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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妖怪·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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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叔不明觉厉。

    桑瑜悄悄拧了一把腿上的软肉, 把脱缰的小心思收敛起来, 注意力回到最初的问题上。

    实验?

    蓝钦双手扣得发红,重新拾起笔写, “只要能验证我说的真实性, 你随意选方法, 我全部接受。”

    他这样低姿态, 予取予求, 桑瑜那种酸涩又涌上来。

    她不忍拿他做什么实验, 实实在在劝说,“先生,这个米糊特别简单, 我把详细步骤全写出来行吗?保证精确到每种东西的用量和时间, 做出来口味肯定没变化, 过后你让家里做饭的阿姨试试?”

    蓝钦定定看她几秒,转向陈叔。

    陈叔过来弯下腰, “先生?”

    蓝钦写,“接何嫂过来,半小时内。”

    陈叔答应一声,不放心别人, 拿起车钥匙火速出发。

    桑瑜傻了, 这走向不对啊。

    她葱白手指挠挠细碎的鬓角, 眼看着陈叔风一样消失, 茫然问:“你不是刚吃过吗?这么急接何嫂做什么?我写下步骤, 等晚上她再给你加餐就行。”

    蓝钦摇头,一笔一划给她坚决的三个字——

    “做实验。”

    桑瑜吸了口气,蓝钦这人,别看瞧着温温雅雅没脾气,一动起真格好像就特别会钻牛角尖儿。

    她怕了行吗,她不想拿他当实验品!

    现在跑……来得及吧?

    她小心翼翼退两步,立马接收到蓝钦的眼神。

    浓稠寂静,深不见底,偏又无依无靠,像飘摇的雾。

    她每离远一点,他就更无助几分。

    等她靠上门板,一只脚颤巍巍伸出拖鞋时,他眼里已经彻底没了生气,垂下头,抓住宽荡的裤腿,似是一道形销骨立的晦暗影子。

    他长得实在好,这副模样太招人疼。

    桑瑜那颗小心脏,一下子酸软到没边儿,败了,无可奈何举起手,“行行行,全听你的,实验。”

    没办法了,既然他不放弃,她不相信,都这么固执己见,那……按他提出的,实验就实验。

    蓝钦要给的毕竟是几百万!

    摆出的又是“我只能吃得下你亲手做的”这么匪夷所思的理由。

    如果无法确定,心里没底,她怎么敢随随便便接受……

    “但是先说好啊,”桑瑜虽然不信这事儿,但想到万一的后果,有点怂怂的,强撑气场提条件,“你要是吐了可别怨我,不准让我负责,不准去康复中心投诉我!”

    蓝钦满身的霜雪因为她一句话融化殆尽。

    他重重点头,在夕阳里站得笔挺,怕她不信,还举起三根手指放到额边,给她保证。

    半小时不到,陈叔带着何嫂重磅登场。

    说重磅一点不夸张,俩人手里提满了袋子,蔬菜水果,禽肉海鲜,看得桑瑜眼花缭乱,怀疑这两位是把菜市场直接打包回了家。

    何嫂第二次见桑瑜,热乎得跟亲闺女似的,拉着她手不愿放,“桑小姐,我的眼光你放心,食材全是最好的,你尽管挑。”

    桑瑜没好意思说,以蓝钦的身体,哪用得着这些啊,有根胡萝卜就够了。

    她有了计划,把厨房玻璃门拉紧,放下遮挡的百叶,形成私密空间。

    “何嫂,这里面没监控吧?”

    “当然没,”何嫂澄清,“在你过来之前,厨房基本就是个摆设。”

    桑瑜惴惴地“哦”了声,扒开一点门缝,探出脑袋观察蓝钦,确定他老老实实坐在餐桌前,看不到厨房内景,才哗啦关上门,开始把这道无比简单的胡萝卜米糊手把手交给何嫂。

    何嫂做饭经验丰富,人又细心稳妥,一步步按她指示,相当于复刻。

    做好后,桑瑜检查外观,尝尝味道,没问题,跟她做的一模一样。

    她端着碗走出厨房,发现蓝钦从餐桌换去了沙发。

    看出她的疑惑,蓝钦主动解释,“沙发离卫生间比较近。”

    想吐的时候,跑过去能方便些。

    桑瑜手捧赝品,心里难免发虚,心跳不由自主加快,把碗放到他面前,故作镇定地扯谎,“你想太多了,这碗是我做的,先给你吃饱一点,何嫂那份还没做好呢。”

    第一步,破除他的心防,让蓝钦以为米糊出自她的手,尽可能去掉先入为主的心理因素。

    蓝钦闻言撩起眼帘,静静笑看她一眼,抬起勺子。

    他这一笑简直华光四起,既无奈又纵容,桑瑜胸口犹如被大把羽毛轻刮而过,酥痒酸麻来得毫无预兆,却势头凶猛。

    蓝钦在纵容谁?她么?

