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路客小说 > 盛唐风月 > 第63章 师生之心

第63章 师生之心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医妃惊世汉末之乱新帝谋婚:重生第一女将梦幻两晋3岁小萌宝:神医娘亲,又跑啦!

一秒记住【思路客小说 www.siluke8.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尽管旅舍之中平素也住过那些上京守缺的官员,赶考之后鱼跃龙门一步登天的乡贡进士,然而宣诏的天使来过之后,店主立时三刻醒悟到自家旅舍这一次住了一位多有名的隐士,少不得苦苦向卢鸿求赐墨宝。拗不过这店主的再三恳求,卢鸿遂以院中一棵梅树为形,三两笔勾勒出了一幅客舍赏梅图,题字落款时,脸上却流露出了几分踌躇。见此情此景,一旁的卢望之不禁眉头紧锁,张了张口却最终没有开口说话。

    恰在这时候,外头却传来了一阵叩门,随即则是杜士仪的声音:“卢师。”

    “进来吧。”

    杜士仪在天使宣诏,送了卢鸿回房又一度出去了许久,此刻进屋子来到卢鸿身边,见其笔下那一幅横卷已经几乎完成了,他顿时沉默地站在旁边观瞻。这时候,卢鸿突然头也不抬地问道:“十九郎,你当初劝我先应征书,那时候可还有其他顾虑?”

    迟疑片刻,杜士仪便点点头道:“卢师,我曾于草堂习抄《韩非子》,其中有如是之语。太公望东封于齐。海上有贤者狂矞,太公望闻之往请焉,三却马于门而狂矞不报见也,太公望诛之。当是时也,周公旦在鲁,驰往止之;比至,已诛之矣。周公旦曰:“狂矞,天下贤者也,夫子何为诛之?”太公望曰:‘狂矞也,议不臣天子,不友诸侯,吾恐其乱法易教也,故以为首诛。今有马于此,形容似骥也,然驱之不往,引之不前,虽臧获不托足以旋其轸也。’”

    顿了一顿,见卢望之面露阴霾,而卢鸿则不动声色,他方才继续说道:“尽管世有光武及严子陵那样千古流传的佳话,但也有这等同样千古流传令人不寒而栗的故事。虽则此言是否韩非托言伪作,尚未可知,然韩非之言,势不足以化,则除之,毕竟也深入人心。卢师那时屡辞征书,因而太子中允李公持书再至,且制书严厉非比从前,而崔十一郎使人报信,弟子那时候便觉得,卢师此次不能不应征而出。”

    见卢鸿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他突然下来走到案前,正对卢鸿开口问道:“弟子斗胆敢问卢师,后日应诏赴宫中时,倘若圣人授以官职,打算以何相对?”

    这也是卢望之最希望打探的事,见此刻杜士仪就这么直截了当地问了,他也索性下来走到杜士仪身侧站定,这才问道:“弟子也想知道卢师的打算。”

    “十九郎,你还记得此前在嵩山接到征书时,你是如何劝我的?屡辞征书是会被人诟病无视君臣大伦,但如今我既然已经到了洛阳,自可面辞君王厚意。治国理政,非我之所能,这是实言陈情。更何况,朝堂倾轧,我一点兴趣都没有,与其临到老却晚节不保,还不如依旧在山野之间教导弟子逍遥自在。”说到这里,卢鸿便在那一幅画卷上低头提笔落下山野逸人卢浩然的题款,这才放下了笔,“既有严子陵故事,我未必不能得偿心愿。”

    “那倘若圣人为卢师预备的官职,便是与言官等同的呢?”想到齐国太夫人杜德对自己的暗示,杜士仪便索性实话实说道,“如此一来,就算卢师坦陈治国理政非所能,可建言得失拾遗补缺,圣人也好,朝官也罢,必然都会觉得是卢师力所能及之事。”

    “小师弟莫非已经打探清楚了?”卢望之一贯镇定自若的人,此时此刻不禁失声惊呼道,“倘真是如此,卢师如何推脱?”

    “铁面谏劝,朝中已有宋相国。便如同去岁驾幸东都,宋相国已经直言谏劝过,然圣人终究不听。以宋相国资历人望圣眷尚且如此,就算我有兴亡得失之谏,圣人十有八九听不进去。与其屡谏不听,到时候再挂冠求去,还不如息了此心专心教书育人。”卢鸿半点不以为意地淡然一笑,这才站起身徐徐走到了一大一小两位弟子面前,“当今圣人雄才大略,朝堂文武人才济济,哪里用得上我一个徒有傲气一无是处的山野逸人?”

    傲气两个字,再加上刚刚卢鸿口中也提到了杜士仪之前说到的严子陵,杜士仪不禁和卢望之对视了一眼,全都看到了各自眼神中的恍然大悟。这时候,杜士仪便长揖行礼道:“既如此,弟子晚上有邀约不得不去,还请卢师宽宥。”

    等到卢鸿颔首放了杜士仪离去,卢望之方才回到他身侧,低声问道:“卢师真的预备行险?”

