此日夜难安,一时觉得对不住亡夫, 想要喝药将孽种除了, 一时又觉得孩子是无辜的, 纵然有那样一个生父,可并非自己所能选择。

    此时余家又传来噩耗, 余父来别庄看女儿的途中摔了一跤,本想着不大严重, 谁知夜里却起了变化, 病情转重。

    余氏一听, 再也顾不得其它,赶忙带上人奔回娘家,守在老父病榻之前, 她甚至不敢将这件事告知父亲, 生怕余父要去找崔家算账,急怒交加之下身体反而更加不妙。

    但掌上明珠的守护没能令余父病愈, 他毕竟年事已高, 那一跤摔了脑袋, 撑不了多久便走了,余母强忍悲痛打理后事,很快也一病不起。

    余家几代单传,到余茉这里,只有她一个女儿,余茉外家身在外地,纵是有心,也帮不上多少忙,更不可能与崔家相抗衡,余茉不欲令母亲病上加病,就一直将此事瞒了下来。

    “寻常女子,遇到这等事情,无非悲恸哭号,又或死心认命,任凭夫家摆布,余氏一个寻常弱质女子,从未在江湖上飘荡过,连遭几番打击,竟还有如此坚韧心性,实在难得。”

    凤霄抬头看了看天,雨势已经转小,绵绵细雨减为飞针沾衣,但崔不去肩膀后背已湿了一片。

    自然,凤霄也没好到哪里去,换作平日,他恐怕早就皱着眉头回去沐浴更衣了,但今夜,他竟还能耐得下性子站在这里,连他自己也觉不可思议。

    他没有催促崔不去回去,因为他知道,崔不去今日来此,不单单是给他讲一段往事,更是对墓主人的一个交代。

    而且,凤霄也很好奇接下去的故事。

    他既猜错了开头,说明后面必也有他想不到的变故。

    崔不去淡漠道:“她的确心性坚韧,不过世事未必如人所愿。”

    余父的死,让余茉失去至亲,也让她下定决心,要留下这个孩子。

    这样一来,起码她在这世上,还能多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

    余茉毕竟是崔家寡妇,不可能瞒着所有人将孩子生下来,于是她找到崔咏,一五一十陈明此事。

    崔咏本以为拘了崔三,事情就算了结了,谁知还有这样一个后续,当即惊得说不出话来。

    听到余氏表示想生下孩子,崔咏自然一力反对,因为如果余氏现在怀孕生子,别人都知道孩子不是崔二的,即使崔咏明白那也是崔氏的血脉,可叔嫂乱|伦,何等丑事,无论如何也不能暴露于人前。

    但余氏也有足够说服崔咏的理由,她说,如果她没有这个孩子,将来也得从崔氏过继一子,延续崔二这一房的香火,与此如此,倒不如她自己暗中生下这孩子,对外假称从崔氏远房过继,再记在崔二名下,这样就两全其美。

    余氏坚决不肯舍弃孩子,她说的话,又的确还算可行,崔咏思虑良久,终于答应了她,余氏便在别庄长住下来,崔咏又派了可靠的人过去服侍。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余氏守寡怀孕的消息,依旧悄悄流传出去,最终传入崔三的妻子卢氏耳中。

    卢氏本也出身高门,如何能容忍丈夫给自己的这番侮辱,当即勃然大怒。

    她知道,往后关于孩子的身世,但凡有一丁点风声泄露,就是打在他们三房脸上的一记响亮耳光,她既为崔三之妻,必然也会跟着受辱,所以,卢氏暗中调换了给余茉的安胎药,余茉不察,差点小产,幸而命大,及时发现,但也因为如此,她身体受损,连带腹中胎儿,也先天不足,以致余氏生产时分外艰难,生下孩子之后便缠绵病榻。

    冷风吹来,崔不去咳嗽两声。

    “我幼时,身体便不好,不愿说话,反应迟缓,总爱独坐半天,谁都不理,一度被以为神智有碍,可能还是哑巴。”

    凤霄沉吟道:“你的身世本就见不得光,身体若不好,很难活到成年,所谓给崔二延续香火,就无多大用处。所以,崔咏肯定会后悔。”

    崔不去笑道:“不错,他后悔了。”

    崔不去的存在,需要动用崔家的力量去压制那些流言蜚语,需要为他费心捏造一个崔氏旁支的身份,还要安抚卢氏,以免她去娘家告状,引起崔、卢两家不和,更何况这孩子天生病弱,费心劳力去做这些事情,到头来还不一定有结果。

    可要是,他死了,那一切就都迎刃而解,崔氏的耻辱,也就不复存在。

    崔咏起了杀心。

    解决一个孩子很简单,甚至根本不需要他出手,他所需要面对的障碍只有余氏一人。

    余氏虽在病中,却也能察觉孩子处境不妙,她将其带在身边,日夜不离,但凡给孩子吃的东西,她都要先尝一口,眼看自己身边的人被逐渐换掉,余氏心知自己可能保不住孩子了,便拖着病体去找一个人。

