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春樱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弃宇宙全职艺术家第九特区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

一秒记住【思路客小说 www.siluke8.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长春宫中布置清雅宜人,毫无奢丽之气,比之一应年轻嫔妃们的宫中更显简素。如此烟雨时节看去,蒙蒙晦暗之中,更不免有些寡淡。幸好皇后素喜时新花卉,廊下满满置了新开的花花草草,姹紫嫣红一片,倒添了不少明媚之色。

    如懿扶着惢心的手进了仪门,回头嘱咐乳母:“小心抱着五阿哥,仔细台阶。”玉妍正站在抄手游廊下赏雨,见了如懿便笑:“虽不是亲生的阿哥,娴妃倒也疼爱得紧呢。”如懿见是玉妍,便与她行了平礼。玉妍眼睛只看着别处,纤纤十指拨弄着一盆玉版白的牡丹花,笑吟吟地受了如懿一礼。如懿素知她性子,也不愿计较,只是口中淡淡的:“是啊。嘉妃有自己的四阿哥,自然是更心疼了。”一身艳瑰华衣的玉妍笑意款款,眉目濯濯,微启了红唇道:“自己的孩子么,虽然也心疼,但总得严格些,到底是皇子,太娇纵了不好。倒不比娴妃姐姐自己没生养过,一时疼爱得不知道该怎么去疼爱了,也是有的。”语中的芒刺显而易见,如懿也不理会,只问立在帘外的莲心:“皇后娘娘呢?”莲心笑吟吟道:“皇后娘娘正与公主说话呢。娴妃娘娘里头请。”她说罢,便掀了帘子请如懿进去。

    皇后的殿中阔朗敞亮,因着皇后不喜奢华,殿内不过错落有致地置着几件金柚木家什,一色的湖蓝夹银纱帐用镶银钩挽起,清爽通透。皇后正与和敬公主说话,见如懿进来,便停了口笑道:“外头下着雨呢,怎么娴妃来了?”如懿扬一扬脸,乳母们便抱着永琪行礼,口中道:“永琪给皇额娘请安。”皇后忙和蔼道:“快抱稳了,小心跌着。”她就着乳母的手拨开襁褓看了看永琪,笑道:“永琪真是白胖可爱,看来娴妃养育得极好呢。”又道,“璟瑟,快看看你五弟。”和敬瞟了一眼,冷冷淡淡道:“是很白胖可爱,但嫔妃养育的孩子就是嫔妃养育的,再怎么养着,都没有端慧太子那般清俊聪明。”和敬所说的端慧太子,正是她一母同胞的兄弟二阿哥永琏。只可惜永琏早夭,难怪她看了哪个皇子都不喜欢。

    皇后听了便有些不悦,沉下脸道:“璟瑟,你有些累了,让嬷嬷带下去吧。”如懿看和敬下去,方含了谦和的笑色道:“臣妾自己没有生养过,永琪壮健,一来是在愉嫔腹中养得好,更有皇上和皇后娘娘的庇佑。”皇后斜倚着身子,露出雪白一截手腕,凝脂般的皓雪之色映着一双鎏金凤口衔珠镯,有些暗沉沉的。“论起来也是愉嫔自己,怀着身孕的时候胃口好,生产的时候却吃了大苦头。万幸永琪一切顺遂,否则可要怎么好呢?对了娴妃,你可去看过愉嫔了,她可好些了?”如懿正要应答,一眼瞥见玉妍走了进来,想起三宝说过给海兰催产的太医私下见过玉妍身边的贞淑,索性笑道:“好是好些了。只是太医说愉嫔生永琪的时候太伤了身体,得好好调养几年呢。不过,当时说让愉嫔催产无碍的是太医,现在出了事儿让好好调养的也是太医。这太医的嘴呀,说是长在自己身上的,可一开一合,谁都能让他说出点什么来。”玉妍看了皇后一眼,脸上微微一沉,牵动鬓边一串红桃玉串珠流苏轻轻相击,玎玎作声。她轻笑道:“娴妃姐姐这么说,便是不信太医了。也是,我也听说了给愉嫔催产的事,可是这生孩子本就是鬼门关上走了一圈,催产的事哪有以保万全的。倒是可怜那几个太医了,不催产呢只怕愉嫔母子都保不住,催产了呢伤了愉嫔的身体还是要被赶出宫。其实也怪愉嫔自己,怀着身孕的时候管不住自己的嘴,生孩子的时候当然是会伤了自己的身体。”如懿见玉妍对海兰这般评头论足,心中早就有气,面上的笑意却愈加温然:“说来也怪呢。愉嫔本不是贪嘴的人,怎么一有孕就这样顾前不顾后了。我听说嘉妃怀永珹的时候胃口可节制了呢,倒和愉嫔不一样。”玉妍远山藏黛的眉得意地扬起,一双笑靥似喜非喜,掩口轻笑道:“这就是同人不同命哪!”皇后略带嗔怪地看她一眼,语意柔缓得如同绵绵的雨丝:“生孩子的事本就是险事,太医和接生嬷嬷也只能在一旁相助罢了,终究是要靠为娘的自己。幸好愉嫔母子都能平安,其他也罢了。”她看着如懿皓腕三寸,便道,“今日倒是把本宫当年赏你的赤金莲花镯戴上了。本宫看你戴着,倒更想起慧贵妃,她病成这个样子,真是可怜。”“这串翡翠珠缠丝赤金莲花镯是皇后娘娘赏赐的,前些日子不过是松了去绞一绞,臣妾喜欢得紧,怎么会不戴着呢。倒是皇后娘娘一味节俭,手上鎏金镯子有些暗了,也该去炸一炸才好颜色呢。”如懿面色沉静如水,一丝涟漪也无,只是略略做了惋惜的神态,“至于慧贵妃,如嘉妃所言,这都是命哪。”三人正嘤嘤呖呖说着,只见莲心领了嬿婉进来道:“皇后娘娘,花房命人送了一盆牡丹花来。”嬿婉放下了花便退到了一旁恭恭敬敬立着。皇后的眼风只落在牡丹缤纷的艳色之上,向二人赞许道:“是难得的姚黄呢。”硕大的花盘慵慵如春睡的美人,重重叠叠的花瓣薄如轻盈绢绡,一瓣一瓣簇拥着,极尽瑰丽怒放之姿,花香浮漾,无声无息便濡染了裙裾摇曳。

