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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七章 文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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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逸辞第一次这样展露他的惊慌与苍白,没有半点遮掩。

    他声音带着颤抖,隔着听筒喊我名字,试图给我一丝力量,我极力想要回应他,可源源不断溢出的水渍伴随着越来越强烈的阵痛使我对活下去产生了绝望,我难以想象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痛苦的事,几乎将一个人撕裂。

    我指尖一松,手机掉落在底下,正好触碰到了挂断键,屏幕倏然黑暗下去。

    车驶向正在施工的一条街道,保镖注视着竖在正中的禁止通行的警示牌,手握方向盘询问是否闯过去,保姆探身看了一眼,“前面是沟壑还是平地。”

    保镖说是坑洼,正在填沟,还没有填好。

    他指了指一侧的路口,“如果按照规划绕行,现在正是午休时间,那边非常堵,这里距离妇产医院还有二十分钟路程,绕行恐怕四十分钟都到不了。”

    保镖话音未落,一阵前所未有的痛感袭来,我疼得从座椅上欠身大叫,两手握拳抓得死死的,恨不得将自己掌心的皮扯下来缓解腹部的痛感。

    我在这声惨叫之后,瞳孔微微涣散,整个人重重砸在九儿腿上,瘫软成了一抔泥,如同要昏厥过去。

    保姆被我不死不活的样子吓得六神无主,九儿咬了咬牙,“闯过去,让先生派人到政府和土地局那边解释,这样人命关天,顾不得那么多。”

    保镖答应了声,他不断鸣笛示意前方施工的工人,那些人放下手中工具回头看过来,保镖一踩油门冲锋到底,将竖在路口的警示牌撞飞,那些工人不明所以,就见一辆车冲向肉身,纷纷朝四面八方的角落避让躲闪,一时间叮咣乱响,锄具纷飞,场面乱成一团。

    坑洼处的颠簸将我仅剩的一丝力气耗光,我在九儿怀中吊着最后一口气,她捧着我的脸不断摇晃我,又不敢太用力,急得放声痛哭,我抬眸看她被眼泪堆满的小脸,我叫她名字,她立刻止住哭声,生怕错过我说的每个字。

    “如果我在一会儿的手术中出了任何意外,先生也没有赶过来的话…”

    “程小姐不会出意外的!程小姐吉人天相,被佛祖和神灵保佑,您和孩子都会平安无事,先生也不会允许发生任何意外。”

    我张了张嘴还想交代点什么,她一只手捂住我的唇,另外一只手死死箍在我腰间,为我减轻颠簸之下带来的颤动,“都什么时候了,您怎么还乌鸦嘴!这世上哪有诅咒自己出事的!”

    保镖把车几乎开飞,他额头上紧绷的皮肤露出一道道青筋,我不断从后视镜观察我的情况,确定我是否还能坚持,我听到轮胎摩擦地皮发出的嚓嚓响,似乎磨出了一簇滚烫的火光。

    车冲进医院停车场,又接连追尾了两辆还没有停稳的私家车,碰撞中九儿死死护住我,没有让我从她腿上翻滚下去,保镖根本来不及找车位,他从最初听我的叫喊到发现我连呼吸都十分微弱,这样的过程使他慌了神,担心我会熬不住一尸两命,那么周逸辞暴怒之下,这一车的人谁也活不了。

    保镖急忙拉开我这边的车门,紧随其后驶入的另一车也停下,还没有完全稳住保镖便冲了下来,他们联手将我托起,九儿护住我的脸,保姆用毯子盖在我身上,早已接到消息等候在急救大楼外的医护人员把我抬上担架,飞快冲入准备好的手术室。

    保镖拉住其中一名护士,“里面是周逸辞先生的家人。”

    护士一愣,她反应过来迅速点头,“我知道,我们会尽全力保母子平安。”

    保镖露出一抹凶狠,“不能出一丁点差池,否则所有人都逃不了为程小姐陪葬。也不要泄露出去一丝风声。”

