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弃宇宙全职艺术家第九特区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

一秒记住【思路客小说 www.siluke8.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不对,2000年从英国搬回中国,买了房后,我把母亲和二姐两口子从重庆接到北京住,是我与母亲离得最近的一次。记得有一天早上,我带母亲去雍和宫烧香,母亲在蒲团上念念有词,念叨了好些人,之后我与她坐在银杏树下长椅上,也未打破我的内心堆积的顽固的冰山。

    我跑到庙里小卖部买了两支雪糕,母亲吃了一口,说,“这雪糕真好吃,甜得顺,多像一个苦命人,苦尽甘来。”

    她没看我,小心翼翼地问:“我的六姑娘,你还好吧?”

    我说:“妈妈,我很好。你不要担心。”我说着,泪水就往外涌,生怕母亲看见,我站起来,对直朝小卖部走去,要买雪糕。母亲走过来,拉着我的手,很温柔地说,“我一支就够了。我们坐坐吧,这儿多清静啊!”

    她和我坐在寺庙前的长椅上,久久没有说话。

    6

    又有几个亲戚们从远处来与母亲的遗体告别。小唐不想下楼和他们见面,小姐姐说他坐长途车累了,让他躺在床上休息,休息好了,还要去办理母亲的新房钥匙手续。她关上房门。

    大肚猫为没吃上中饭的人,新到的客人,操办的是肉丝面。小姐姐叮嘱厨师留一碗面不放辣椒花椒,她端到楼上给小唐。

    我上卫生间,镜子里的我,脸色疲惫。

    日照略微偏西,天上有几朵乌云悬挂。空坝里又添了几张桌子,吃过盒饭的人,也加进来吃肉丝面。

    我帮着倒茶水,发现亲戚和朋友们都不怎么谈母亲,他们谈彼此关心的事,比如有多久没见面?几个孩子?在做什么?结婚了吗?老伴可在?有房子住,是商品房呢还是旧房?

    这儿风水好,这幢白楼房是观景最佳点,两江三岸尽在眼底。哎呀,重庆是直辖市,应该想办法多赚钱,不要过穷日子。没钱时抽假中南海,没钱时买衣服先看价签,没钱时装有钱,有钱时装没钱。谈钱的话题一展开,马上小肚鸡肠地说东家长西家短,说的人津津乐道,听的人聚精会神。都说女人欢喜流言胜过男人,的确不错。

    远近邻居走场子似的来去,像参加一个大节气的聚会,送的花圈多得垒起几层,甚至铺到街尾。

    我抬起头来,发现小唐在五层楼上往下看,旁边没有小姐姐。楼下也没有小姐姐,不仅如此,也不见二姐大姐。我走了一圈,也没见他们的影子。

    奇怪,这几个人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大肚猫拿着一个塑料口袋收桌子上的一次性的筷子和餐巾纸。三哥五哥帮着收碗。一个瘦瘦的中年男人在用抹布擦桌子。我走过去说,“守礼哥,让我来做吧。”

    “六妹,不客气。马上就完了。”

    守礼是我母亲的干儿子,给公司头头开车,他说这两天睡觉少,还好上午补了一觉。我和他一起来擦桌子,边聊家常。擦完桌子后,我打听起他的伯伯和我母亲的事来:

    “听说,我妈和你大伯关系很不一般,你知道吗?”

    守礼一听,眼睛马上来神了。他拿起桌上一盒万宝路香烟,取了一支点上火。我们走到僻静处,他说曾听他的母亲说过,那是过去的事,算起来差不多有六十几年了,守礼的大伯很喜欢我的母亲。守礼的奶奶跟母亲在同一个纱厂做女工,母亲刚从乡下逃婚到重庆,人生地不熟,守礼的奶奶对母亲很好,也就是在那时,守礼的大伯认识了母亲,追求她。可是母亲对他没有感觉,只把他当成一个哥哥。没多久母亲遇上了袍哥头子,被他看上,并且与他结了婚。不到一年,袍哥头子找了新人,对母亲又打又骂,母亲心一横,抱着大姐偷偷从家里逃出来,但没有去找守礼的奶奶,因为担心袍哥头子会加害奶奶一家。大伯听说了,到处找母亲。“若是大伯那时找到你妈,可能他们就结婚了,那你们家的历史就得重写了。”

    我追问:“那后来呢?”

