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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1949年重庆 1993年自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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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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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9年重庆 1993年自贡

    1949年秋月在重庆,心中便只一个“等”字。等待国共几百万人的逐鹿鏖兵胜负分明,等待那些身陷囹圄的人们或有重生的时机,也等待着身边的那个孩子能永脱险境。

    到得十一月下旬,德诚从外面打听来消息,国军在贵阳、乌江这条最后的防线上已经溃败。重庆门户大开,兵临城z下怕只是个把礼拜的事。此时胜败早没有悬念,而即便据守重庆也不过是个忘记抗战往事的神话。

    西南虽说群山环绕,可由贵州到重庆却是已经没有天险。当年日军逼近独山,陪都已然如临灭顶之灾,而此时连贵阳和乌江都丢了,却从何谈起再复抵抗。可困兽犹斗,搞个玉石俱焚也未可知。按照德诚探来的情形,城里无论是盼着解放军来的,还是怕着解放军来的,但凡是有些产业的,都忙着逃出城区,暂避兵锋。

    德诚劝我也趁着路尚未封,先回去自贡。他说的自是在理,况且除了我们自己,身边还有个孩子,确是该去避一避。可说到这孩子,我心里却是想着与白莎临别之时,她说到将来那边打过来,自然会有人来接。

    她没有多说在何处等待,我也就念着若是离开了重庆,万一来人找不到,岂不是辜负了白莎的苦心。而那又深一层,我却是不敢对德诚提起,甚至自身也未敢多想。

    若是天可怜见,白莎能在这天翻地覆的鏖战之际幸得脱身,附近不能没个亲人。我自知这是奢望,也就告诉自己只有不去多想倒还或许有一分希望,若是指望着,那就只能是失望了。

    德诚见我几次没有明示,也就作罢,只是在家中囤些米、菜,静观时局变换。十一月底,在城里偶尔也能听见炮声,看来国府的大限已至。三十号一早,德诚出门不久便又回来,兴奋地说道,“先生,老蒋跑了!”

    “跑了?”我放下手中的书,强忍着心中的激荡。

    “昨天晚上好多人都看到了。乱军里头,好多的汽车,旁边都是宪兵,那肯定是老蒋,往白市驿机场去了。”

    我点点头,暗自感叹看来民国起于我四川的保路,而这命数却是要民国最终也殁于四川。

    “先生,还有个事,我想着该去看看。刚才我在街上听人说歌乐山那边前几天晚上打了起来,好像是有共产党逃了出来。过了这几天,也不知道人去哪儿了。我怕先生惦记着,就先回来和您商量,要不我去歌乐山找找,说不准有白小姐的消息。”

    德诚这段话用词谨慎,声音也压着,怕是也担心我想多了,指望着未必现实的奇迹。

    德诚出去了一天,我心里只是念叨着白莎绝无生还的希望,我们既已诀别,便再不能抱任何幻想。可任凭如何使尽心力,却是躲不开一个又一个浮起的期望。

    到得下午,自己甚至是盼着家里的门能早些打开,心里想着能看到门后那久别的身影。天将黑的时候,门开了,只是德诚一个人回来。我还没开口,却是看见了他双眼红肿,满面泪容,不用问也知道了答案。

    “太惨喽!”德诚颓然坐下,久难平息。

    “我刚上歌乐山,就看着前前后后,都是上山的人。我问过去,都是去牢里找人。好几个女人,背篓里还背着娃儿。真的是惨!

    “那里面也有几个,是之前跑出来的,就带着我们上去。可到了眼前,却是看着那大牢全烧了。哪有人啊!”