    护士说明白,保镖松开她,她询问了九儿我的血型,又到血库取了三袋备用血浆,手术室大门随即关合住。

    头顶刺目的白光摇晃着,散发出陌生的令人胆颤心惊的灼热,我躺在手术台上已经气息奄奄,医生不知道在我身下忙活什么,她时不时抬头让我深呼吸,用力,可我根本没有半点力气,我心里在使劲,但身体却软绵绵的。

    另外两名年纪略长的男大夫从手术门外匆忙进入,他们按住我因为疼痛而不断摇晃抖动的身体,为我进行了一个简短的检查,然后非常凝重对旁边的护士说,“产妇现在的情况非常虚弱,羊水已经破裂,胎儿很容易窒息,没有足够的时间支撑她自然分娩,准备剖腹手术。”

    我被打了一针麻醉剂,眼前几抹白色的身影不断拂动,越来越模糊,刀剪钳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很快我便陷入一片毫无知觉的黑暗中。

    我做了一个犹如在海水中起起伏伏的梦。

    像是噩梦,因为我狠孤单。

    身处一条冗长的深巷,怎么走都没有尽头,最初我抱着孩子,他在我怀中笑,我死死抱着他,可还是没有逃过被夺走的厄运,周逸辞忽然出现在我面前,他只有自己,我以为他来接我,接我远走高飞,我笑着要扑过去,他却在我到达他旁边时,将我狠狠推开,并从我怀中抱走了孩子。

    空荡下来的手臂令我意识到了什么,我瞪大眼惊恐喊叫,孩子脸上的笑容瞬间变为啼哭,他似乎不认识周逸辞,完全无法在他怀中安分,他嘹亮撕裂的哭声在死寂的深巷蔓延,每一声都听得我心如刀绞。

    周逸辞不允许他哭,他十分厌烦用宽厚的大掌捂住孩子口鼻,哭声立刻戛然而止,只剩下闷闷的呜咽。

    我吓得浑身发抖,我看到孩子的脸在他掌下已经变为青紫,仿佛随时都会窒息,我跪下哀求他不要这样,会闷死孩子,求他还给我,我不再奢望什么,只要这个孩子。

    可他根本不理会,他站在距离我一米之外的位置居高临下俯视我,“现在知道妥协让步了吗?我给过你几次机会。”

    我后悔极了,悔得几乎要杀了自己,我向他磕头哀求,他却对此充耳不闻,他抱着早已没有任何气息的孩子转身离开,我走了那么久都找不到出路的巷子口,他只走了几步就出去。

    我对着他背影哭嚎,直到他彻彻彻底湮没在一团浓重的雾气里。

    我吓得醒来,分辨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我想要起身,却发现连眼睛都睁不开,没有力气,没有一丁点力气,腹部的巨痛和发胀让我蹙眉,好像裹着那么多气无处发泄,我无比僵硬停顿下顽抗的动作。

    寂静如幽谷,我听不到任何声音,似乎有灯光在照着我,眼皮意外的世界很刺亮,我本能动了动嘴唇,干裂的喉咙,发苦的舌头,和我不管动任何一处,都很疼的腹部。

    我感觉得到肚子平坦下去,里头空空荡荡,我想要摸一下,看是否孩子不见了,但无论手指怎么动,手臂都抬不起来,重重坠在被子上,像被点了穴位。

    我朦胧中听到九儿在喊,她喊先生,程小姐似乎有意识了。

    她声音很激动澎湃,我半梦半醒,脑子昏昏沉沉,接二连三的刺痛让我的理智起死回生,我终于积蓄了一丝力气睁开眼看这个随孩子出生而天翻地覆的世界,视线是模糊的,涂着白色的水墨,涂着沧桑的云雾,两张脸在我眼前定格,似乎屏息静气的观察我,又微微摇晃起来,缭绕的雾气褪去,一切变的清明,九儿看到我醒来,她惊喜的在旁边跳起来,她大喊着菩萨保佑,看来信佛也不是全然没有用处。