    她不找崔咏,也不找崔家大郎,找的是崔家庶出的四郎,崔珮。

    余氏向崔珮托孤,言道自己时日无多,求他照料崔不去。

    崔珮心有不忍,便答应下来。

    没过多久,余氏便随先夫而去,崔珮当时还未婚,又怕自己经常出门游学,无法护住孩子周全,便抱着崔不去找上崔咏,以余氏临终所托,求父亲饶过这孩子一命,哪怕将他送得远远,隐姓埋名。

    四个儿子之中,崔咏最喜欢的就是这庶出的幼子,虽也觉得他妇人之仁,但在对方苦苦哀求之下,终于答应留下这孩子的性命,条件是将他记在崔氏家仆名下,以崔家下人的身份长大,决不可告知其身份。

    几年过去,当初的风波逐渐平息,崔家的小辈们慢慢长大,他们虽然不知道当年的恩怨,却知道崔家有个孩子,养在崔家仆人家中,长辈闲谈间却偶有提及,可提起他时,神色古怪,言辞闪烁,仿佛有许多未尽之言,有好奇者向长辈问起,还会招来一顿训斥。

    久而久之,他们便知道,那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孩子,身上有很多秘密,崔家长辈也并不喜欢他。

    孩子们是懵懂的,却也是敏锐的,他们察觉揣测长辈的心思,便可尽情在那幼童身上恶作剧,给他起各种各样的外号,阿草阿花,阿猫阿狗,用以顽皮取乐,将各种稀奇古怪的虫子往他身上扔,在他饭里掺香灰泥土,甚至施以拳脚。

    那孩子明明身体不好,却非是挣扎着活下来,三天两头病倒,拖着残躯与崔家下人一道做事,偏偏就是死不了,他知道受了欺负告状也无用,唯一能保护他的崔珮时常出门,不可能每时每刻都护着他,渐渐地也学会避开还击,但免不了,一个月下来,总会被欺负上几次。

    风寒发烧是常有的事,小命虽总被阎罗王丢回来,身体还是越发孱弱。

    他连崔家的族学都上不了,只能借着扫地的时候躲在屋外墙角听个只言片语,谁也看不见他用茅草芦苇在地上的一笔一划,在沙地上用手指默写出来的《春秋》与《左传》。

    偶尔崔珮回家时,便是他的好日子,崔珮会带他去孙大夫那里调理,会带他去别庄祭拜他早逝的生母,告诉他从前的事情,崔珮不是没想过带他一起出门,但崔咏绝不同意,崔珮没法为了出身隐秘的侄儿反抗父亲,而他的身体也经不起长途跋涉的折腾。

    更多的崔家人,不像小孩儿那般心性幼稚地欺负他,却更会以或奇异、或轻蔑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视,当着他的面说这孩子命真硬,居然活到九岁,一直都死不了。

    他的吃穿用度与崔家下人并无不同,崔咏没有刻意折磨他,却在刻意冷落他,他知道崔咏也很疑惑,疑惑为何他身体不好,又经历三番几次磋磨,居然还平安活下来。

    因为他并不是世人眼中的愚钝痴儿,他也懂得保护自己,用计避祸,努力生存下来。

    只是他还太小,头顶这片天空限制了他,兜兜转转,摸索蹒跚,只为寻找一条活路。

    崔珮告诉他,其实他有名字,祖父为他起名崔阶,希望他如脚下阶石,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往前走。

    他知道,崔阶二字的含义,肯定不是如此。

    不管如何,这个名字,不要也罢。

    他宁可叫阿猫阿狗,也不叫崔阶。

    九岁那年,他病得很重,比以前都重,却孤零零躺在床上无人管,幸好崔珮及时回来,背着他去找孙大夫。

    那年还是周朝当政,崔珮因才学出众,得天子青眼,入京陛见,所以将他暂托孙大夫那里照看。

    他知道自己的机会终于来了,他求孙大夫放他走,对外就当他病死埋了,左右崔家早就盼着他死。

    只要他不在,压在崔家众人心上的巨石就没了,他们会为之长长松一口气。

    他知道,崔三的妻子卢氏一直想要自己死,崔三明明知情,却选择袖手,他避开了一次两次,未必避得开三次四次,祖父崔咏也许还有一丝心软,卢氏跟崔三,却绝不会。

    他必须走,哪怕死在外面,也是海阔天空。

    孙大夫对他的身世略知一二,经不起他的哀求,终于答应为他瞒天过海,又为他赶制药丸以便随身携带,送他盘缠衣物,将他送上南下的商队马车。

    崔不去淡淡地说,凤霄默默地听。

    平铺直叙的话语里没有任何夸张,却又藏着无数惊心动魄。

    凤霄见过比崔不去更惨的人,可他们都没有活到成年,他也见过心志坚韧不逊崔不去的人,可那些人,包括他自己,都没有崔不去所经历那些磨难的十之一二。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行拂乱其所为,增益其所不能。

    圣贤之书人人会背,可又多少人能坚持到最后?

    多少人行至半途,疲惫交加,放弃自我?