    玉妍见皇后喜欢,一径笑道:“臣妾只觉得颜色好看,却不知姚黄是什么?”皇后端坐于檀木青凤牡丹椅上,徐徐道:“姚黄和魏紫是洛阳牡丹中最好的两品,素有‘绝品万花王’之称。北地天寒,能在这个时节种出姚黄来,也算难得了。”玉妍正端详着,忽然指着如懿的衣衫道:“哎哟,方才没仔细看,原来娴妃姐姐的袖口上绣着淡黄色的花朵,看着倒像是这姚黄牡丹呢。”如懿唇角的弧线勾勒出不屑的轻笑,略瞥了一眼,这才发觉相像,便起身道:“臣妾这身衣裳是内务府昨日刚送来的,臣妾看着淡青的衣裳配松黄的花,颜色倒也别致,所以才穿上了,并未留意是不是姚黄牡丹的图案。”玉妍眼角飞扬,浅笑的唇线带出两朵梨涡:“是么?我想娴妃也是无心的,只是无心也是无心之失啊,牡丹是皇后娘娘才配用的呢。不如娴妃告罪一声,回去把衣裳剪了再不穿,想来皇后娘娘是不会介意的。”“皇后娘娘当然是不会介意的。因为花中之王后宫之主,本在人心而已。”如懿保持着无可挑剔的恭谨,屈膝道,“臣妾回去之后会脱下这件衣裳送到皇后娘娘宫中,一切但凭皇后娘娘处置。”皇后微微漾起的笑容缥缈不定,只是深深地看了如懿一眼,转首看着身侧盛开的姚黄:“罢了,你跪安吧。”如懿神色肃然,默默退下,只是眼中那一点倔强,始终不肯退去。

    皇后眼见如懿出去,一张端然生华的面庞慢慢沉下来,仿佛积雨天气时暗垂的铅云,层层压下。片刻,皇后冷然道:“来人,把这盆花撤了,拿去火场烧了。”听得皇后语气不善,嬿婉赶紧上前,垂着头捧了花蹑手蹑脚出去。

    玉妍小心觑着皇后的神色,愤愤道:“这盆姚黄美是美,却送来得不合时宜,也太过耀眼。这样刺目的东西,喧宾夺主,不配养在皇后娘娘宫里。”皇后扶着头,珐琅嵌玛瑙珠子的护甲横在微微皱起的秀丽眉峰上,才略略遮住她眉心的一丝戾气。皇后凝神片刻,衔着寒意道:“娴妃……”话音未落,只听殿门前“哐啷”一声,皇后一惊,即刻蹙眉抬头。

    素心喝道:“大胆!在娘娘面前竟敢如此惊扰,活得不耐烦了么?”嬿婉吓得俯首磕头不止,带了哭音惶恐道:“皇后娘娘恕罪,奴婢不是有心的。”皇后凝眸一看,才知是方才捧着牡丹出去的宫婢,在出殿时被门槛绊了一脚,不留神砸了手中的花。