    可她……正在哄骗他,等着看他可能会发生的难受。

    桑瑜不禁鼻尖一酸,伸手阻拦,“先生,要不你还是别——”

    话没说完,蓝钦已经把勺子放到唇边,没有任何犹豫地直接吞下。

    偌大客厅鸦雀无声。

    时钟指针滴滴跳过。

    蓝钦垂着头,搭在膝上的左手逐渐绷出嶙峋骨节,他用力捂住嘴,合眼强忍,喉咙食管里翻搅出的火辣涩痛偏偏一阵强过一阵。

    他苦笑,看来吃过她亲手做的,这身体就被惯坏了,一点外来物也没法接受。

    桑瑜没想到蓝钦的反应会这么大,她表情也变了,手足无措地半蹲在他腿边,“先生?”

    蓝钦想写字说没事,但做不到,他撑到极限,按着沙发站起身,脚步不稳地冲进洗手间,反手锁门。

    龙头里的哗哗水流,间或夹杂的痛苦呕吐,刺得桑瑜僵在原地,慢慢红了眼圈。

    没过多久,蓝钦走出来,给她写一行字,“是何嫂做的吧?抱歉,我吓到你了,继续。”

    桑瑜脸上发烧,强烈反对,“还继续什么!我,我去给你做点吃的!”

    蓝钦望着她,“那你相信了吗?”

    桑瑜卡住,一时回答不出。

    他莞尔,眼尾微弯的弧度格外温存,“没事,我们继续。”

    “我不想!”

    他笔迹不稳,难得对她固执一次,“桑瑜,听话。”

    对峙宣告失败,再回到厨房,桑瑜彻底笑不出来了。

    蓝钦刚才每一个真实的反应都历历在目,她看得出来,绝没有掺假。

    何嫂拍拍她的手臂,“我跟你说过了,没用的,先生一口就能尝出不对劲儿。”

    桑瑜咬咬唇,“他总这么吐吗?”

    “可不是嘛,”何嫂连声叹气,“先生今年才二十四,多年轻,长得好又有本事,你知不知道,他随便画一张设计图就能值好多钱的。可惜落下一身的毛病,像个正常人那么过日子都做不到。”

    “他们家真是作孽哦……”

    桑瑜隐隐觉得何嫂的话涉及到了蓝钦家事,她不方便多问,只管闷头做东西,手起刀落,一片菜叶不小心切成了丑兮兮的三角形。

    天色转暗时,两份完全相同的蔬菜蛋羹出锅。

    蛋羹色泽鲜嫩,喷香诱人。

    桑瑜把两碗一起端到茶几上,给蓝钦说明,“一份是我的,一份是何嫂的。”

    第二步,真假蛋羹同步出现,看蓝钦是否真的能够分辨。

    她先拿个空碟,每碗舀出两勺给陈叔。

    陈叔使命感十足地品了又品,直到吃光也没分出有什么差别,竖大拇指,“好吃,都好吃。”

    桑瑜给自己也盛了两勺,反复细细尝过,凝视蓝钦的眼睛,“先生,不骗你,真的一模一样。”

    她甚至已经分不清这两碗到底哪个才是她做的。

    蓝钦扬唇,伸出手。

    桑瑜把勺子给他,皮肤相碰时,感觉到他更冰了许多的指尖。

    她嗫嚅,“先生……”

    先生别吃?先生别试了?

    可到此为止,她真的信了么?

    蓝钦明白她的犹疑,按从左到右的顺序,当着三双瞪大的眼睛,先吃下左手边这碗。

    陈叔和何嫂四只手握成拳头,桑瑜紧张地身体前倾,眼都不敢眨。

    蛋羹的香味蔓延口腔,滑入咽喉。

    蓝钦胸口起伏几下,放下勺子,来不及多看桑瑜一眼,再次冲进卫生间,把胃里好不容易拥有的那碗米糊彻底吐干净。

    桑瑜跟着跑过去,眼巴巴等到门开,马上搀他的手臂。

    蓝钦靠着门框,脸上素白,喘息沉重,有些涣散的目光定在她软白干净的一双手上。

    他最讨厌有人同情他,可怜他,搀扶他……

    可现在,想扶他的人是桑瑜。

    他拒绝不了。

    “你怎么样?”桑瑜见他怔愣,急得跺脚,“胃疼吗?喉咙疼吗?你哪里难受赶紧写给我看看!”

