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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扫奸除秽(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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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边说边走。不多时,来到朱元璋藏身之地。举目望去,宅邸一灯如豆,朱微心系父亲,忍不住加快步子,翻身跳入院子,叫一声“父皇”,可是无人答应,三道人影从暗中走了出来,正是看守宅子的三个废人。

    “是你们?”朱微松一口气,“父皇睡了么?”

    三人默不吭声,朱微恍然想起三人又聋又哑,一时自嘲苦笑,正要迈步进门,忽听乐之扬叫了声“谁”,嗓音中透出莫名的恐慌。

    朱微吃了一惊,回头望去,院子墙头之上,云虚白衣飘举,目似冷星,淡淡说道:“妙啊,朱元璋藏在这儿么?”

    话音未落,他一晃身冲向灯火,乐之扬纵身跳起,举剑就刺,不想云虚凌空晃动,乐之扬长剑落空,云虚一掌穿透剑幕,轻飘飘向他胸口拍来。

    乐之扬向后一缩,翻掌相迎。狭道相逢,两个各自使出全力,乐之扬只觉云虚的掌力如一面山墙压来,登时血冲喉头,一个跟斗向后飞出,砰地撞上围墙、委顿不起。

    云虚略不停留,直奔房门。三个守卫晃身齐上,云虚一不做,二不休,出手如电,啪啪啪连环三掌,拍中三人头顶。三人颅骨碎裂,瘫倒在地,七窍中鲜血长流。

    云虚出手之快,匪夷所思,朱微身在一旁,来不及动念,他已经闪身入房。朱微不胜骇然,匆忙赶入,进门一瞧,却见云虚双手叉腰,一脸狂怒。出乎朱微意料,床榻空空,朱元璋竟然不在屋内,

    云虚忽然反手一掌,将一个柜子打得粉碎,跟着抓起床铺丢在一边,数百斤的重物在他手里轻如灯草。一眨眼的工夫,屋内一片狼藉,翻了个底儿朝天。朱微站在门前,看得喘不过气来,忽见云虚略一沉思,一纵身,狸猫似的钻出窗户。

    朱微也退出门外,但见乐之扬缓过气来,扶着墙壁缓慢站起。她慌忙上前搀扶,涩声道:“你还好么?”乐之扬摇头:“只是岔了气。”

    云虚动如闪电,无所不至,树下、墙角,就连井口也没放过。乐、朱二人一边瞧着,心子均是怦怦狂跳。

    云虚转了一圈,一无所获,倏忽来到两人身前,厉声喝问:“朱元璋呢?”

    朱微正要答话,乐之扬轻轻捏了一下她的手掌,笑道:“说笑么?朱元璋堂堂皇帝,怎么会躲在这儿?”

    云虚哼了一声,瞅着朱微:“她一口一个‘父皇’,天无二日,天底下难道会有两个皇帝?”

    “实不相瞒。”乐之扬笑道,“我发现你在后面,设个局跟你玩玩儿,可笑你自作聪明,眼巴巴跟上来,结果狗咬尿泡,空欢喜一场。”

    云虚一瞪眼,脸上腾起一股紫气。朱微见他发作,不由心跳加剧,掌心渗出汗水。不料云虚怒气一闪而没,忽又冷笑道:“你能耐长进不假,但要发现云某的跟踪,恐怕还是痴人说梦。你胆识俱佳,却忘了一条,‘心剑’之下,没有几个人不说实话。”

    “闭眼!”乐之扬沉喝一声,话才出口,眼睑突然僵硬,仿佛有人用手撑住,不但没能闭上,反而越睁越大。

    他心跳加快,转眼望去,朱微也秀眼圆睁,眼中透出深深的恐惧。乐之扬暗暗叫苦,“般若心剑”来去全无征兆,二人直面云虚的一刻,竟已着了他的道儿。

    “铁之为剑,再快也有形影,心之为剑,来去均无踪迹。”云虚目射奇光,语气却很悠然,“铁剑裂肌肤,破筋骨,血溅数尺,有目可睹;心剑伤神意、断心志,销魂荡魄,无迹可寻;对心剑,你们抗拒越深,心志受损越大,乖乖说出真话,那么一切好说,嘿,倘若抗拒到底,难免发疯发狂,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落入人世间最悲惨的境地。”

    当日乐之扬全赖风穴地籁,加上“灵曲”引导,方才勉强冲破“心剑”束缚,而今一双眼珠被云虚的目光牢牢吸住,头顶仿佛压着千钧巨石,听着云虚娓娓话语,不觉昏昏沉沉、半梦半醒。一方面睡意如潮,一方面又清楚明白,宫变、逃亡的情形在心头闪过,记忆有如沉沙,从心底一涌而起,透过舌头跃跃欲出。