    素心见皇后不悦,上去揪住嬿婉的领子,迫她抬起头来,劈面就是两个耳光:“皇后娘娘与嘉妃小主在此,你也敢这样放肆!当长春宫是什么地方?”嬿婉嘤嘤哭着分辩:“姑姑恕罪,是奴婢不当心,惊扰了两位娘娘,错了规矩。奴婢再也不敢了,还请姑姑饶恕。”玉妍轻嗤一声,闲闲抚着鬓角簪着的一朵丹红珠兰:“你那袖口晃着的那俩白的是手么?怎么连爪子也不如?一盆花都拿不稳,那手爪子砍了也不可惜。臣妾原就知道花房里伺候的宫女轻贱,原来还是笨手笨脚的蠢丫头。说起来,终究是规矩没立好,才由着那些轻狂婢子没上没下讨人嫌。”素心立刻道:“嘉妃小主别生气,奴婢自会给奴才们立好规矩。”她略略扬声,“小顺子,把这个丫头拖下去,重重地掌嘴。看谁还敢在娘娘面前不精心伺候!”殿外的小太监干脆地答应了一声,上前就来拖那宫婢。

    皇后长长的睫毛如寒鸦的飞翅,在眼下染就两片晦暗的青色阴影:“慢着!素心,把她带到本宫跟前来。”素心不明所以,手上却极快地拖了嬿婉到皇后身前。嬿婉吓得浑身发抖,皇后漫然道:“抬起头来。”嬿婉惊魂未定,瑟缩着抬起头,腮边犹有两痕晶莹水珠。皇后凝视片刻,缓缓浮起两朵笑靥:“嘉妃,你仔细瞧瞧,她的眼睛和下巴像谁?”玉妍仔细端详,瞬时浮出厌弃的表情,不屑道:“贱婢,长得就是一脸狐媚样子,合该活活打死才算完!”嬿婉吓得连话也不敢说,只俯下身磕头不止。

    皇后笑着欠身,用护甲轻轻托起她的脸。护甲尖闪着锐利的光泽拂过嬿婉姣好的面容,皇后柔声道:“这样美的一张面孔,要是打死了她也太可惜了!”玉妍不屑地嗤道:“宫里有一张这样的脸就够烦人了,这婢子长得虽不是一模一样,但细看起来也有三四分像。娘娘要留了这个婢子在长春宫,岂不添烦?”皇后温和地看着嬿婉:“你叫什么名字?家里是做什么的?”嬿婉雪白的两颊上浮着通红的指印,眼底全是迷茫惶惑,连声音都颤颤地断断续续:“奴婢魏嬿婉,阿玛曾是正黄旗汉军旗包衣内管领清泰。”皇后微微颔首:“倒还是好人家的女儿。家人都还在吗?”嬿婉啜泣着摇头:“阿玛犯了事,已经不在了。”玉妍不满地看着嬿婉:“再好的人家也不过是狐媚子奴才,连名字都那么妖里妖气,何况如今还是个破落户儿。”皇后沉吟片刻,眸中闪过一抹亮色:“这名字是小家子了些,本宫给你改个名字。”她沉吟道,“青樱,青樱……”玉妍一双凤眼斜睨着,满是奚落之色:“跟娴妃一个狐媚样子,就叫樱儿吧,樱花的樱。”皇后肤色玉华,此刻嫣然一笑,更增端美之态:“还是嘉妃聪慧知趣。素心,你带樱儿下去好好梳洗一番,然后送去嘉妃宫里伺候。”嬿婉惊魂未定地抬起头来:“奴婢,奴婢……”皇后和声道:“好了,樱儿。不管你犯了什么错,本宫都把你赐给嘉妃了。”说罢便向玉妍道,“妹妹冰雪聪明,自然知道怎么把一个丫头调教好了。”素心会意,抿着唇幸灾乐祸地笑:“你福气倒好,还不快谢皇后娘娘恩典。”嬿婉心知不好,却也不得不毕恭毕敬磕了个头,跟着素心下去了。

    玉妍见状,不免有些恼:“皇后娘娘何必对这个贱婢这么好,臣妾也不愿她在跟前,看了就生气……”

    皇后转脸含笑看着她不语,玉妍恍然省悟,“樱儿樱儿,原来如此……”她一脸喜色,“还是娘娘睿智,有这么个人在,娴妃又是个心高气傲的,不膈应死她!”

    皇后微微含笑:“所以,本宫把樱儿赐给你,你可高兴?”