    我将视线从神神叨叨的她身上收回,看向另外一侧,距离我最近的地方,我手被男人握着,很温热宽厚的大掌,有点粗糙,但正是我无比熟悉的粗糙。

    周逸辞脸上难得有这样美好纯粹的笑容,不夹杂算计与阴谋,不存在阴险和奸诈,笑得温润明朗。

    他将头俯下,唇贴着我额头深情吻了吻,“辛苦,孩子妈。”

    似乎什么都很值得,越是艰辛得来越是那样弥足珍贵,那样窝心的暖和。

    他还是穿着早晨离开时的一身新郎服,西装扣子打开,衬衣皱皱巴巴,下巴长出凌乱的胡子,而越过他头顶,窗外的天是深蓝色,深蓝中透出一股浅白,浅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变深,变亮,很快就氤氲出了金光,他握住我的手腕戴着表,显示时间是六点零一分。

    我昏睡了半天和一夜。

    我终于体会到做母亲的感觉,三魂七魄都牵肠挂肚着小小的婴儿,而不再自私到完全顾着自己的喜怒哀乐权势惆怅,我迫不及待问周逸辞看过孩子吗。

    他说看了,护士抱出去时正好看了,还拍了一小段视频。

    我激动要看,这一激动手臂紧绷,忽然抻到了什么,背部刺痛,我低低叫了声,周逸辞迅速探身下来按住针头,他等了一会儿不见流血,也没有青紫,这才缓慢松开,我发现自己在输液,怪不得左臂凉丝丝的,肉里头疼。

    他从椅子上拿起录像机,正在那里拨弄,我问他是男孩还是女孩,他随口说,“是一只没有毛的小猪崽。”

    我气得啐他,可没有太多力气,啐得毫无杀伤力,连一点唾沫都没喷出去,我让他好好说,他闷笑出来,“很像我。”

    我笑着说恭喜你,他说客气同喜。

    他将录像机递到我面前,我仰躺在床上看,画面中护士掌心托着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真的只有两只手那么大,全身皮粉,皮肤皱巴巴的,像被踩了一样,闭着眼睛,啼哭的声音很大,还沾着一点血。

    护士说母子平安,恭喜周先生添了小公子。

    拍摄的人是吴助理,他将摄像尽可能在不伤害不感染孩子的情况下近距离拍了两个特写,丑得像个小老头,他拍完后拿着录像机走到医生旁边,请他到一侧聊聊,镜头这时随即灰暗下来。

    我顾不得想吴助理找大夫聊什么,是否有关保密今天我生产的事宜,我满脑子只沉浸在孩子丑得如此惊天动地,让我难以直视。

    我回过神来看了一眼周逸辞,他还在回味这样一幕,面容非常快乐,眉眼填满了柔情,我不可思议问他,“这像你吗?”

    他说当然像。

    我愣了愣,“你出生时也这么丑吗。”

    他来不及说什么,我就充满歉意,“不用安慰我,也许真的是我基因问题。”

    他哭笑不得,露出几颗牙齿,“都会这样丑,等长开了就很好,再生长几个月会变得非常漂亮,护士也都在说,我们的孩子最漂亮。”

    我深深吸了口气,“我可以抱抱吗。”

    周逸辞说暂时不能抱,还在保温箱,早产需要很长时间来恢复,他也没有抱,让我耐心等一等。

    我想起孩子名字,问他叫什么,其实我早就准备好,不过我准备的是女孩名字,我并没有想会这样有运气如愿以偿为周逸辞添子。

    他薄唇吐出两个字,“文珀。”

    我傻呆呆问他姓什么。

    周逸辞柔和的脸色骤然一变,他盯着我有些水肿的脸,“你说姓什么。”

    我咧嘴故意气他,“姓穆。”

    他冷冽笑,“这个穆是跟了谁的姓,你说得很顺口,我怎么不知道。”

