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尾声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弃宇宙全职艺术家第九特区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

一秒记住【思路客小说 www.siluke8.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谢家庭院残更立,燕宿雕梁。月度银墙,不辨花丛哪瓣香。

    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

    ——纳兰容若《采桑子》

    琳琅自见到纳兰,虽然不过仓促之间,便及时避走。虽由锦秋扶着,可是一路走来,心中思绪纷杂,却没有一个念头能想得明白,只是神思恍惚。走过御花园,远远却瞧见三四个太监提携着些箱笼铺盖之属,及至近前才瞧见为首的正是延禧宫当差的小林。见了她忙垂手行礼,琳琅只点一点头罢了。正待走开,忽见他们所携之物中有一个翠钿妆奁匣子样式别致,十分眼熟,正是画珠素日常用的心爱之物。不由诧异道:“这像是宁贵人的东西——你们这是拿到哪里去?”

    小林磕了一个头,含含糊糊道:“回主子话,宁贵人没了。”

    琳琅吃了一惊,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方才喃喃反问:“没了?”小林道:“昨儿夜里突然生了急病,还没来得及传召太医就没了。刚刚已经回了贵主子,贵主子听见说是绞肠痧,倒叹了好几声。依规矩这些个东西都不能留了,所以奴才们拿到西场子去焚掉。”

    琳琅震骇莫名,脱口问:“那皇上怎么说?”小林道:“还没打发人去回万岁爷呢。”琳琅这才自察失言,勉强一笑,说:“那你们去吧。”小林“嗻”了一声,领着人自去了。琳琅立在那里,远远瞧着他们在绿柳红花间越走越远,渐渐远得瞧不分明了。那下午晌的太阳本是极暖,她背心里出了微汗,一丝丝的微风扑上来,犹带那花草的清淡香气,却叫人觉得寒意侵骨。

    锦秋虽隐约觉得事有蹊跷,但未多想,侍候着琳琅回到储秀宫。因不见了碧落,琳琅问:“碧落呢?”小宫女回道:“慈宁宫打发人来叫去了,去了好一会子了,大约就快回来了吧。”琳琅立在那里,过了半晌方轻轻“哦”了一声,小宫女打起帘子,她慢慢转过身进屋子里去。锦秋见她至炕上坐下,倒仿佛想着什么心事一般,以为是适才撞见了外臣,后又听说宁贵人的事,受了些惊吓。正自心里七上八下,隔窗瞧见碧落回来了,忙悄悄地出去对她道:“主子才刚还问你回来了没有呢。”因琳琅素来宽和,从来不肯颐指气使,所以碧落以为必是有要事嘱咐,连忙进屋里去,却见琳琅坐在炕上怔怔地出神,见她进来于是抬起头来,脸色平和如常,只问:“太皇太后叫了你去,有什么吩咐?”

    碧落赔笑道:“太皇太后不过白问了几句家常话。”琳琅“哦”了一声,慢慢地转过脸去。看半天的晚霞映着那斜阳正落下去,让赤色的宫墙挡住了,再也瞧不见了,她便起身说:“我有样东西给你。”

    碧落跟了她进了里间,看她取钥匙开了箱子,取出两只檀香木的大匣子,一一打开来。殿中光线晦暗,碧落只觉眼前豁然一亮,满目珠光。那匣子里头有几对玻璃翠的镯子,水头十足,皆碧沉沉如一泓静水,好几块大如鸽卵的红宝石映着数粒猫眼,莹莹地流转出赤色光芒,夹杂着祖母绿,白玉、东珠更是不计其数——那东珠皆是上用之物,粒粒一般大小,颗颗浑圆匀称,淡淡的珠辉竟映得人眉宇间隐隐光华流动,还有些珠翠首饰,皆是精致至极。她在宫中多年,从来未见过如此多的珍宝,她知这位主子深受圣眷,皇帝隔几日必有所赠,却没想到手头竟然有这样价值连城的积蓄。琳琅轻轻叹了口气,说:“这些个东西,都是素日里皇上赏的。我素来不爱这些,留着也无用,你和锦秋一人一匣拿去吧。锦秋人虽好,但是定力不够,耳根子又软,若此时叫她见着,欢喜之下难保不喜形于色。这些赏赐都不曾记档,若叫旁人知晓,难免会生祸端。你素来持重,替她收着,她再过两日就该放出宫去了,到时再给了她,也不枉你们两个跟我一场。”