    玉妍欢快地施了一礼,恍如一只几欲扑向花丛的蝶,眨了眨眼,那笑容几乎要滴出水来:“臣妾谢皇后娘娘恩典,必不辜负娘娘盛情。”

    皇后意态舒然,含笑道:“慧贵妃轻浮急躁,胆子又小,更是个没福气没孩子的。你福气却比她好得多了。本宫喜欢你,喜欢永珹,你也要好好惜福才是。”

    玉妍会心地点了点头,谦恭无比:“臣妾出身异族,能有今日,多赖娘娘关照。臣妾愿为娘娘尽心竭力,效犬马之劳。”

    皇后含笑示意玉妍往身边的黄花梨琢青鸾座椅上坐了,切切道:“这些年你为本宫做的,本宫心里都有数。当日娴妃进了冷宫,本宫原想着她这一生没了指望,便留她一条性命,就当修一修慈悲。若不是你侍寝时发觉皇上身边放着那块青樱红荔的手帕,连本宫也以为皇上已经不理会她了。”

    玉妍哪里沉得住气,气咻咻道:“皇后娘娘心善,潜邸时娴妃深得恩宠,宫里若论出身,也就她和娘娘是大族。她的姑母又是先帝的皇后,咱们不能不格外忌惮些。饶是这样,娴妃进了冷宫,皇后娘娘也不过在饮食上让她吃些苦头,终究没有怎样为难她。要不是因为娴妃在冷宫里还不安分,诅咒二阿哥,咱们也没必要让慧贵妃支使双喜去摆弄那些蛇儿。”

    皇后居上座,身子倚在重重石青黄缎的锦茵垫中,背脊挺直,头颈微微后仰,似乎凝神许久:“双喜是慧贵妃的奴才,慧贵妃居然不知他这点本事,还不如你眼明心细,好好用了他这点长处。只是本宫一直也不知道,怡嫔有孕时险些被蛇惊动胎气,那蛇是从何而来?”

    玉妍的目睫中有一瞬灼灼的光,唇边的愤愤之色却越发深沉了:“那可真是怡嫔可怜,臣妾听说此事后就说,一定是娴妃安排的,否则怎会那么凑巧是她救了怡嫔,得了皇上的喜欢。也幸好那日有皇后娘娘在,索性把怡嫔推去了娴妃宫里安胎。凭她再如何,总跟咱们无关就是了。”

    皇后长叹一声,幽然凄恻:“不是本宫怕事避嫌。那时永琏本就病着,且怡嫔之前已然有玫嫔子嗣有异之事,怡嫔又是本宫房里出来的,若安胎无恙,那是本宫的本分所在,若有丝毫闪失,本宫便是自陷泥淖之中。与其如此,不如推给娴妃,一动不如一静罢了。”

    玉妍以温顺驯服之姿徐徐欠身:“皇后娘娘思虑周详。臣妾就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看了娴妃这样的人就生气。”

    皇后微微一笑:“人哪,都是命该如此。”她切切道,“好了。时辰不早,你也回去歇着吧。至于那个不懂事的丫头,由你调教着便是。”

    嬿婉随着宫人们回到启祥宫,正战战兢兢不知该如何是好,却见玉妍慢步进暖阁坐下,吩咐丽心道:“带樱儿换身衣裳再上来。”

    丽心忙答应着去了。再回来时,嬿婉已经换了一身启祥宫中低等宫人的服色,梳着最寻常不过的发髻,连头上的绒花点缀也尽数除去,只拿红绳紧紧束着。嬿婉一脸不知所措,丽心拿出一副管事宫女的姿态,傲然喝道:“见了娘娘还不跪下?”

    嬿婉吓得双膝一软,忙不迭跪下了道:“奴婢魏樱儿,给嘉妃娘娘请安。”玉妍斜倚在榻上,滟湖色的软茸妃榻,越发衬得一袭玫瑰紫衣裙的她无比娇艳,仿佛一枝柔软的花蔓,旖旎生姿。玉妍拈了一枚樱桃吃了,轻蔑地笑:“你倒乖觉,这么快就喜欢自己的新名儿了。知道皇后娘娘为什么给你取名叫樱儿么?”

    嬿婉怯怯摇头:“奴婢愚昧,奴婢不知。”玉妍慵懒地直起身子,娇声道:“你呀!今天来送花不是错,送盆姚黄也不是错。偏偏最错的是你的脸,眼睛和下巴长得和娴妃那么像。啧啧啧,你说你,让不让人讨厌呀。”

    嬿婉吓得眼都直了,连连叩首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玉妍扑哧一笑:“该死倒也未必,如果你肯挖了自己的眼睛,削了自己的下巴,说不准皇后娘娘心情一好,还是让你回花房当差去。既然你长得那么像她,她从前的名字叫青樱,你便叫樱儿,不是很合适?”

