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路客小说 > 权柄 > 第三九三章 千里孤坟 无处话凄凉

第三九三章 千里孤坟 无处话凄凉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医妃惊世汉末之乱新帝谋婚:重生第一女将梦幻两晋3岁小萌宝:神医娘亲,又跑啦!

一秒记住【思路客小说 www.siluke8.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第三九三章 千里孤坟 无处话凄凉

    目送着儿子的背影消失,房间里终又安静了下来,只有夜风吹着窗帘哗啦啦作响。凉风扑面而来,让文丞相不禁打个寒战。

    他起身走到窗边,想要关上那扇窗户,视线却停留在窗外草地上的一座小小坟头上。此时夜露深重,那坟头上的花草挂着水珠,反射着皎洁的月光,仿若给这没有名字的冢上披了一层璀璨的水晶。

    这是一个衣冠冢,当年那死婆娘没死时,曾经数次追问这房后孤坟的来历,但他都没有说。

    多少次午夜梦回,他都能见到那魂牵梦绕的女子。一颦一笑皆刻骨,一切仿如从前。

    所以才有了这个坟、这个冢,这是他一个人的秘密,不许任何人染指。

    然而今天,这坟前却立了一人,只见那人在夜风中白衣飘飘,手上还持着一朵墨玉色的牡丹。

    文彦博的视线全部集中在那朵墨玉牡丹上,因为那东西对他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那是坟里主人的信物。

    仿佛被那墨玉牡丹所吸引,文彦博不由自主的从房中转出,与突兀出现在坟前的白衣文士对面而立。

    若是往常,他定然先叫人将其拿下再说。但现在,死志已决的文丞相,没有动一点拿人的念头。反而饶有兴趣的打量着那俊逸潇洒的白衣人。

    他发现此人眼中满是缅怀,倒不像来喊打喊杀的,这让文彦博更加从容。只见他随手掸了掸衣襟,微微一笑道:“朋友踏月而来,莫非想寻香赏花?”没来由的,他一点都不愿意输给面前这人,即使自己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那人把玩着手中的墨玉牡丹,闷声道:“这里除了个黄土埋到半截的糟老头子,似乎就没有别人了,哪来的什么花可寻、什么柳可问?”

    文彦博干笑一声道:“不错,这儿确实不是寻香之所,但朋友能来送老夫一程,这份高义就足以流芳百世了。”

    “你可真不要脸呀。”那人闻言怪笑道:“怨不得人家说文相爷是不要脸的祖师爷呢。”

    文彦博听得出此人话语中强压的火气,微微一笑道:“朋友知道老夫的性命,但老夫却不知道你的,是不是有些不公平呀?”

    那人哂笑一声道:“这世上要是事事公平,还要阎罗王的十八层地狱作甚?”

    文彦博被他噎得一愣一愣,只好苦笑道:“朋友愤懑了,看您容貌奇伟、气度不凡,应该不是无名之辈,不知您的高姓大名?”

    白衣人不由笑道:“你还挺执着,”文彦博微微一笑,却听他足以气死人道:“不过我是来看热闹的,没听说有台上的角儿问观众性命的,所以不说也罢。”

    文彦博哈哈大笑道:“朋友风趣……”白衣人也跟着仰天大笑,一对疯癫的中老年男子夜枭般鬼号起来。

    良久,文彦博突然止住笑声,左手扶腰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谁,”说着双眼直勾勾的盯着对方,一字一句道:“你就是号称‘见首不见尾’的……鬼…谷…子!”

    对面正是乐布衣,他抚摸一下手中的墨玉牡丹,神色平静道:“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你恰好是其中之一。”

    文彦博开怀笑道:“老夫果真是有福之人,临死还能得着当世第一高人前来送行,这下死而无憾了。”

    乐布衣不再和他纠缠‘送行’与‘参观’的区别,转而冷冷问道:“我来问你,当年你既然得了墨玉的芳心,为何还要抛弃她呢?”

    文彦博这才知道她一直念念不忘的那人,居然是大名鼎鼎的鬼谷子,不由一阵妒火中烧。面上却摆出一副哀伤的样子,涩声道:“当年浣纱的西子与越大夫范蠡郎才女貌、情投意合,但为了越国的大计,范蠡亲自将西子送入吴国皇宫,这其中的肝肠寸断,又有谁能体会呢?”

    乐布衣见他自比范蠡,不禁一阵恶寒,稍微站远一点,感慨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落得今天这般田地了。”

    对于鬼谷仙师的批语,文彦博还是很重视的,拱手道:“请仙师解惑。”

    乐布衣淡淡笑道:“因为你太不着调了……”

    文彦博苦笑一声道:“仙师却来消遣在下。”

    乐布衣微微摇头道:“不是消遣,你实际上就是个怂货,却总把自己当成高人,所以我才弄不明白,墨玉为什么看上你呢?”