    “嵩山悬练峰,还有百多位求学的人,我不为自己,便是为了他们这千里迢迢的一片向学之心,也不得不竭尽全力。”

    虽则不比南市行肆众多,但劝善坊中关了坊门,也自成一片小世界。在那些公卿贵第之外,闭门鼓之后坊中四门关闭之后,自有不少酒肆饭铺反而灯火大亮,内中林林总总各色人都有。其中东南隅的一座胡姬酒肆,就是入夜时分最热闹的地方。那些达官显贵们最喜爱的胡腾舞胡旋舞,在这酒肆中可谓是司空见惯。尤其是其中那个跳胡旋舞的舞姬,在常客们眼中技艺精绝无人能及。此刻当那大大的裙摆再次旋散开来,就只听四座一片喝彩声。

    “好!好!”

    一身平民打扮的窦十郎一面抚掌,一面高声喝彩,当这一曲终了,那胡姬行礼之后对着熟客们抛了一圈媚眼,随即款款下台,他才拿起面前酒盏一饮而尽,思量着能否把这乐舞改进一二,融合到府中那些舞姬身上,这时候,身侧一个从者便凑近了来,低声说道:“郎君,那天来过的杜郎君,在楼上角落独酌,听说要了一斗酒,已经喝了很不少!”

    “杜十九郎?”窦十郎陡然之间想起那一晚上与其和王维说话的情景,沉吟片刻便开口问道,“旁边可有别人?”

    公卿子弟便装到酒肆抑或那些坊间妓家寻欢作乐,这都是大家彼此心照不宣的事实,当然最忌讳的就是为熟识的人撞见。此刻见从者摇头,窦十郎微微沉吟,便点点头道:“带我去楼上,你带几个人清出附近的座头,我好和他说话。”

    当窦宅的从者们全都料理停当,窦十郎方才上了二楼。到角落临窗那张小桌前,他委实不客气地在杜士仪面前盘膝一坐,见其只顾自己喝闷酒,他等了好一会儿不见人抬眼看自己,顿时为之气结,不禁伸出手来在对方面前使劲拍了一记。

    “嗯?窦……窦十郎?真是人生……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见杜士仪醉眼惺忪,嘴里酒气浓重,显见喝多了,窦十郎顿时皱了皱眉,旋即低声说道:“不是听说卢公二月初五入宫觐见吗?怎么你还有工夫丢下卢公在这独自喝酒?”

    “觐见?就因为……就因为觐见,所以我才在这喝酒。”

    想起上次杜士仪吐露的苦衷,窦十郎不禁心中一动,索性站起身换了个位置,就挨着杜士仪身侧坐了下来。发觉下头又换了一位胡姬翩翩起舞,四面起哄叫好嘈杂得很,不虞给人听见他们的话,他便单刀直入地问道:“是因为卢公不愿意出仕?”

    “卢师好教书育人,喜诗赋书画交友,视弟子如儿女,哪里丢得下嵩山那些学生,还有那些多年相交的友人!”杜士仪一口气说到这里,随即突然抬起眼睛直直盯着窦十郎的眼睛,“就犹如窦十郎,让你丢下音律乐舞,去朝堂上天天和那些老翁们之乎者也,可愿否?”

    “我才不乐意!”

    挂着个亲卫虚衔却从不去亲卫府的窦十郎想都不想便摇了摇头,下一刻,他就只见杜士仪毫无尊卑上下地一把揪住了自己的领子,这一下顿时愣住了。

    “窦十郎,但使你能让卢师逍遥还山,我送你两曲,不,三曲新曲作为酬谢,如何?”见窦十郎张大了眼睛瞪着自己,杜士仪这才松开了手,满脸苦笑地说道,“如此大事,谅你也没办法,就当我没说过……卢师却只想过闲云野鹤的日子,我身为弟子却不能出一点力,不喝酒还能如何?”

    看见杜士仪径直搬起那不小的酒瓮就向嘴里倒酒,一时衣襟湿透,酒气更盛,窦十郎在思量再三之后,终于砰的一拍桌子,夺回了杜士仪手中的酒瓮,满脸没好气地说道:“事情是不小,但也不是没办法!但使卢公能够在圣人面前坚辞,别人那儿,我可以帮你想想办法!”

    话音刚落,他就只见杜士仪一时眼睛大亮,少不得又补充了一句:“可你记着,答应我的三首曲子,一曲不许少!”

    “但使你替我达成此事,三首曲子又何足道哉!”

    “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窦十郎想都不想便迸出了如此一句话,旋即方才笑眯眯地说道:“你就等着好消息吧。”

    眼看窦十郎施施然下楼,邻座那些原本仿佛一心沉醉于歌舞的人,不多时也跟了下去,杜士仪这才把头埋入双掌之中,长长舒了一口气。倘若不是王维言说窦十郎对当官没兴趣,倘若不是因为他曾经一曲动其心,倘若不是窦十郎当初言谈之间对卢鸿颇有钦敬之心,倘若不是杜德说卢鸿出仕并非那些公卿大臣所愿,所以有可操作的余地,换言之,也就是朝中更多的人并不希望什么隐逸贤士出来抢位子,他也不会出此下策。

    只不过,这些谋划都得等到卢鸿入宫之后方才能生效。最要紧的,便是二月初五的那次谒见,可惜他不可能随行!卢鸿那等赫赫大名,可再有名声却敌不过朝中权者的一句话。在这世上,即使要自保,要保护自己重视的人,也得先有相应的权势,否则寸步难行!趁着这次到洛阳,他得为日后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