    嬿婉直愣愣地跪着,吓得浑身发颤:“娘娘恕罪,娘娘恕罪。”玉妍饶有趣味地将嬿婉的害怕尽收眼底,顺手在白玉花觚里取了枝红艳艳的芍药花,一瓣一瓣撕碎了把玩,花瓣碎碎扬扬撒了一地。“知道你舍不得你这张狐媚子的脸。也是,你要毁了容,本宫还怎么得趣儿呢。话说回来,你还是得谢谢本宫,要是落在了慧贵妃手里,慧贵妃恨娴妃恨成那样,不拿一炉子热香灰烫烂了你的脸才怪。”

    玉妍扬了扬脸,丽心会意,拧住嬿婉的耳朵用力道:“从此你便是启祥宫的人了。这两个耳光是告诉你,好好伺候娘娘,有一点不周到的,便有你受的。”

    玉妍娇美的面容上隐着犀利的冷,忽而轻嗅道:“今儿的香点得好,是苏合香吧?”

    丽心忙笑道:“是啊。小主回宫前半个时辰便烧上了。”

    玉妍葱绿玉白缎的攒珠绣鞋轻轻点地,眼里闪过一丝狡黠:“香倒是好闻,只是放得远了,气味淡淡的。樱儿,”她看着嬿婉,多了一抹促狭的玩味之意,“你把那小香炉捧到本宫身前来。”

    嬿婉忙收了眼泪和畏惧,殷勤地捧了紫铜象鼎炉来,才捧到玉妍身边的案几上,便烫得赶紧放下,缩手在背后悄悄搓着。

    玉妍不悦地摇头:“谁叫你放下了。放在案几上挡着本宫的视线。你就跪在这儿,拿你自己的手当香案,捧着那香炉伺候本宫吧。”

    嬿婉想要分辩什么,抬头见玉妍的神色如这天色一般阴晦,只得忍下了几欲夺眶而出的泪,将香炉高高地顶在了头顶上。

    玉妍瞥了丽心一眼,娇慵地打了个哈欠:“本宫乏得很,进去眠一眠。记着,以后就让樱儿这么伺候。丽心,你也好好教导着她些。”说罢,玉妍便留了丽心在外看着嬿婉,自己扭着细细柳枝似的腰肢,入寝殿去了。

    因着丽心在外,跟着进来伺候的是贞淑。贞淑原是玉妍从李朝跟着来的陪嫁,是最最心腹贴身之人。玉妍不喜自己的陪嫁如寻常宫女般劳碌操持,跌了身份,一向只让她在启祥宫中做些清闲功夫,掌着小库房的钥匙,管着皇帝所赐的贵重物事。

    此刻贞淑见玉妍只身一人,便默默伺候了她更衣躺下,方才低声问:“小主这么折磨一个小丫头片子,甚没意思。倒让人觉着小主事事都听皇后娘娘的,又沉不住性子。”

    玉妍斜靠在软枕上,嗤地一笑,牵动耳边的银流苏玉叶耳坠滑落微凉的战栗:“牙尖嘴利,沉不住性子,又依附皇后?外头的人不是一贯这么看我的么?若是连你也这么看,倒也真是好事。”

    贞淑蹙着眉头,不解道:“眼下皇后娘娘膝下无子,又疼咱们四阿哥,难道小主是为着四阿哥有个好前程,才这么打算的?”

    玉妍的唇角扯起清冷的弧度,慵懒道:“皇后的永琏没了,难免心里着急,又忌讳纯妃的永璋年长,自然少不了要打我的永珹的主意,一时得个依傍也是好的。只是旁人不知道她,我还不知道么?她拼死也要生个自己的儿子的,眼下左不过是拿永珹留个后着儿罢了。我也只是顺顺她的性子。”她瞥一眼寝殿外,丽心的呵斥声隐隐传进,玉妍娇慵地舒展手臂,懒懒道,“否则我拿那丫头作筏子做什么?无非是皇后因娴妃而迁怒这丫头,又碍着脸面不能发作,借我的手罢了。我多折磨那丫头一分,皇后便以为我厌恶娴妃一分,也多依附她一分罢了。”

    贞淑掩口笑道:“奴婢说呢,小主费这个心力做什么,原来还是为了皇后。说来这些日子,皇后娘娘可真笼络小主呢?”

