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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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积攒在心中愈来愈密的阴霾轻易就被驱散,唐潆并未接话,她很快又将头低下来,布满薄汗的手紧紧绞着衣角,竟是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惊喜。

    九日,接连九日,自从上次太后前来探望并亲自为她敷药,已经过去了整整九日。这九日里,太后再未过来,她非但度日如年,更是频频揣度太后的所思所想,且俱都往极坏的境地想,无论哪种设想,皆非现下这般尚可融洽交谈的情境。

    大抵,她前世本是个孤儿,惯于被人抛弃,骨子里便养成了凡事绝不给自己留过多念想的脾性,待日后突逢变故,也好全身而退,不至于遍体鳞伤。故而,她原是以为,阿娘定然对她失望透顶,打定主意不再似从前那般与她相好了,毕竟,她前世的亲生父母都能在她无病无灾身体健全的情况下狠心将她抛弃。

    更何况,她竟对阿娘起了这样不容于世的心思。

    玉锁的绶带轻轻地摩挲着玉颈的雪白肌肤,身后系玉锁之人是一贯的温柔,连她疏冷清淡的香气亦是熟悉得很,萦绕在唐潆鼻间。很快,她的唇角便扬起轻快的笑容,心中不再沉甸甸的,声音却犹自带了些鼻音:“阿娘,您若不来,我却要忘了今日是我的生辰呢。”

    适才被太后搁在榻上的酒坛,便是约莫一年前唐潆从楚王手里抢来的桃叶渡,她献与太后,太后又令将它贮藏,她及笄日再饮酒尽欢。

    女子及笄,该是大典,需设宴行礼,方能周全。近年晋朝风气却有变,及笄礼和加冠礼便不再如以往隆重,加之唐潆坠马负伤,伤势未愈,为免她飨宴劳累,太后遂连家中的赐宴都省却了,王公宗亲与文武大臣另照规程颁赐礼物。

    前朝后廷虽皆不设宴,诸人的寿礼却是一件件地呈上来,今晨,池再还与唐潆看了一份礼单,每份寿礼均是价值连城。于此事,她才不故作清高,统统收入囊中,来日国家有难社稷临危纵是国库空虚,她将自己私库中的物事鬻卖出去,总能派上用场。

    礼单看是看过了,她并未放在心上,苦苦想着旁事,是以当真忘了今日竟是万寿节。

    片刻间,玉锁便系好了。

    唐潆是九五之尊,侍奉御前的又不乏阿谀奉承之徒,记得她生辰的总不会只自己一人。太后听她的语气竟是按捺不住的欢喜,心底有片柔软之处便被戳中,太后信手抚触玉锁的绶带,轻笑她道:“自己的生辰都忘,却是还能记住什么?”

    太后略有些温凉的指腹相隔绶带浅浅触及唐潆的肌肤,令她禁不住浑身微颤,稍定了定神,方恳切道:“我能记住您,如儿时那般——我曾说过,我的心里很小很小,小得只能住下您。虽很小,因只有您,却不挤,舒服又温暖,更可携您踏遍千山万水,尝遍酸甜苦辣。”

    事到如今,即便如此肆意大胆,却仿佛带着份不得已而为之、破釜沉舟的勇气,她说得不紧不慢,再无半分忐忑不安。唐潆松开绞着衣角的手指,坦然地将双手置于膝上,她的目光清湛而坚定,眼底又隐含些许强硬的坚持与对自己的鼓舞。

    无声无息,四下寂静得可闻风声。

    良久,太后将她滑落到肩下的中衣与外衫重新理好,又让她披上大氅,自己却是提起酒坛,回身道:“适才已吩咐布宴,先入殿罢。”

    说罢,她款步走在前方,唐潆望着她的背影痴怔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地悟出——阿娘虽未回应,但她显然没有厌憎她,甚至并不排斥与她肌肤相亲。这便足矣,此事总不能一蹴而就,尤其阿娘与她不同,是彻头彻尾的古人,又受诗书礼教熏陶,徐徐图之方是长远之计。

    正殿中果真摆上了食案,待二人入座,便有司膳的宫人接踵传菜,来来往往间,珍馐美味、浆汁茶水与酥山奶酪纷纷被呈上食案。

    桃叶渡在酒窖内经过贮藏,酒香愈加浓郁,掀开封泥,扑面而来的酒香中,只见酒液清澈,间无杂质。倒了满满一酒盅,置于温酒器上烧热,又酾酒两杯,唐潆将其中的半杯酒献与太后,笑道:“虽说冬日温酒暖胃,您素不擅饮,便少喝些罢。”

    能在生辰这日看见太后,她就心满意足,况且心里又渐渐有了希望与底气,她此刻堪称春风满面,先前的悻然颓丧顷刻间竟烟消云散。

    太后伸手,将两只酒杯互换了换,淡笑道:“酒量再如何差,一杯酒总能饮尽。却是你,伤势未愈,只许半杯。”

    阿娘是关心我呢。唐潆的眼睛笑弯作月牙,笑吟吟道:“好,我听您的话。”

    如今的情形是,太后知她心意,而她却不知太后的心意,问是断然问不出的,唯有从言行举止推测一二。太后显然未曾厌憎她,她却不敢凭此“得寸进尺”,于是固守礼节,待太后毕恭毕敬比以往更甚,当真是连根手指头都不再去触碰。

    哪怕如此拘谨,席间她仍是由衷展颜,快意使然。

    太后看在眼里,纵然欲斥责她刻意坠马的行径端的是胡闹,哪是听话?心却已软作一涓细流,再开口时遂温声细语:“近日在宫中养伤,多半闷坏了罢?春宴时,大可出去踏青散心,赏赏花。”春暖花开,冰融雪逝,届时,名仕俊彦贵女丽人纷纷乘车跨马,出外飨探春之宴,朝廷亦会允假休沐。

    唐潆点头,又问道:“您同去么?”