    碧落只叫得一声:“主子。”琳琅指了一指底下箱子,又道:“那里头都是些字画,也是皇上素日里赏的。虽有几部宋书,几幅薛稷、蔡邕、赵佶的字,还有几卷崔子西、王凝、阎次于——画院里的画如今少了,虽值几个银子,你们要来却也无用,替我留给家里人,也算是个念想。”

    碧落骇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琳琅从箱底里拿出一个青绫面子的包袱,缓缓打开来,这一次却似是绣活,打开来原是十二幅条屏,每幅皆是字画相配。碧落见那针脚细密灵动,硬着头皮赔笑道:“主子这手针线功底真好。”琳琅缓缓地道:“这个叫惠绣。皇上见我喜欢,特意打发人在江南寻着这个——倒是让曹大人费了些功夫。只说是个大家女子在闺阁中无事间绣来,只是这世间无多了。”

    碧落听她语意哀凉,不敢多想,连忙赔笑问:“原是个女子绣出来的,凭她是什么样的大家小姐,再叫她绣一幅就是了,怎么说不多了?”琳琅伸手缓缓抚过那针脚,怅然低声道:“那绣花的人已经不在了。”

    碧落听了心中直是忽悠一沉,瞧这情形不好,正不知如何答话,锦秋却喜不自胜地来回禀:“主子,皇上来了。”

    琳琅神色只是寻常样子,并无意外之色。碧落只顾着慌慌张张收拾,倒是锦秋上前来替她抿一抿头发,只听遥遥的击掌声,前导的太监已经进了院门。她迎出去接驾,皇帝倒是亲手搀了她一把。梁九功使个眼色,那些太监宫女皆退出去,连锦秋与碧落都回避了。

    皇帝倒还像平常一样,含笑问:“你在做什么呢?”

    她唇边似恍惚绽开一抹笑意,却是答非所问:“琳琅有一件事想求皇上。”皇帝“唔”了一声,道:“你先说来我听。”她微仰起脸来凝望皇帝。家常褚色倭缎团福的衣裳,惟衣领与翻袖用明黄,衣袖皆用赤色线绣龙纹。那样细的绣线,隐约的一脉,渐隐进明黄色缎子里去,如渗透了的血色一样。又如记忆里某日晨起,天欲明未明的时候,隔着帐子朦胧瞧见一缕红烛的余光。

    她忽然忆起极久远的以前,仿佛也是一个春夜里,自己独自坐在灯下织补。小小一盏油灯照得双眼发涩,夜静到了极处,隐约听见虫声唧唧。风凉而软,吹得帐幕微微掀起,那灯光便又忽忽闪闪。头垂得久了,颈中只是酸麻难耐,仍是全心全意地忙着手里的衣裳,一丝一缕,极细极细的分得开来,横的经,纵的纬……妆花龙纹……那衣袍夹杂有陌生的香气。

    如今这样淡淡的香气已经是再熟悉不过,氤氲在皇帝的袍袖之间,她忽然觉得一阵虚弱的恐惧。皇帝见她眸光如水,在晦暗的殿室里也如能照人,忽然间就黯淡下去,如小小的、烛火的残烬。不由问:“你这是怎么了?适才不是说有事要我答应你?”

    她本是半跪半坐在脚踏上,将脸依偎在他的衣袍下摆,听得他发问,身子震动了一下,又过了良久,方才轻声开口说道:“琳琅想求皇上,倘若有一日琳琅死了,皇上不可以伤心。”皇帝只觉得彻骨的寒意从心底翻涌出来,勉强笑道:“好端端的,怎么说起这样的话,咱们的将来还长远着呢。”

    琳琅“嗯”了一声,轻声道:“我不过说着玩罢了。”皇帝道:“这样的事怎么可以说着玩,满门获罪可不是玩的。”妃嫔如果自戕,比宫人自戕更是大不敬。皇帝怕她起了轻生之意,有意放重了口气。她沉默片刻,说道:“琳琅知道分寸。”

    皇帝转过脸去,只不敢瞧着她的眼睛,说道:“只是太皇太后这几日身子不爽,想静静养着,你每日不必过去侍候了。”她忽然微微一笑,说道:“皇上的发辫乱了,我替皇上梳头吧。”皇帝心里难过到了极处,却含笑答应了一声。她去取了梳子来,将皇帝辫梢上的明黄穗子、金八宝坠角一一解下来,慢慢打散了头发。皇帝盘膝坐在那里,觉得那犀角梳齿浅浅地划过发间,她的手似在微微发抖,终是不忍回过头去,只作不知。