    玉妍微启红唇,冷笑声如冰珠落入玉盘,冷而脆地刺耳:“做小伏低了那么多年,她自然信我要比信旁人多些!只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她们这么看我,我何尝不是这么看她们的?宫里这些人,称呼着姐姐妹妹笑脸相迎,可心里有多污秽,只有她们自己知道。眼下紧紧抱着团儿,可不过就是有利则交,利尽则散,有什么真感情?你且看慧贵妃那草包美人儿,死心塌地依附了皇后这几年,现如今病成这样,皇后理会过没有?至于娴妃,从前不过是拿她当替死鬼,顺道又做了皇后的人情。”

    贞淑极是不平:“当初小主是在娴妃和慧贵妃入潜邸的后几日嫁过去的。不过晚了几日,身份就比她们矮了一头。”她忽而得意一笑,“那时她们俩最得宠,慧贵妃又从格格被封为侧福晋,皇上眼里只有她们,哪里顾得上来看小主一眼,连还是福晋的皇后娘娘都被冷落了,咱们更是险些就没了立足之地。还好小主有主意,见安南国送来翡翠珠缠丝赤金莲花镯精巧,才想了偷天换日的主意,从此得了皇后娘娘的欢心。否则这些年步步惊心,哪里那么容易了。”

    玉妍的容颜本就艳光四射,此时含了几分戾气,更有着诡异难言的阴柔之美:“如今看来娴妃更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越早防着她就越是了。左右在这个宫里,我就自己一个,谁也不信,谁也不靠!”

    贞淑沉静道:“小主说得是。咱们熬了这么些年,如今大阿哥没有亲娘,二阿哥福薄走了,三阿哥不得皇上喜欢,怎么轮也该轮到咱们四阿哥了。且这宫里要论起宠眷不衰来,除了前几年的慧贵妃,便是小主了。”

    玉妍爱惜地抚着自己的面孔,像是触摸着一件稀世珍宝:“天生了我这么美的一张面孔,可不是白白给浪费的。”她垂着眼睑,浓密的睫毛覆在她凝白如玉的面孔上,似山岚蒙蒙的影子,袅袅沉静。她的语气里含着温柔的怅惘,仿佛在诉说着一个甜蜜的梦境:“我若不是身为宗室之女,凭着这张脸,凭着我的出身,是一定会嫁与我们李朝的世子。世子虽没有皇上这样清俊的面孔,可是他笑起来是那么温柔,那么好看。”

    她闭着眼,如同沉浸在最美好的梦境中,如乳燕般呢喃,“从我十三岁入宫拜见王后娘娘,第一次见到世子的那一天,我就被他的笑容打动了。我从没见过那么温柔的笑容,他看着我的时候,好像满天的星星都对着我倾倒下来。那一天,我得到了比同行的贵族之女更多的赏赐,甚至在后来的日子里,总有来自宫中的礼物送到我的家中。连我的父亲都暗示我,世子对我很有好感,只要我努力修习女德,终有一日会进入宫廷,成为世子的嫔御。”

    贞淑低叹道:“是啊。小主的祖母是王大妃的堂妹,又是出身高贵的金氏,虽然当时世子已经有了世子嫔,可小主入世子宫后成为宠妾,世子继位为王后封为正一品嫔,也是意料之中的。”

    玉妍的眼角沁出一滴晶莹的水光:“可是人生的很多事,往往都在意料之外。在决定让我嫁往清朝为皇子妾侍的时候,连我自己也不能相信。我不愿意离开生养了我十数年的故土,不愿意离开我的父亲和母亲,却也不能违抗宫中的旨意,只能每日以泪洗面。直到两日后,我奉命进宫向王后辞行,才见到了世子。我很想问问他,为什么愿意让我嫁往遥远的异国,为什么曾经要那样对着我微笑,难道一切都只是我自作多情?可是在我看到世子的眼睛时,我什么都问不出来了。他的眼睛里满是泪水,他是那样难过。他对我诉说,李朝身为属国一切必须依赖上邦的弱小与痛苦,想要摆脱这种痛苦,就必须让上邦给我们更多。他说,我的美丽不能困在李朝窄小的宫殿里,而要绽放在异国的土地上,去取得属于我们自己的荣光。”

    她秀美的面孔上闪过一丝挣扎的痛楚,“我看着世子的眼睛,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像着了魔一样,把他的每句话都牢牢地记在了心里,带到了这里。我活着的每一日,睁开眼睛前,都会想着世子说过的这些话。”