    “朱元璋在哪儿?”云虚的声音缥缈柔和,乐之扬身子软绵绵的,提不起一丝气力,若干话语在舌尖上打转,他心知不妙,集中心力,忽然咬中舌尖,热血涌出,满嘴腥咸,剧痛钻心入脑,神志为之一清,但只一瞬间,似有迷雾飘来,忽又陷入混沌,许多景象纷纭迭起,均是生平刻骨铭心的经历,恐惧、仇恨、悲伤、痛苦……一切七情六欲,较之当日浓烈十倍。

    云虚微微动气。论心志,朱微比乐之扬更弱、更易驾驭,可是当日鳌头论剑,乐之扬破了他的“心剑”,云虚耿耿于怀,舍弱取强,放弃朱微,逼迫乐之扬吐露朱元璋藏身之所,眼看将要成功,这小子居然咬破舌尖,几乎醒转,脱出他的掌握。

    云虚长吸一口气,眼中奇光更加炽烈。他下了狠心,为了逼出消息,不惜让乐之扬发疯发狂,变成一个废人。

    “朱元璋在哪儿?”云虚一字一句,落在乐之扬耳中,仿佛有人手持凿子,对着脑子用力敲打,每听一字,就是一痛,思绪翻江倒海,蓦地鼻孔一热,两行鲜血流淌出来。

    “呵!”众人上方传来一声冷笑,忽如一石落水,击破当时寂静。

    云虚应声一震,转眼看向屋顶。他目光移开,乐之扬脱出“心剑”,脑中云翳散去,眼前清明起来,只是头痛目眩,仍如宿醉一般。

    云虚死死盯着屋顶,目光有些恍惚,朱微忍不住随他观望,可是屋顶空空,不见半个人影。

    正纳闷,忽听云虚问道:“是你?”

    “是我!”屋顶那人轻描淡写。

    云虚深吸一口气,说道:“找得你好苦!”

    那人并不回答,又是一声冷笑。云虚一跺脚,上了屋顶,白衣飘动,瞬息消失,丢下乐、朱二人,倚靠围墙,呆然伫立。

    “那人……”朱微还过神来,“屋顶上那人是谁?”

    乐之扬有所怀疑,可又不敢断定,摇了摇头,盘坐运功。转了两个周天,方才消去晕眩,又过片刻,他睁开双眼,忽然不见朱微,登时心头一紧,失声叫道:“公主……”

    “我在这儿。”朱微的声音从房内传来,乐之扬松一口气,跳起身来,走进房门,但见朱微呆呆站立,望着四周一脸茫然。

    “父皇去哪儿了?”朱微迷惑不已,“他病成那样,独自一个又能去哪儿?”

    乐之扬想了想,挽着朱微走出房门,来到井边,定眼看向井底,水光如镜,澹澹生寒。

    朱微心头一动,说道:“莫非父皇在井底?”张口要喊,乐之扬急忙伸手捂住她嘴,冲她摇头示意。

    朱微愣了一下,扭头四顾,想到云虚或许在侧,心子登时狂跳不已。

    乐之扬查探四周,确信无人,这才转动轱辘,将木桶吊入井底,握住绳索向下滑落,到了井壁入口,探身潜入,低声叫道:“陛下,陛下……”

    暗中响起一声长喘,跟着便是剧烈的咳嗽。乐之扬循声上前,前方亮起火光,朱元璋靠在墙角,蜷成一团,浑身湿透,簌簌发抖。乐之扬忙将外衣脱下,换下他的龙袍。

    这时朱微也滑了下来,看见父亲,惊喜不胜,冲口叫道:“父皇……”

    朱元璋止住咳嗽,望着女儿,目透暖意,淡淡说道:“好啊,我还怕你们回不来了。”

    “父皇!”朱微定一定神,“你真是料事如神,你、你怎么知道敌人会来?”

    “真来敌人了么?”朱元璋白眉颤动,“神机妙算也说不上,不过形势急迫,瞬息万变,你们两个小娃娃,年少识浅,难免会中别人圈套。我来井下,以防万一罢了。”他说得轻描淡写,目光扫向乐之扬,不无责怪之意。

    乐之扬暗叫惭愧,说道:“全怪我大意,引来一个大敌,天幸他被人惊走,要么可就糟了。”

    朱元璋注目他时许,缓缓问道:“我托付你的事办得如何?”