    “我先是不敢问,就是怕听着坏消息。可看那样子,也就只能打听打听。问来问去,大家都说人要是跑出来了,那就是三天前推倒了墙冲出去的。余下的被那些兵架了机关枪,都打死了。”

    “我问他们要是女的,会不会能免死。哎!他们说女的哪是免死,都是两个星期前就给杀了。”

    “四下里的人听了,就说着既然人是死了,那总也要见着尸首。那牢里前前后后也看不出埋人的地方。末后,还是山上两个砍柴的下来,说是前些日子偷偷看见了当兵的架着机枪杀人。杀完了,就在那坡上挖坑、埋人。”

    “我们跟着上去,那地方就在山腰上,有一片松树林。地看着确实是被翻过,挖下去,也就是半尺多吧,就见着衣服。”

    “现在天凉了,人死了也没太久,各家人就想着尸首挖出来,好歹辨认下,总能各自再好好收殓。可是谁知道啊,再挖开了,却是见着尸首的脸都给镪水烧了,看不出来,只是见着头发长的,能知道是女的。”

    “一直挖下去,尸首堆了有三四层。最后抬出来了得有三十几具。到了下午,共产党的兵上了山,就跟我们说,各家这样也没法把亲人认出来,还是一块安葬了。”

    德诚边说边哭,边哭边说,我却是一直沉默着。那晚,我如往日般拍着孩子入睡,强忍着胸中的悲和痛。孩子睡着了,眼泪终于能够无声、无阻地流淌。

    这一天实在是喜亦是悲。我和白莎许下的愿望终于成真,甚至说上溯到父亲那一辈或是更古远的求索也见着了光明,这是不世之喜。

    可那悲却是更切肤剜心。白莎没了,还有那么多的青年也没了,再想开去,早年自毁的培真,割舍不开中国的内森和白牧师,命殉狂涛的若颖,埋身远山的琴生,这些我爱的人,将我的生命带了一程又一程,却都去了,而我还要孤独地前行。

    第二天,一对男女来了家里。虽还没有介绍,我却是明白他们是来接孩子的。我自知不该多问,只听说孩子的父母都在歌乐山上牺牲了。

    相处虽只一个多月,可或许是因为想着自己生命的路走至此处,该是来日无多,和这小生命是真的难舍难分。可孩子总要送走,他的那首生命的诗还有很多章节要向前写。

    别离的那刻,我将自己的盐晶送给了孩子。这盐晶当年是被白莎找回来的,所以既是我的祝福,也算是纪念搭救这孩子的白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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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我不知道是怎样的命运让你我走到一起。那天在去美国的飞机上,你拿给我看的时候,我就认出了这块盐晶。虽然过了四十年,可那块盐晶的五彩色线很少见,我认不错的。”

    “此后,感恩节那天,在榆园听你提起家里的事,我就再没怀疑。你爸爸应该就是我当年在重庆送走的孩子,而我们的路在四十多年后又走到了一起。”

    “现在,我的生命终于到头了,也明白了咱们一起在那只中国魔盒里面看到的话。‘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首诗,偶遇繁多,角色各异,只有等到主角谢幕,才知因果’。”

    “我这一辈子,算是个自私的人。没有改变旁人,可是自己却是碰着那么多精彩叹人的角色。遇到你,我却是也明白了自己要做的。把这些故事讲给你,希望我在你的生命中也能演个小小的角色。”

    讲完故事的最后一段,李先生重归平静。此后一天,他时睡时醒,最后的昏迷前,他轻声念了两次《圣经》上的词句。

    “你是大地的盐,你是世界的光”。

    或许这便是他在自己那首生命之诗的结尾处写下的终句。他周边的人将自己的生命化作照亮世界的光,而他却是那再平凡不过的盐,守候着土地。

    李先生安然仙逝,哀荣甚隆。我帮着西蒙斯教授和两位老夫人料理完一应后事,却是也到了该说再见的时候。李先生的故事虽然讲完了,可也留下更多的没有答案的问题需要继续去寻证。

    离开自贡前,我独自按照老乡的指点找到了李家老宅的原址。从那里起步,按照李先生故事中的小径,穿过苍绿依然的竹林,看到淙淙细流汇入一泓清水。在那池塘边,我把一只玻璃瓶灌满了水,带着它前行,上了官印山。

    山上野径回转,弱草迎风。登顶后,向着学校的方向站定,我把胸前系着的盐晶放入了瓶中。不多时,细密如珠的气泡环抱四面,盐晶中的五彩色线蔼蔼浮升,濛濛四散,最终交融一体,化作了土色。

    我把瓶中的水洒在四下。那水顺着草木的根渗入土中,而盐也自此永归大地。

    2018年6月27日夜第二稿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