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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雪的一声高哭拉开不客气的进门声。

    铮燕茹耳边听得当门拦缠的赵嬷嬷、女奴又呼又哭和男人不快的怒斥,越发惊慌,忽视不见他们的亲近状,连忙问:“有没有,现在就给他们?阿倩,你是章家的人,快去探探风。”

    “不用!让老三接你们走。”刘海说。

    他呵了一口饱含酒气的话,若无其事地从她身边走过,到了正屋径直去扶被推倒的赵嬷嬷,无比威严地冲进门的男人喝:“用得着硬闯吗?!”

    四周亲人都是惊惧之色。赵嬷嬷一下闭上眼睛,不知是不是恼恨他没有趁机逃走。反是阿雪攀了厢门,哭跑到他跟前搂住他的腿,呼喊:“阿爸!”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叫,刘海大为高兴,抱了她在怀里,给她擦拭眼泪,接着转手送她去花倩儿那。

    为首的戈布什敬佩他的胆气冷静,客气地说:“章岭只是请您走一趟。弟兄们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请不要放到心上。”

    刘海回头看了一眼,跟随他们出去。

    他被一干仗剑带刀的汉子拱卫,沿门庭往外,再沿路而去,一路俱有舍邻围观,眼见往日熟识的亲朋站在路上,妇孺眼中多是迷离不解,而男人漠然不问,顿觉几分冷暖之意。是呀,他们肯定在想:惹了章赫大老爷,家门还有不倒的机会吗?突然,身后传来花倩儿的大喊声。他停住回头,见她抱着阿雪沿乱墙追过来,就轻描淡写地给她挥手一笑,即是让她放心,也是叫她回去。

    花倩儿把自己的面庞紧贴在阿雪的小脸上,浑然不惧地大声说:“我等你出来!”

    刘海眼中湿润,抑制地眨动,再次向前走去。

    天地浑然一片茅草色,似乎和低矮土墙一起见证他从自己的人生顶峰跌落一样。

    花倩儿回头看院落,那里的人无声无息地退出来,几乎没有进屋子见赵嬷嬷的。她这就以自己冰山一角般的认识,毫不客气地嘲讥突来的冷场:“你们等着看吧。我爱的这个男人不会这么就倒下!”

    稍后,班烈、善大虎几个铁兄弟过来,再接着,刘海的伯父也来看。他们也都知道了,个个都劝一家老小保人交石头,不能要钱不要命。

    铮燕茹和赵嬷嬷听着信服,连刘阿孝和阿雪都用上,到处翻箱倒柜地找,却不知道花倩儿早已把它藏在马棚里。眼看又快到晚上,她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回去打听消息,却半点也提不起离开的心,只是安慰完大人哄孩子,忙上忙下。

    众人渐渐息了找石头的热潮。

    正是无人有心做饭时,一个发抖的小伙子摸到院子里。见他披着羊皮篾子,头发又脏又乱,脸上挂着眼泪和污痕,怯生生地和拿了棍子的刘阿孝对峙,赵嬷嬷就让人给他吃的,念叨说:“长生天和神山都看着,咱家祖祖辈辈都不是那没心没肺的。”

    女奴给他弄了点吃的。他却一下跪在地上磕头,问:“这是南堂阿爷的家吗?俺阿爷都要俺来找他,一辈子跟着他。”

    “你阿爷是谁?”铮燕茹问。

    “俺阿爷叫逢浮图。他死了——”他吭哧一声,哽咽说,“昨天晚上,夸肖宝特带人去俺家,把有口气的都杀了,等俺打猎回来,就见......呜呜!他们都死了。长生天让俺爷留了口气,让俺来找刘海阿爷。”

    花倩儿一下有了印象,连忙让他进屋,自己跑出去看有没有人跟着。她回来见那个小伙子有十八九岁大小,此时正在灯火下卧伏,一边抽泣说夸肖野章今天进了镇,一边修自己的箭头,便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逢术!”他脸肉抽搐,犹如一条受伤的山狼咬石打牙伏在火光中,“阿姐!我一定要抽了那杂畜的筋拧弓绳,你能告诉我章镇守住在哪吗?”

    赵嬷嬷垂泪说:“你南堂阿爷也被抓了去。咱双拳能抵群狼吗?!我们都在找那什么宝石救他出来!既然你阿爷让你来,你就听我的,等你南堂阿爷没事了,再和他商量。”

    “报仇的事,我不能连累阿爷!”逢术说,“要不,我先救阿爷出来?!”