    乐之扬收拢思绪,将形势说了一遍,朱元璋一声不吭,默默听完,沉思一下,抬头说道:“道灵、微儿,你们带我回宫。”

    “啊?”朱微大吃一惊,“宫里都是叛逆,三哥,不,晋王他……”

    “是啊!”乐之扬也说,“晋王盘踞宫中,现在回去,不是自投罗网么?”

    “你懂什么?”朱元璋白他一眼,“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何为谋略,无非就是声东击西,指南打北,两军对垒,无非是设下圈套,让对方失误犯错。老四在外面打仗,老三全副心力一定落在老四身上。嘿,这当儿,朕给他来一个回马枪,杀回皇宫,闹他个天翻地覆。”

    “可是……”朱微只觉不可思议,“就我们三个,能做什么事呢?”

    “兵不在多,善用之即可。”朱元璋淡然说道,“老三不过两三个人,不也把咱们一锅端了。”

    乐之扬和朱微对望一眼,说道:“陛下高明,不过万一燕王输了,声东击西就没法用了。”

    朱元璋摇了摇头,说道:“朕生平所用大将:徐达善守,画地为城,泼汤为池,一支孤旅能抗百万之军;常遇春善攻,动如雷霆,若得十万之众,足以横行天下;老四身兼二人之长,并无二人之短,至于果决善断、慧眼识人,就跟朕一个模子倒出来的……”说到这儿,突然住口,怔怔望着墙角,过了半晌,幽幽地说道,“朕信得过老四,料想他也不会让朕失望。”

    朱微忍不住问道:“父皇,回宫之后怎么做?”

    “朕自有法子!”老皇帝挣扎欲起,二人慌忙将他扶住。

    朱元璋心意已决,乐之扬无法可想,只好将他背起,向密道深处进发。朱微跟在一边,心中恍惚不定,深感前途迷雾一团,压根儿不知走向何方。

    乐之扬走过一遍密道,每到歧路隘口,不待朱元璋提醒,即刻找出正道。朱元璋心中诧异,忍不住赞道:“好小子,记性了得。”

    朱元璋素性严峻,称帝之后甚少夸人,纵是亲生儿女,当面也难得他金口一赞。朱微听他夸赞情郎,心中微微一甜,忍不住冲着乐之扬绽露笑意,火光映照之下,分外娇媚动人,朱元璋瞥眼见到,不觉大皱眉头。

    须臾钻出密道,御花园中空无人迹、漆黑一团,放眼远近,没有一点灯火。乐之扬犹豫不决,忽听朱元璋说道:“先出园子,找个活口问问虚实。”

    乐之扬点一点头,纵步向前。朱微环视周围,花树横斜,形影诡谲,恍若妖魅奇鬼,假山奇石,森然耸峙、石孔通透,月光透孔而来,又似多眼怪人,孤高临下冷冷注视。朱微头皮发麻,不由握紧“秋神”剑柄,紧紧跟在乐之扬身边。

    忽然前方黑影一晃,走出一个人来,朱微冲口而出:“谁?”拔剑就刺,却被乐之扬伸手按住,低声叫道:“冷公公么?”

    朱微定眼一瞧,正是冷玄。老太监面皮枯黄,两眼无神,白衣上血迹斑斑,看上去十分潦倒。朱微惊喜不胜,叫道:“冷公公,你还活着?”

    冷玄瞅她一眼,低头跪下,涩声说:“老奴救驾来迟,陛下受苦了。”

    朱元璋打量他一番,冷哼道:“你怎么才来?”

    冷玄听出他话中猜忌,忙说:“奴才受了伤,晋王的鹰犬追捕甚急,偌大禁城几无立锥之地,直至不久之前,属下才得以脱身。”

    “不久之前?”朱元璋老眼中精光闪没,“多久?”

    “大半个时辰。”冷玄回答。

    朱元璋略略点头:“你在宫里,可有什么消息?”

    冷玄道:“敌人封锁甚严,奴才费尽周折,方才捉到一个晋王府的太监。拷问之下,得知晋王将手下心腹分为三部,一部在“竞秀宫”看守皇族,一部在‘昭明殿’看守宫中首脑;这二处人手不多,大部人马随晋王在太和殿坐镇,调兵遣将,指挥禁军。”

    “那太监呢?”朱元璋冷不丁发问。

    “杀了!”冷玄回答。

    “好!”朱元璋说道。

    这两人说起杀人灭口,轻描淡写,若无其事。乐之扬一边听着,心中不胜反感,若非看朱微的面子,真想一走了之。

    朱元璋沉默时许,忽又问道:“那个白衣和尚呢?”