    守礼陷入回忆,然后说,“大伯找不到你妈,认为她死了,他就死心,与一个下江女人结婚了,也离开了重庆。后来知道你妈活着,总找机会回重庆,想见到她。”

    “他们见了面?”

    “当然。”

    “那么我母亲和你大伯旧情复燃?”

    守礼很奇怪地看着我。

    我说:“我想弄清楚,我姐姐她们认为他们一直是情人,昨晚还说呢。”

    “真是可惜她们那样讲。听我妈妈说,当年当着奶奶的面,大伯认干妈为妹妹,他叫干爸为妹夫。”

    我松了一口气。

    守礼说,“可是大伯到死心里都装着你妈,初恋的人,不会忘记。我记得大伯1975年心脏病发作突然去世,大伯母从武汉拍来电报,当时好多亲戚都在我家里吃饭。大家都呆了,你妈哭得昏了过去。这件事,使在座的客人觉得奇怪,一传十,十传百,谣言就成真了。二姐当时也在场。”

    我没有见过守礼的大伯,可是在守礼家看过他的照片,和守礼的瘦小的父亲像是两个妈生的,大伯相貌堂堂,不像重庆人,倒像东北大汉。不知母亲为何当时看不上他?人年轻,哪知什么样的男人才合适自己。失去机会,就意味着永远失去了,母亲心里也装着他的,不然与大伯的母亲为何那般亲,与守礼的父母一家也亲,对守礼也视如己出,这门毫不沾血缘关系的亲戚竟然持续了几十年!也难怪二姐大姐会认为母亲和这个男人是情人关系。母亲其他的男人呢,姐姐们数出来的名字,要向哪些人打听才能知道究竟?翦伯伯已不在人世,他是不是母亲的情人?

    我皱起眉头想,视线里,大姐出现了,她拉着二表哥走。

    我好奇了,与守礼点了下头,就跟了过去。大姐和二表哥在粮食仓库墙边,叽叽咕咕,神情很神秘。如果我猜得不错,大姐在向他们借钱。大姐借钱是假,要钱是真。

    我上楼时遇见小米,对她说了这事。小米眼睛一亮,“妈,真的找他们了?”

    我看她话里有话,就问是怎么一回事?

    小米这才说,因为她的男朋友在监狱里被人欺负,忍无可忍之下才反抗,对方被打断脖颈,需要赔偿,写信来请她帮助,她需要钱。她就找母亲。母亲骂了她,说没有钱。大姐想了一下,说二叔掌管一些移民安置费,官小权大,如今正眼都不看人,乡下亲戚们找他帮忙,他都不认亲。

    二表哥看起来并不像一个贪官,可是,人不可貌相。

    7

    一般很少见午后起雾,还夹有大风,刮得塑料篷子哗哗响。幸好篷子一边依靠楼,另一边依靠旧院墙,非常牢固。我正在查看时,二姐和小姐姐进院子坝子大门,后面跟着三嫂和五嫂,她们要我一起上五层楼去。

    小姐姐停在我家房门前,转脸低声说,“换地方吧,小唐在里面。”

    二姐看走廊上没人,“那我们就在这儿说吧。”

    “他们来了,我让他们走了。”二姐话倒简单。

    我马上猜到是我生父那边的人,一问果然不错,是我的两个同父异母弟弟,还有我生父的大哥二哥——我的两个叔叔,说是要来给母亲吊丧拜祭。

    “恐怕是把他们骂走的吧?”我看着二姐说。

    “幸好大姐不知,也幸好他们没到这儿来,不然,她还会动手赶,把事情弄得一团糟。”小姐姐解释道,他们到马妈妈的小店问路,马妈妈就猜到是那个姓孙的儿子,他们长得一模一样。马妈妈就让他们等在店前,下到坝子来告诉二姐。

    “大姐打得过人家小伙子两个?”我非常不快。

    二姐一听火冒三丈:“你没看到来了多少大姐的知青朋友,当然打得过。不过,不必那样。可是他们来,对我们家来说,不是啥子有脸面的事,尤其是妈妈的丧期,我们不欢迎那姓孙的家里任何一个人来。”

    “他们来是好意,要说我身上也有姓孙的血液,你也要让我滚?”