    贞淑垂下头,难过地道:“小主这些年的辛苦,奴婢都看到了。”玉妍晶莹美眸霍地瞬开,脸上的伤感如被烈日蒸发的雨水,转瞬找不到任何存在的痕迹。她伸手毫不犹豫地抹去腮边的一滴泪珠,冰冷道:“我背负着李朝的信任和期望,来到这里争取我和母族的荣光。我忍耐着做一个王府的格格,做一个宫里小小的贵人,一点一点讨着皇上的喜欢熬上来,不为了别的,只希望自己不要辜负了世子,不要辜负了我身上流着的李朝高贵的血液。有富察氏一日,我固然不敢奢求皇后尊位,可若我的孩子能成为大清的来日,那么我们李朝就能摆脱从属之国的卑微了。”

    贞淑垂首,心悦诚服道:“小主的心志,奴婢都明白。奴婢一定会竭尽全力,忠于小主和李朝。”

    从此,嬿婉的日子便没有再好过过。白日里要替启祥宫的宫女们浣洗衣服,一刻不能停歇。到了晚间,便要伺候玉妍洗脚。逢着玉妍不用侍寝的日子,还要跪在玉妍跟前,捧着蜡烛当人肉烛台,由着滚烫的烛油一滴滴烫在手上,烫伤了皮肉,也烫木了一颗心。

    偏偏那一日绿筠来玉妍宫中闲话,瞥见嬿婉跪在地上当香案,便很有些看不上,道:“原来这丫头来了你宫里当差了。”

    嫔妃们之间闲话最多,一来二去,玉妍便知道了皇帝曾对嬿婉青眼有加。玉妍心胸狭窄,如何还会有好脸色给她,原本只是差事苦,吃穿倒也还好,渐渐地连启祥宫的小宫女都敢对她随意打骂,吃饭也只是剩饭剩菜,连想去见一见凌云彻诉苦,也不得半分空闲,不过是拿着一条命,在启祥宫中一日一日煎熬罢了。

    自嬿婉进了长春宫,便再无人提起她的去处。凌云彻再三打听,奈何自己只是个在坤宁宫当差的小侍卫,平素不能离开,想要打听东西六宫的消息也使不上力,竟半分也得不到嬿婉的消息。

    这一日恰好云彻跟着太监们去浣衣局取坤宁宫侍卫们的衣裳,才遥遥瞥见了嬿婉一眼,想要追上去询问,偏偏浣衣局里都是各宫来领取或浣洗衣裳的宫女,哪里能容许他走近。好不容易辗转打听了,才知道她如今在启祥宫当差。

    这一得空,云彻便趁着送坤宁宫萨满法师出宫的机会,转到了启祥宫门外,果然就见到了嬿婉。宫禁森严,启祥宫外的守卫又格外多,他哪里能走到近前去。可是不必走近,他也能看到嬿婉消瘦憔悴的面庞和满是伤痕的双手。嬿婉跟着几个宫女行走,见了云彻,也不敢哭出声,更不敢多看一眼,只是默默流泪,撩起衣裳伸出手臂,露出全是挨了打受了伤的胳膊。正巧前头的宫女回头呼喝几声,伸手便在她肩膀上拧了一把。嬿婉吓得低眉顺眼,赶紧走了。

    云彻眼见嬿婉受苦,如何受得了这个。思来想去,趁着十五之日皇后带着嫔妃们入坤宁宫敬香的时机,一咬牙便告诉了如懿身边的惢心。

    如懿听得消息时正哄着五阿哥,不觉皱眉道:“你说启祥宫的人叫她什么?”惢心道:“凌侍卫说,都叫她樱儿。”

    “樱儿?”如懿面上浮起一层冷笑,“好端端的怎么就去启祥宫,还要受她们这般凌辱,那便是冲着我来了。既然是冲着我来的,想要袖手旁观也不能。你且让凌云彻安心等一等,金玉妍既然喜欢折磨樱儿,必定不会教她受太重的伤或是死了。等我找一个机会,看看能不能救她一救。”

    所谓的机会,很快便等到了。那一日正是五月端午,宫中多以兰草汤沐浴,悬挂艾叶与菖蒲,吃粽子、白肉和咸鸭蛋,饮雄黄酒,佩戴五色丝线做成的五毒香囊,以求吉祥平安。

    到了午后,嫔妃们便聚在皇后宫中,接受皇后亲手制作的五毒香囊。

    皇后看着素心把香囊一个个交到嫔妃手中,含笑道:“这香囊里放有雄黄、艾叶和各色香药,能驱蚊虫、避邪气。你们自己一人一个,给孩子们也佩戴上,也算是本宫的一点心意。”绿筠膝下子女最多,忙起身笑道:“每年端午皇后娘娘都亲手制作香囊赠予宫中嫔妃,臣妾们感念皇后娘娘恩德。”皇后笑道:“纯妃客气。本宫对你们的心意一年也便端午一次,你们若喜欢,好好收着就是。”说罢便吩咐宫人上了五毒饼来。