    文彦博得意笑道:“就算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但能胜过仙师一次,文某也不虚此生了。”

    乐布衣一向是个锋利的人,他唯一的弱点就是这朵墨玉色的玫瑰,而文彦博显然看出了这点,毫不留情的奚落起来。这让乐布衣的表情不再那么淡定,他微微皱眉道:“看来你无数次用这番说辞来安慰自己。这样也好,否则你就太可怜了。”

    文彦博闻言面色一窒,叹息一声走到坟边,定定的望着那坟良久,伸手捧起一抔坟上土,贪婪的嗅了嗅,才幽幽道:“其实你一点都不了解她……”

    乐布衣的眉头皱成个凹字形,默然无语的望着文彦博,静静听他道:“世人都知道,鬼谷子八门六术、无所不能。其实你还是有不能的……”说着微笑望向他,轻声“你不能克服自己的骄傲,你被你的骄傲蒙蔽了眼睛。”

    乐布衣默然无语,手中的牡丹冰凉刺骨,让他几乎不能把握。

    文彦博将手中的泥土重新拍在坟上,又开始一棵棵的拔着坟边带露的野草,口中轻声道:“你只道墨玉儿没有选择你,可你想过她为何没有选择你吗?”

    乐布衣能感觉到,萦绕在自己心头近二十年的迷雾终要散去,他的呼吸不由急促起来,沉声问道:“为何?难道不是因为她中意的是你吗?”

    文彦博头也不回的轻笑道:“我倒也想如此,”说着站直身子,拍拍手上的泥土道:“若墨玉儿爱的是我,也许我就不是今天的我了。”

    乐布衣皱眉听着文彦博绕口令般的说辞,艰难问道:“那墨玉儿喜欢的是谁?”

    文彦博霍的转身,双目喷火道:“我真替墨玉儿不值,怎么就爱上你这么个只爱自己的家伙?”踉跄着走到乐布衣身前,用那双沾满泥土的手紧紧揪住他的衣领,近乎咆哮道:“你一听她说爱的不是你,就将自己立刻缩成一团。你的骄傲不容许你去质问一个不爱你的人,为什么不爱你!对不对!”

    只听咯啦一声,乐布衣手中刚刚黏接起来的墨玉牡丹,又一次被他从中捏断。他额头的青筋一条一条,强抑住快要爆发的情绪,一把提起文彦博,甩手掼到坟包上,低声嘶吼道:“一派胡言,你就是一派胡言!不要以为你文彦博龌龊,别人就都是一般龌龊!”

    文彦博的老腰哪禁得起这般蹂躏,顿时仰面瘫倒在坟包上,连手指头都动弹不得,但他却毫不在意的哈哈大笑道:“你动手了,因为你心虚了,因为你被我说中了……你在生气,但你生的是自己的气!若是当初你没有那么骄傲,你就会想明白,墨玉儿如此做,只是为了秦家的存续而已,而不是什么喜欢上了别人!”

    说着仰天长笑道:“她是谁?她是墨玉儿啊,世上最纯洁、最善良的女子啊,又怎么移情别恋呢?”虽然像是在笑,可那浑浊的泪水,却如决堤一般,止也止不住:“实话告诉你吧,当时我正好死掉了前妻,便想将她明媒正娶,可她只是一味找藉口推脱。现在想来,就是想等着你想明白了,再回来将她接走。”

    “结果等来等去,等到了两国谈判,墨玉公主和亲的结果。时至今日,我仍记得当时她接到圣旨时的表情,那分明是‘解脱’啊!”文彦博大口喘着气,满脸的伤怀道:“那一刻,我才彻底明白,我就是用尽浑身解数,都不能在她心里挤占哪怕一丝地方,她的心里自始至终只有你一个人啊!”

    仿佛一道晴天霹雳落下,打得乐布衣肝胆欲裂,他摇晃几下,勉强站住道:“你说什么?墨玉心里的人是我?”见文彦博凄然点头,他不由呆滞道:“那她为何……”不用再说,以他的聪明程度,只须点破这层窗户纸,事情的来龙去脉自然清清楚楚……

    若是当年墨玉公主实话实说,年轻气盛、还不知何为‘天下’的乐布衣,九成会将她带走,从此归隐田园、采菊东篱,万不回管什么大秦皇家存亡断续的,所以她才骗了他。这简简单单的一句‘我喜欢的是别人。’竟然整整骗了他二十年!