    这一年来,太后增了个习惯,夜里多半会诵经念佛,意图清静幽密,入夜后都不许她再去叨扰,若出去赴宴,总不如家中自在。果不其然,太后摇头:“吵闹得很,我便不去了,你且随你堂表兄弟姐妹尽兴即可。”

    “您若不去,我还有甚好去的?”唐潆撇嘴,不乐意道,“堂表兄弟堂表姐妹,我与他们本就不熟。春宴,他们自去便是,我留下来陪您。”

    她对自己从小就是这副乖缠黏腻的模样,而今看来却令人无奈又忧虑。太后饮尽杯酒,望着她道:“往年的春宴你从未缺席,今年倘若不去,该使诸皇亲生疑了。”

    对皇亲,不同于对朝臣,纵然是无权无势的皇亲,只因身上流着皇室的血脉,便占着所谓正统的名义,与权臣武将合谋生变进而篡权夺位并非罕见之事。但他们一日不反,便需一日施以仁义,笼络人心,千秋史笔才不至于添上一则阴贼暴戾、灭绝人性的批语。

    再说,今年确是特殊些,只待钦天监观测天象,择一吉日,亲政大典礼毕,唐潆便能真正地独揽大权,位尊九五。

    前路漫漫,遍布荆棘,唯有权柄在握方能有力可使不会陷于被动局面,纵是只为她们二人,这皇位却需牢牢坐稳,更何况天下苍生她未曾抛诸脑后不管不顾。

    这般思量,唐潆才笑说:“好,我去赴宴,带几份各家私厨的糕点来与您。”

    即便三言两语亦从不离自己,她无论哪种身份,无论何时,哪怕已被自己冷落了几日,却总是惦记着她。太后的心中又被触动一番,她本想说“我儿孝顺,我心甚慰”,借以再次浇灭她的妄念打击她的信心,她垂眸,避开唐潆真挚又热切的目光,执起酒杯,一饮而尽。

    其实,她未尝不是心软之人啊。

    既而,两人再小叙片刻,太后不知不觉中竟饮下小半盅酒,眼神飘忽不定,隐有醉意。见她还欲再饮,唐潆忙劝阻她:“阿娘,您勿再喝了,这酒虽不醉人,您却难胜酒力。”

    太后素白洁净的手碰触酒盅,为及时劝阻,唐潆又下意识地将自己的手覆在其上,眨眼间她便破了她给自己定下的肌肤相亲之戒。世上许多事,尚未做时总能隐忍,一旦做了就再不想收手。

    唐潆心里咯噔一惊,镇定下来后,她更握紧了太后的手,分明是熟悉了十几载、柔软又温凉的触感,而今竟像是朦朦胧胧地有了相同却又迥异的体验,让她没来由地心跳剧烈,脉搏激颤,连喉间都犹如*似的焦渴。

    她目视着太后,眼中似有一团□□腾腾燃烧,仿佛要将眼前之物俱都吸进这双明眸里,哪怕葬身火海同归死穴,亦是人生幸事。

    太后确有半分醉意,她手上的力气竟松懈了些许,任由唐潆牢牢地握在手里。酒盅旋即滑落案下,迸裂碎瓷,声响清脆,将两人生生从一场不知究竟是酒醉人或是人自醉的幻梦中惊醒。

    外间伺候的宫人闻声而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中,太后发了狠力,才得以将自己的手抽脱出来,只略整了整衣襟,遂端坐如故,泰然自若。

    殿中气氛颇有些诡异,宫人不明所以,收拾好碎瓷,清扫了酒渍,遂告退而去。

    于是这殿中,又只剩她们了。

    贪婪、*,常常会将心智健全之人腐蚀吞灭,想起自己适才的失态与太后率先的放手,唐潆深吸了口气,看向太后,缓缓道:“阿娘,我说过,我会听您的话。我的心意,您知便可,我从不奢求您给予回应,你一日不允,诸般礼节我亦一日绝不违背,您但可放心。”

    她虽脊背挺立,话间却卑微至此,太后听得心如刀绞,生平所学,付诸于“情”之一字,竟束手无策,连句劝慰的话都说不出口——即便劝慰,却是于事无补,此事果真成了困局。

    唐潆惨然一笑,整个人陷于落寞的氛围中,她低声地恳求道:“唯有一愿,盼您应允。皇夫侍君,我誓死不纳——纵是您欲让我纳卫容或是其他男子女子为侍君,以解眼下困顿的局面,我毅然不肯听从。”

    太后微微阖目,她的一字一句均如锐利的长针,狠狠地扎在自己的心间,渐渐地千疮百孔。

    又听她如梦呓般低喃道——

    “阿娘。”

    “即便您不能、不敢、甚至不愿,我却始终只是您一人所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