    所谓的“五毒饼”,即以五种毒虫花纹为饰的饼。其实就是在玫瑰饼上做上刻有蛤蟆、蝎子、蜘蛛、蜈蚣、蛇“五毒”形象的印子,盖在酥皮儿上罢了,也是吃个有趣。

    玉妍见众人都在,便有心要让如懿没脸,扬声唤道:“樱儿!”嬿婉怯怯上前,规规矩矩地守在玉妍身后,接过宫人们递来的五毒饼,利索地跪下膝行到玉妍跟前,高高举过盘子道:“恭请娘娘用五毒饼。”

    蕊姬奇道:“这是什么规矩?咱们却不知道。”

    玉妍含笑道:“玫嫔有所不知,这叫人肉跪盘。樱儿这丫头笨笨的,可有一样好处,什么都能受着。本宫要闻香的时候,她就是捧着香炉的香案;本宫要看书时,她便是举着蜡烛的烛台。还有形形色色的好处,下回一一给各位姐妹们瞧个新鲜。”

    意欢冷着脸道:“嘉妃是李朝人,这怕是李朝才有的规矩吧。咱们这儿,可不这样折腾人的。”

    玉妍不以为意,取了一块五毒饼吃了:“你瞧她捧得多稳当。奴才生来就是伺候人的,怎么伺候不是伺候呢。”

    她觑着如懿道,“娴妃,你说是不是?”如懿的笑容宁和得恍若一面明镜澹澹,却是海兰道:“我记得这丫头从前在纯妃宫里伺候过大阿哥,如今怎么干起这个活儿来?宫里的宫女们好歹都是八旗出身,皇上一向最宽厚待下的,若是知道了,可不大好。”

    玉妍扬了扬嘴角算是微笑:“愉嫔也真是小心太过了。宫女们伺候主子又怎么了,也值得说嘴?且樱儿又不在皇上跟前伺候,有什么要紧。”

    她盯着嬿婉道,“樱儿,本宫可没逼迫你,都是你自愿的吧。”

    嬿婉哪里敢说个“不是”,忙道:“樱儿是奴婢,生来就是伺候主子的。”

    玉妍指着她嗤笑道:“樱儿啊樱儿,你这张樱桃小口,答起话来倒利落啊。倒和咱们的娴妃平日里说话一个样子。细看起来,和娴妃也有几分相像呢。”

    如懿听她直指自己,便也笑道:“就是为了这几分相像,嘉妃就那么喜欢樱儿伺候么?我记得樱儿本来是花房的宫女,叫作嬿婉,怎么到了妹妹身边,名儿也改了,伺候的活儿也改了?”

    玉妍放下手中的五毒饼道:“娴妃姐姐这可是多心了。我不过是喜欢她的樱桃小口,所以才叫樱儿罢了。可不是因为姐姐曾经的闺名叫青樱啊。”

    如懿淡漠地扬了扬唇角:“这个自然了。太后亲自为我赐名如懿,谁不知道呢。若拿这个来玩笑,可真真是小家子气了。只是方才嘉妃说那丫头长得有几分像我,我便跟妹妹讨个人情,让她跟了我去,如何?”

    玉妍“哎呀呀”一迭声唤了起来道:“那怎么行呢!且不说我一时半刻还离不了这丫头,便是给了姐姐,皇上一跨进翊坤宫的宫门,看花了眼拉错了人,可怎么好呢,还是留在我身边稳妥些呢。”

    皇后冷眼旁观,含了温和之色道:“不过是个小宫女,娴妃若喜欢,本宫让内务府再挑好的给你。”如懿与海兰对视一眼,情知无可奈何,便也默然了。

    待到从皇后宫中散去,如懿与海兰携了手出来,如懿眉头微蹙,脸上颇有些萧瑟之意,道:“看着金玉妍这般拿樱儿取笑凌辱,不知怎的,心里总有些不好受。”

    海兰和婉劝道:“那丫头与姐姐有几分相似,也难怪了。可我还是劝姐姐一句,别想着去救她。一则姐姐开口,嘉妃愈加不肯放,还不如等她腻歪了,自己也觉得无趣,便撒手了;二来……”海兰微微沉吟,“我亲眼见过这丫头在纯妃宫里是怎么在皇上面前抓乖卖俏的,实在不算一个安分守己的人。”

    如懿颇为意外:“竟有这样的事?难怪她那时会突然要断了与凌云彻的青梅竹马之情,后来被打发去了花房,才知道要回心转意。原来竟有这样的缘故在里头。”她回头嘱咐惢心,“去告诉凌云彻,我眼下也没有办法。没有人不是熬着的,叫他也心疼心疼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