    三嫂说,“我们不管用意,只是不会接受他们。六妹,你见过世面,不像我们这些乡巴佬,这种时候,让一步得一步。”

    五嫂说,“六妹,算了吧,不要管这些事。”

    我看看她们几个人,心中火直上冒,可是我什么话也没说,顺着走廊走,走下楼,看着母亲的灵柩半晌,便走出院门。顺着粮食仓库的高高的院墙,下到江边。

    我渐渐平静下来,看着江上轮船各自朝自己的方向行驶。

    我朝坡上走去。从石梯右旁的防空洞里,传来两个女人的说话声,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很熟悉。

    我走过去,是小米和另一个年轻姑娘。她们一见我,就慌张地闪开了,年轻姑娘朝小米摆了一下手就走了。

    “小米,你不会真吸白粉吧?”

    “六姨,我啷个会呢?”小米口气并不硬地说。

    “你有上小学的儿子要照顾。”我说。

    “你放心,我可以卖粉也不吃粉。你不要紧张,我不会卖粉,我是说给你听,我清楚这种事的厉害性,我不想进监牢。万不得已,穷得没路可走,我只会卖血,卖我自己,这总是合法的吧。”

    她说得很认真,也很讽刺。

    我说:“你肚子一定饿了,回去吃面吧。”

    雾淡了些,太阳显现,我坐在江边的峭岩上。曾经和父亲在这儿坐过,他看着江上的船,拿着长烟杆,一口一口抽叶子烟,心里一定非常难过。父亲爱船,却半生不能上船,只能看船兴叹,到后来连这点机会也没有,眼睛完全瞎了。他保留着一个本子,上面记载着长江哪个地段有暗流和礁石,遇到紧急情况采取的应急办法。他把这个本子留给三哥,盼望三哥能代他上船工作。三哥受父亲影响,也偏爱船,希望能像父亲一样驾驶船。他从农村调回父亲以前的轮船公司,却因为家里无权无钱,分配到最糟的码头做装卸工。破灭了三哥从小的梦,他充满绝望,不仅对世界,也对这个家。

    父亲只能在家做家庭妇男。母亲周末回家,很少看到他们亲热的样子,渐渐大一些,明白男女之事后,也没有看见他们亲热过,母亲从未与父亲坐在江边,母亲总是很累,脾气很怪,对我像是眼中钉,肉中刺。父亲沉默寡言,家里难得有笑声。我多么希望他们能爱我一些,关心我一点。

    大姐从农村回重庆来生孩子,在阁楼上坐月子。母亲为了有吃到鸡鸭的开销,晚上还加班,抬氧气瓶,卖命干活。母亲为照顾大姐,常摸黑走夜路回家,清早搭船厂的货轮去上班。

    可是大姐不满意,她躺在床上,恨恨地说,她当初情愿到巫山那个穷得喝西北风的地方当知青,就是一门心思想离开这个家。

    “这个家待你有哪点不好?”二姐那天正好从学校回来。

    大姐说,“二妹,这个家给你过温暖吗?”

    “妈都节省下五元,寄到农村给你,几年如此。亏你说得出这种伤人的话。”

    母亲打断两姐妹,说:“养儿养女,图个啥?你已经当母亲了,你早晚会明白的。”

    大姐现在都做外婆了,可是她未必就长大了。母亲说,一报还一报,不是不报而是时候未到。或许大姐的时候未到,或许大姐觉得时候早到了,她的大女儿很少回来看她,儿子呢,根本也够不着,都成家了,自顾自,唯有二女儿小米在身边,却形同路人。

    家里哥姐有理由对我生父恨,对跟他有关联的一切讨厌,当然不会让他的儿子们来给母亲送丧。在他们眼里,我是母亲背叛父亲与家庭的结果,才是他们不幸的根源、这个家不快乐的原因。

    人要找到失败的原因,是容易的,找一个替罪羊就是。我成为替罪羊,若能减轻他们内心长期的不满和痛苦,我就不该感到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