    若说错过墨玉公主,没有他自身的过错,是谁都不信的。

    一道鲜血从乐布衣口中喷出,正洒在那衣冠冢上,乐布衣双膝一软,跪倒在坟前,伸手捧起冰凉的泥土,喃喃道:“你说的不错,我是个懦夫,当初自以为男人一样的退出,本质上却仍是懦弱的行径。”说着说着,泪水便滑了下来。

    莫道男儿心如铁,一朝梦醒,满山红叶,俱是断肠血。

    夜凉如水、月色凄婉,两个老男人眼泪纵横,只为身边一座孤坟而哭,若是那位墨玉公主在天有灵,不知是该欣慰的笑了,还是会肝肠寸断呢?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岗。

    突然,夹杂着喊杀声与哭号声的嘈杂声从四处响起,惊醒了沉浸于往事不能自拔的乐布衣,他随手擦干眼泪,自嘲笑笑道:“痛快!”

    文彦博哈哈笑道:“不错,二十年的心曲、二十年的块垒,今朝一吐而净,实在是痛快啊。”

    乐布衣一笑,又问道:“还有最后两个问题,你如实回答,我就可以带你走。”

    那只文彦博缓缓摇头道:“我不走了,我累了,我就要靠着墨玉儿睡了。”说着洒然一笑道:“但你尽管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乐布衣只道他说得场面话,沉声问道:“当年让墨玉去齐国和亲,是谁的主意?”问这问题时,乐布衣面目狰狞,仿佛要吃人一般,但不是冲着文彦博的……因为他能感到,文彦博对她的爱,似乎比自己还要深厚。

    文彦博闻言皱眉道:“这件事情,是李浑先提出来的,但以文庄太后的作风,她应该至少是默许的。”

    乐布衣鼻息沉重的点头道:“第二个问题,乔远山与你什么关系?为什么那账册上没有他的名字?”

    文彦博错愕半晌,恍然大悟道:“我说嘛,神机高徒的机关,怎么被人砍瓜切菜一般破掉了呢。除了鬼谷仙师,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乐布衣毫不否认道:“是又如何?你很愤懑吗?”

    文彦博一阵憋气道:“按说老夫恨死你这害得我身败名裂、家破人亡的混账了。”说着又撇嘴笑道:“但都到这一步了,我还有事儿求着你,只能下辈子再报仇了。”

    乐布衣站起身子,拍拍手道:“随时欢迎。”

    文彦博呵呵笑道:“你不怕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乐布衣也呵呵笑道:“我会五雷正法心一诀,捉鬼画符是我的副业。”

    “乔远山不是我的人。”文彦博终于揭开谜底道:“他岳父是蒋老相爷,又怎么会投靠我这边呢?”

    “那他为何将五殿下的行踪泄露给你?”外面的嘈杂声音听起来越来越真切,乐布衣只好加快语速问道。

    文彦博摇头笑道:“这你得问乔远山或者蒋老相爷,也许李太尉也知道,但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乐布衣点点头,虽然对他的回答不甚满意,但已经没时间再细细盘问。俯身便要背文彦博起来,却被他毫不犹豫的拒绝道:“你走吧,我已经油尽灯枯,就算侥幸没死,也是个活死人了,却不想再受这人世间的煎熬了。”人都是上山容易下山难,更何况一国宰相呢?

    乐布衣之所以想救他,不过是方才产生了些物伤其类的感觉。再说文彦博已经是没有爪牙的病老虎,再也成不了祸患,看在他对墨玉的感情的份上,才想顺手为之的,但见他坚持,也就不再说话。

    乐布衣放开文彦博,沉声问道:“方才你说有事相托,现在说吧,是照顾你那二儿子吗?”

    文彦博摇头笑道:“我已经给他准备好了一切,若是他连个混吃等死的富家翁都当不好,那还是死了算了,浪费仙师时间作甚?”

    “那你想让我作甚?”

    “将墨玉儿的坟,从东边迁回来。她都出去二十年了,肯定想家了。”只听文彦博喃喃道。

    乐布衣意外的点点头,他不得不承认,今天的文彦博,确实几次颠覆了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

    深深看文彦博一眼,乐布衣将半边墨玉牡丹搁在他手中,轻声道:“到那边也有个信物,说不定凭这个就能找着她呢。”

    文彦博紧紧攥着那半边牡丹,微笑道:“她那么好的人,一准早就投生到哪家安康人家了。我却必坠阿鼻地狱,碰不上的。”

    “那就当个想念吧,下油锅时也好捱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