    冷玄白眉一动,瞅了瞅乐之扬,小声说道:“此事可怪,听说他出宫去了。”

    朱元璋呵呵发笑,似乎颇为欢悦,朱微忍不住问道:“父皇,你笑什么?”

    “我笑老三。”朱元璋满不经意地道,“他的性子,从小到大没有多少变化。有小智而无大略,狡猾有余,胆气不足,让他北击蒙古,总是迁延不进,等到老四打得差不多了才去摘果子。此次谋逆,朕思量再三,老三万万没有这个胆子,必是出于他人的唆使。哼,照我看来,就是那个和尚。那秃驴胆识了得,能文能武,应是老三的谋主。如今老四在外面一闹,老三沉不住气,自己不敢出宫,其他人又不是老四的对手,只好派和尚出宫救火。嘿,和尚若在,麻烦多多,没了和尚,老三好比没头的苍蝇,掀不起什么大浪。”

    冷玄精神一振,问道:“陛下有何妙计?”

    “有何妙计?”朱元璋呵呵一笑,“当然是去瞧一瞧我的老儿子。“

    众人无不骇异,冷玄忙道:“陛下,太和殿四周守卫森严,人马数以千计。老奴倘若无伤,还可设法潜入,舍命一击,有进无出。陛下时下情形,恐难接近晋王,依老奴所见,不如宝辉公主照看陛下,我带这小子去‘竞秀宫’救出诸王……”

    “救他们有什么用?”朱元璋冷冷说道,“所谓斩蛇斩头,收拾完老三,他手下的鼠辈还不一个个望风而降?”

    “可是……”冷玄冷汗迸出,还想劝阻。

    朱元璋挥一挥手,打断道:“我问你,老三带了多少人入宫?”

    “约莫……”冷玄屈指一算,“二百出头,不过个个都是好手。”

    “太和殿外又有多少人?”朱元璋又问。

    “两三千人。”冷玄话一出口,流露几分释然。

    朱元璋笑了笑,拍一拍乐之扬的肩膀,“走,上太和殿去。”

    乐之扬又吃惊,又迷惑,一股热血在胸中翻腾,心想:“他一个衰病老人,尚且无所畏惧,我乐之扬大好男儿,难道还不如他么?”想着应一声“好”,迈开大步,直奔太和殿,朱微和冷玄对望一眼,茫然跟在一边。

    四人尽拣僻静处行走,零星遇上数人。冷玄心狠手辣,无分男女,一概击杀,乐之扬齿冷心寒,奈何背着老皇帝,来不及阻止,回头看向朱微,小公主形神恍惚,呆呆愣愣。要知她长居深宫,从未见过如此凶毒之事,可是从小到大,唯朱元璋之命是从,老皇帝没有做声,她心觉不妥,可也不敢阻拦,仿佛置身一场噩梦,心中的困惑迷茫胜过了惊奇愤怒。

    走了一程,太和殿在望,宝炬流辉,烛映半天,朱元璋忽道:“道灵,把朕放下!”

    乐之扬应声放手,朱元璋落地,众人刚要搀扶,却被他挥手甩开。老皇帝步履蹒跚,徐徐走到路边,那儿种植几竿斑竹,枝叶婆娑,劲挺有力。

    朱元璋瞅了瞅,伸手道:“剑!”朱微心下疑惑,递上宝剑,朱元璋举剑一挥,将一根竹子齐根斩断,一一削去枝叶。

    众人均感疑惑,而今局势诡谲,关系天下安危,朱元璋仍是不急不躁,所作所为古怪离奇,也不知他胸有成竹还是年老智昏,可是碍于他的龙威,谁也不好出口询问。

    不过片刻,竹枝变成竹竿。朱元璋挥舞两下,呼呼生风,当下就地一顿,笑道:“走吧!”

    朱微吃惊道:“父皇,你的病……”

    “没什么大不了。”朱元璋笑了笑,一双眸子咄咄发光,只看眼睛,绝料不到他已是重病缠身的七旬老人,“人生在世,有些事必须自己来做,不可假手于人!”

    一边说话,一边拄杖而行。朱元璋左顾右盼,仿佛踏月观景,意态悠闲之至:“微儿,你可知道,为父年少之时,也是拄着一根竹杖,从家里走到皇觉寺,出家为僧,侥幸活命;你爷爷奶奶、伯伯姑姑,留在家里的不是病死,就是饿死;后来天下大乱,方外之地也无以容身,为父又是拄着一根竹杖,走出寺院大门,踏入茫茫俗世,这一走,就是四十六年!”说到这儿,他举头望天,无声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