    “孙大夫既然怜悯你,为何不将你带在身边?”凤霄问道。

    崔不去淡道:“孙大夫也有家眷亲朋在本地,怎么可能为了我,与崔家作对?尽人事,听天命,已是他最大的善意,这份情,我领了。”

    凤霄:“所以,你给自己改名崔不去,意思是此生不回崔家?”

    崔不去摇摇头,握拳抵唇,低声咳嗽:“余氏生下我,本是将我当作崔二的血脉,我用崔姓,乃是圆了她所愿。至于不去,他们人人,都想我死,都在等我何时去死——”

    他唇角笑意愈深,“我偏偏不去死,我偏偏要活着,哪怕病得再痛,活得再苦,这一口气,也会在。”

    他望墓碑,凤霄却在后面望他。

    似有一把火,从心头燃起,无以名状,无从言语。

    许久,凤霄移开视线:“那你当时南下,是要去哪里?”

    崔不去:“寻一处安身立命之地。”

    世道纷乱,他一个孩子,纵是再老道警醒,也很容易遇上歹人,孙大夫考虑周全,让可靠的商队带着他,也多几分保障,但商队到了目的地,卸载货物,交易商品之后,总要踏上归程,他不可能永远都有人庇护。

    商队行首看中他的机灵,想留他帮忙打下手,他左右权衡,也觉得自己孤身一人,性命难保,便答应了,从此跟着商队四处奔波,在行首身边学会清点算账,察言观色,认的字更多,打交道的人更多,身体却并未因此强壮,早年隐疾随着年纪增长,却越发严重,行首爱他之才,惜他之遇,膝下又无子女,便将他当养子培养,还为他延聘名医。

    可惜这位行首不慎得罪了当时一个叫七星帮的小帮,被那帮主命人杀了,崔不去失去依靠,从此孤身一人,漂泊数载,直到遇上他后来的先生范耘。

    他生来早慧,过目不忘,幼年许多事情都记得清晰,即便有些细节模糊不清,后来掌握了左月局,再派人暗中寻访调查,也都水落石出了。

    凤霄道:“那个七星帮的下场一定很惨。”

    崔不去薄唇微翘:“七星帮的帮主依附当时的江湖魔门合欢宗,自以为无人敢对付他们,我略施小计,挑起南朝第一大派临川学宫对七星帮的不满,将他们给灭了。”

    谁说不会武功的人不能在江湖上游走,得罪崔不去的人,只怕到死,都还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死。

    凤霄:“所以这些年,你并非放纵崔家,而是在找一个机会。”

    崔不去:“像崔咏这样在意名声脸面的人,让他亲眼看着整个崔家,一点点衰败下去,让他失去崔家的权柄,比杀了他还难受。还有崔三,这些年,他一直被拘禁在博陵郡不得外出,妻子对他失望,二人日日争吵不休,他耐不住寂寞,养了外室,又被妻子知晓,崔家鸡犬不宁,活在这样的日子里,让他慢慢饱受磋磨,比一刀杀了他,更能让他体会痛苦。”

    凤霄:“所以你上回说,崔大郎暗中资助南朝临川学宫,到底是真是假?”

    崔不去蹙眉咳嗽道:“自然是真的,我本来已经想好别的手段对付崔家,但崔大郎的罪证送上来,不用白不用,我何必多费力气?”

    凤霄笑吟吟道:“好,痛快,我就爱听这样的故事,果然是我认识的崔不去,有仇必报,绝不手软!”

    崔不去咳嗽声没停下来,声声连连,咳得腰都弯了。

    “行了,故事讲完。余氏也听到了,你这次回来,会帮她报仇的!”

    凤霄实在看不过眼,拽了他一把:“就你这半死不活的样子,我怕你再多站会儿,就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了,我可不想好戏没看成就打道回府!”

    他没怎么用力,崔不去却被拉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凤霄及时伸手,入手的外裳湿漉漉的,几乎能拧出水来。

    “若我不在,你还能走回去?”凤霄撇撇嘴,一脸勉强将人背上。

    “若你不在,在我身边的,必是乔仙或长孙,再不济,还有左月卫。”崔不去边咳嗽边道,语气神色都很淡定,“崔家肯定四处在找我们,现在回去,正可赶上一场好戏。”

    “你的乔仙和长孙能及我之万一?”凤霄冷笑,一边走一边嫌弃,“全是骨头,硌人得要命,亏得本座还纡尊降贵,亲自背你,沾了一身雨水,这衣裳也作废了。”

    有人背着,崔不去自不会矫情,他吃了许久的风和雨,脑袋也的确有些昏昏沉沉,不由自主将额头抵在对方后颈,体温传递过来,融化了冰冷。

    他舒服地喟叹一声:“能背本座,也是你的福气。”

    凤霄:“信不信我现在把你丢下去?”

    崔不去:“那你待会儿可就看不成好戏了。”

    二人渐行渐远,身影逐渐消没。

    独余墓碑,与墓碑前的灯笼,无言相对。

    雨过天晴,月色重现,将灯笼与碑石都染上银白。

    绿叶从树梢掉在碑石顶上,积攒在叶心的雨珠随之滑落,顺着墓碑,浸染月霜,似女子带泪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