    花倩儿但看他被血仇熏了眼睛,只滚淌着不息的红焰,便席地坐到他的对面,低声问他:“我听说夸肖野章骁勇善战,让你接近他,你有把握杀掉他的把握吗?!”

    “没有!”逢术不得不承认。

    “如果你失败了。你以后还能不能报仇?”花倩儿问。

    逢术想了一下,又摇了摇头。花倩儿这就又说:“这还不算他身边的人!中原人有句俗话,叫做:君子报仇,三年不晚。也就是说,一个人要报仇,等上三年并也不算晚。你要是没轻没重地去,那就永远报不了仇。”

    逢术软了许多,随后问:“那我该怎么做?”

    花倩儿抬头时想到身后的大弓,淡淡地说:“你首先要能打败他。你抬头看墙,那里有一张弓,你拿下来试一试,能不能拉动?如果你能拉满,我现在就告诉你怎么报仇!”

    逢术想也不想就取了弓,踮步凝神,缓缓拉动。花倩儿以己衡量,又观察了他的弓,但看他脖子青筋直冒,讲道:“若你能开这样的弓,骑驰烈马,或者埋伏,或者在野外猝然奔射,他可——”

    说到这,她就见逢术已开弓过半,怕有意外,倒不敢往下说了,只是静静地等着。逢术志在满弓,眼见自己力竭,大吼一声,又开半拃。但他终是不能拉开,只好放空,任弓弦猛响,颓然坐在地上说:“我空有一身的力,就是开这弓时使不上。”

    花倩儿知道他拉惯桑木弓,扣复合弓时会还劲,的确有种有力使不完的感觉,便给他重讲刚才说过一半的话,讲着讲着,她突然觉得这里不再安全。

    铮燕茹趟了几圈路,回来就在人前叹气,就着花倩儿已不再用心的话,反驳她说:“拉开有什么用。俺家男人兄弟三个,哪个不能满开。可遇到这样的事又有什么办法?倩儿,你替我们家去问问好不?”

    花倩儿抬头看看她,欲言又止。透过她眼神中游浮的暗忧,铮燕茹的神经一下绷紧,连忙问:“你想到什么了?”

    “刘启他阿爸一时不会有事。可夸肖宝特进了镇,会不会不甘心,夜里再来?”花倩儿问,“得带上孩子,找人家避一避!”

    铮燕茹惊醒,哭一样喊赵嬷嬷。一家人这就慌忙收拾准备,掖着防身之物,抱着孩子,趁着微微的夜色奔出院墙,惶惶求诸于邻舍。

    先去的是对面段大路家,赵嬷嬷慌里慌张一讲,就听段大路的尖嘴老妻说:“不是不让。离得近,人家找得着。还是去老班家吧,他家离得远。”

    众人只好再投人家。眼看他们离去,回头吃饭的段大路埋怨,借故骂孙女发泄对老妻不满,却听老妻说:“你叫个啥?!那老婆子和你相好了么?!还是你想大祸临头!你往东篱走一走,听听,赵雪山的女人是不是在哭?!”

    “为啥?”段大路吃了一惊。

    他妻子冷笑,用指头点几点,老嘴一绷:“还不是被章老爷抓走了,问刘大的宝贝?!”

    在他们到处寻投时,刘海已经在章赫那里喝茶。

    他稳稳当当地坐着,见章赫耍猴一样先许“名流”,接着又招来几名未经人道的部族美女,后来又拍手要了一盘金子,怕这老人家没完没了,就当自己什么也不知道,说:“听说老爷有事要我出力,在下怎能不知好歹?”

    章赫有了年岁,但面上却不见皱纹,老黄色的脸庞打过羊油般又油又亮。他在上首捋动胡须,自觉对方是受宠若惊,这就笑道:“老是听章维说你江郎才劲,胸有抱负,的确想让你为我章家出力的。可今日让你来却不是为了这个。我只是想问问,你可有分清石头和金子的宝贝?”

    刘海心道:该来的就来了。他是从没听过夸人“江郎才尽”的,可此时缺乏偷笑之心,仅淡淡地反问:“老爷觉得世上真有此物?”