    因要视朝,皇帝卯时即起身,司衾尚衣的太监宫女侍候他起身,穿了衣裳,洗过了脸,又用青盐漱过口,方捧上莲子茶来。皇帝只吃了一口就撂下了,又转身去看,琳琅裹着一幅杏黄绫被子向里睡着,一动不动,显是沉睡未醒,那乌亮如瀑布似的长发铺在枕上,如流云迤逦。他伸出手去,终究是忍住了,转身出了暖阁,方跨出门槛,又回过头去,只见她仍是沉沉好睡。那杏黄原是极暖的颜色,烛火下看去,只是模糊而温暖的一团晕影。他垂下视线去,身上是朝服,明黄袖和披领,衣身、袖子、披领都绣金龙,天子方才许用的服制,至尊无上。

    他终于掉过脸去。梁九功瞧见他出来,连忙上前来侍候。

    “万岁爷起驾啦……”

    步辇稳稳地抬起,一溜宫灯簇拥着御辇,寂静无声的宫墙夹道,只听得见近侍太监们薄底靴轻快的步声。极远的殿宇之外,半天皆是绚烂的晨曦,那样变幻流离的颜色,橙红、橘黄、嫣红、醉紫、绯粉……泼彩飞翠浓得就像是要顺着天空流下来。前呼后拥的步辇已经出了乾清门,广阔深远的天街已经出现在眼前,远远可以望见气势恢宏的保和、中和、太和三殿。那飞檐在晨曦中伸展出雄浑的弧线,如同最桀骜的海东青舒展开双翼。

    梁九功不时偷瞥皇帝的脸色,见他慢慢闭上眼睛,红日初升,那明媚的朝霞照在他微蹙的眉心上,心中不禁隐隐担心。皇帝倒是极快地睁开双眼来,神色如常地说:“叫起吧。”

    琳琅至辰末时分才起身。锦秋上来侍候穿衣,含笑道:“主子好睡,奴才侍候主子这么久,没见主子睡得这样沉。”

    琳琅“嗯”了一声,问:“皇上走了?”

    锦秋道:“万岁爷卯初就起身上朝去了,这会子只怕要散朝了,过会子必会来瞧主子。”

    琳琅又“嗯”了一声,见炕上还铺着明黄褥子,因皇帝每日过来,所以预备着他起坐用的。便吩咐锦秋:“将这个收拾起来,回头交库里去。”锦秋微愕,道:“回头皇上来了——”

    琳琅说:“皇上不会来了。”自顾自开了妆奁,底下原来有暗格。里头一张芙蓉色的薛涛笺,打开来瞧,再熟悉不过的字迹:“蓬莱院闭天台女,画堂昼寝人无语。抛枕翠云光,绣衣闻异香。潜来珠锁动,惊觉银屏梦。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皇帝的字迹本就清竣飘逸,那薛涛笺为数百年精心收藏之物,他又用唐墨写就,极是精致风流,底下并无落款,只钤有“体元主人”的小玺。她想起还是在乾清宫当差的时候,只她独个儿在御前,他忽然伸手递给她这个。她贸然打开来看,只窘得恨不得地遁。他却撂下了笔,在御案后头无声而笑。时方初冬,熏笼里焚着百合香,暖洋洋的融融如春。

    他悄声道:“今儿中午我再瞧你去。”

    她极力地正色:“奴才不敢,那是犯规矩的。”

    他笑道:“你瞧这词可就成了佳话。”

    她窘到了极处,只得端然道:“后主是昏君,皇上不是昏君。”

    皇帝仍是笑着,停了一停,悄声道:“那么我今儿算是昏君最后一次吧。”

    她命锦秋点了蜡烛来,伸手将那笺在烛上点燃了,眼睁睁瞧着火苗渐渐舔蚀,芙蓉色的笺一寸一寸被火焰吞噬,终于尽数化为灰烬。她举头望向帘外,明晃晃的日头,晚春天气,渐渐地热起来。庭院里寂无人声,只有晴丝在阳光下偶然一闪,若断若续。幼时读过那样多的诗词,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这一生还这样漫长,可是已经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