    我眯着眼睛说,“那不重要,重要是更合适,更能对外界去讲。再说你本来也姓穆,你自己固执主意正,非要改随母姓,才有了周。但如果姓穆,也没有任何问题。”

    周逸辞将录像机盖扣上,随手放在床头柜,他皮笑肉不笑,“抽丝剥茧层层分析,有道理。”

    我说是吧。

    他冷笑,“可我偏偏不听。周文珀,没有什么不好讲。”

    我抓紧最后时间气他,“那程文珀呢?是不是更好听。”

    周逸辞对待孩子姓什么非常不愿玩笑,他脸色僵沉下来,“程欢,你是不是欠打。”

    我好不容易恢复的一点力气全都撂在和他拌嘴上了,我打了个哈欠,腹部胀气涨得难受,我刚想说睡觉,保姆提着一些食物礼盒从门外进来,她发现我醒了,立刻跑进来道喜,她将东西放在地上,从里头拿出一盒藕粉,让九儿冲泡来喂我喝点解包排气。

    她伸手在我头发上摸了摸,头发还有点湿,没完全晾干,她十分感慨说,“女人生孩子虽说危险,但只要医生措施做得好,不管怎么生都能平安,程小姐这次可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来的路上还吉凶未卜,这么脆弱的身子,被折腾得没力气,险些就撒手人寰。”

    她说完看了看周逸辞,“先生要好好待程小姐,为了您的骨肉程小姐搭进去半条命。”

    周逸辞嗯了声,他接过九儿冲调好的藕粉粥,保姆试探着要扶我起来一点,问我能否坚持,周逸辞说不用,他将勺子舀了些放平,递到我唇边,确定我**了,才微微倾斜灌入进来,保姆用帕子垫在我下巴上,不小心滴落下去的也不会弄脏衣服。

    我喝光了那碗藕粉,我告诉保姆还想吃醉酒鸭和春卷,保姆说吃不了,过两天再说。

    我还不死心,“那切得薄薄的,很薄一片。”

    保姆很好笑,“剁成碎末现在也不成。”

    周逸辞拿着一条热毛巾为我擦手臂和脖颈上的汗渍,“馋猪。”

    我听到他骂我立刻偏头瞪眼,“你个种猪,乌克兰乳猪,全身都是毛的大白猪。”

    他抿唇不语,勾着一丝笑。

    我骂痛快了才看到他胸口上还挂着一只别针,上面有一片被扯断的红绸,我忽然想起来昨天我生产闹得最凶时他正好婚礼仪式,我下意识问他婚礼怎样了。

    周逸辞为我擦拭的动作依旧流畅没有停顿,“结束了。”

    他说完笑,“是不是睡糊涂了,这都是昨天的事情。”

    我刚继续问他,病房门忽然被人推开,同样来不及脱下服装的吴助理,胸口还别着伴郎的红花,他看到我醒来,朝我道喜问候,然后朝周逸辞点了下头,示意他出去说话。

    周逸辞刚要起来,我反握住他的手,他垂眸看我,我盯着吴助理不松开,后者很清楚我此时的分量,生下儿子后周逸辞势必对我几乎百依百顺,他没了法子,只好直接开口,“梁小姐来了,正在往楼上走。周总是否亲自来应对,还是我帮您解释。”

    周逸辞回头看了眼窗外,这边是住院部,在医院整体的最后方,他不知有没有看到梁禾依,他转过来对吴助理说,“你打发不了我再出去。”

    吴助理说是,他退出房间,将门轻轻合住,我不可思议看着周逸辞,“她来给你道喜?”

    我情不自禁哎呀了一声,“女人的心到底还能有多大。”

    他伸手在我鼻梁上刮了刮,“不困吗。”

    我说不困,斗志昂扬。

    他嗤笑出来,手指温柔在我脸上拨弄着,将那些湿漉漉黏住的头发一缕缕挑开,走廊上寂静了片刻,随即一阵尖锐的脚步声响起,我听到吴助理非常恭敬喊了声周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