    章赫凝重地点点头,表情变得严厉,提点说:“凡是物家,主人得拥有得起!你也是个识趣的人,我也就不说二话了,把它给我!而我可以给你你想要而要不到的东西,也可以救你的命!夸肖野章是何许人?!他可是说了,你偷了他东西,杀了他的萨满和勇士,要我把你交给他。实话告诉你,我完全可以先把你给他,等他拿了东西,再从他那里拿回来。可我可惜你是个人才,又不想让自己治下的百姓让他处置。”

    刘海问:“也就是说,要是没有这样东西,或者这样东西不像老爷想象的那样,你就把我交出去?是不是?”

    章赫摇了摇头,见案子上有把刀子,就拔了它钉在桌子上,凶狞一笑,说:“不!要说没有,那是在骗我。我会立刻杀了你!”他凶恶完毕,见刘海眼都没眨,这就一分一分收敛住逼迫之像。

    刘海听他的口气不像是从夸肖野章那知道,实在想不出他有这般肯定的理由,便以蔑视之举引他说出事实:“杀人不过头点地。可说话,那就得让人心服,老爷子要说我有,就得让我不能说没有。你能做得到吗?”

    章赫脑海闪出他没说的三个字——“老糊涂”,即恼火又觉得告诉他也无妨,这就叫人,喊嚷:“我就让你服!让刘南非赶快给我滚过来。”

    刘海心中一怔,不知道他从哪知道的,只是盯了门口等待。

    刘南非很快来到。他讪讪一笑,给刘海道:“我也是为了你好。燕茹妹子给我说,夜里的贼是找这东西,我本还想先问问你。可刚出镇就遇到了夸肖野章,他说你杀了萨满全家,夺了宝贝,就来镇上找老爷子要你的命。我也是怕你出事才说的。当年分家,分给你几头牛几头羊,我都一清二楚。你穷到去我们家拉匹瘸马闯荡,如今有这份家业,要说是靠到处运东西,送东西,我怎么都不信。镇上不是没有以这个营生的,却只有你们几家富。那一样一样的稀奇玩意,连老爷子都没有见过,你说说,当真就没有这东西?你别瞒了,老爷子没想要咱家谁的命。”

    刘海想不到章赫就是这样知道的,想笑笑不出口。

    刘南非心亏,又说:“我也是为你好。要说你手里有这玩意,我难道不能靠沾光发财?!而且,就是我不说,别人也会说,也已经说了。”

    章赫冷笑点头,随即又给身边的说话。不时,一个吃了不少鞭子的汉子被人推进屋子,却不是蔡大冒,而是赵嬷嬷丈夫家的侄子赵雪山。他一进来就趴在地上哭嚷:“哥!我对不起你。可我有老婆孩子,不说不行呀。我亲眼看到你在逢浮图老人面前试验,是一块黑石头。你就给老爷子吧。”

    刘海脑子一片空白,想不到这个鞍前马后的兄弟也出卖自己。

    他粗略一想,便知道是铮燕茹给刘南非说后,刘南非随即就想通过他问赵嬷嬷,而章家顺藤摸瓜,此时心绪纷乱如麻,只记得一句“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用来评价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们。

    “你还有什么说的?”章赫冷冷地问。

    刘海平复了一下,承认说:“不错。我的确有。”他伸出手,笼统罩住满屋子的东西,平静地说:“可这些都不是我想要而得不到的。我想要的只有一样,那就是夸肖野章的项上人头!”

    章赫一下发作,猛地大喊:“胡搅蛮缠!胡乱讲价!他是一部首领,说给你人头就给你人头?!别给你根木杆,你就顺着它爬墙!来人哪,给我送到大监去,给他败败蛮气。”

    刘南非浑身一震,差点被章赫地怒火烧跳起来,立刻请求单独说话的机会。章赫摆了摆手,示意他到跟前耳语,就站在那里看他嘀咕。刘海听他替自己考虑,说怕章赫用刘启来威胁,这就冷冷一喝,说给章赫听:“拿了人命就拿不到东西,我想老爷子比你有数。”

    说完,他起身就往外走。一个武士来揪扯,却被他探到膀后一叉,撞去了墙角。

    刘南非捏了一把汗。他目送堂弟出去,终究在一丝亲情的驱使下,鼓足勇气给气恼的章赫说:“他是属儿马子的,欠调教。可,可调教得好,那也是镇里的一匹骏马!”

    “用得着你教?!”章赫不冷不热地挤出一句,就带着贴身武士,穿过刘南非身旁往草堂外走。

    外面。越来越短的夜已黑了下来,沿路的紫藤和海棠树更添灰暗,透出他这样岁数的人不想看的死气。他努力想把郁气从心头驱赶而出,直到丝丝凉风能吹到面皮上才有多出几分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