    她没闲心顾虑太多,干脆上手,半扶半拥,强行把蓝钦带回沙发边,压着他坐下,热水杯塞进他手里,“快点喝口水!”

    蓝钦很清楚,她的关心紧张,只是把他当病人,跟康复中心里任何一个患者都没有区别。

    但他仍旧开心,为了哪怕一点点的亲近。

    他把左手边的碗推得老远,右手边的碗搂近,朝桑瑜弯弯眼,开始心满意足地大快朵颐。

    桑瑜也在这个时候发现,蓝钦捧起的碗中,深埋着一块特殊的三角形青菜叶,的确是她亲手切的,她有印象。

    蓝钦选对了。

    她心里翻江倒海,世界观都受到了冲击。

    蓝钦三两下就把蛋羹吃光,脸上终于恢复了些许血色。

    可是没吃饱,胃又吐空了,蛋羹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他恋恋不舍舔舔唇,暗暗庆幸,还好幸运地先尝了左边那碗,吐完还能吃下这么好的东西,否则顺序换过来,都要吐掉了。

    桑瑜闷声问:“怎么样?”

    蓝钦笔一挥,“好吃!”

    桑瑜要哭了,她问的是他身体怎么样,他刚那么难受地折腾过,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夸她!

    她丧气地双手捧脸,失神喃喃:“先生,你懂不懂,太好说话会被欺负的,我觉得……我现在就是在欺负你……”

    蓝钦还端着空碗舍不得放,用摇头尽力反驳她的话。

    桑瑜叹气,他作为出钱方却这么乖,更衬得她麻烦又心狠。

    她的自责达到顶峰,鼻酸得厉害,生理性眼泪无意识沁出两滴。

    蓝钦看到她大眼里罩了层薄亮的水光,莹白眼廓漫上微红,他心一抽,匆匆扯了张纸巾,想沾沾她睫毛的湿。

    桑瑜发现了,皱眉盯着他,不太确定地问:“……你要给我擦眼泪吗?”

    蓝钦被看穿,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伸向她眼角的手僵在半空。

    她还真的猜中了。

    桑瑜越发不是滋味儿,就算是蓝钦情愿吧,可他的确被她坑得很可怜,不但不生气,还惦记着要给她擦泪。

    傻兮兮的一根筋。

    她心口莫名爬上细细的痒,像有微凉的手指在轻缓揉捏。

    他想擦眼泪而已么?她同意了。

    桑瑜吸吸鼻子,血液有些升温,倾身朝他凑近了一点,把一张细软白净的脸扬给他,轻声说:“给你,擦吧。”

    “你可别怪那场雨,淋雨最多算个诱因,你这是疲劳过度,长期休息不够免疫力下降!”

    桑瑜偷瞄孟西西,没底气吭声。

    瞧这可怜巴巴的小模样,孟西西不忍心说了,坐床边没好气地换了话题,“你之前不让我们过来,就是因为这环境?”

    刚才她进门不久,好巧不巧正碰上了桑瑜室友毫不避讳的激情前奏现场,惊得她差点掀桌,现在想想还满心不适,“尽快换个房子吧。”

    桑瑜蔫蔫趴在被子里,“租金交了半年的,还有一个多月才到,提前走不给退钱,”她环视一下身处的房间,很习以为常地弯起眼,“虽然地方不大,有点小麻烦,但上班近价格低啊,我住着挺好,不过要喊你们过来玩,我可就说不出口了。

    简颜和孟西西家庭条件都很好,从小到大娇生惯养的,要是来她这小屋子里挤着,她真心过意不去。

    孟西西皱眉,给她掖掖被角,“既然这么在乎钱,干嘛还总自掏腰包给大家做吃的。”

    “我是急着买房子才巴不得多省点多赚点,平常够用,”桑瑜在枕头上蹭蹭,“再说零食的食材其实特别普通,真的不费钱,只要你们喜欢,我就超有满足感。”

    她嗓音虽然哑,笑得却极甜,上扬的调子里混着细软鼻音,“而且我目的可不单纯,是想拿好吃的俘获你们的心呀——”

    “别仗着长得美就撒娇,”孟西西被萌到,没办法地点点她额头,“真要是没钱记得跟我说,我给你拿。”

    桑瑜笑着躲,“不用不用,我花销少,食材碰上促销就三五块钱一斤,我前几天给上门打针那家带的零食,原材料总共才——”

    她还没说完,孟西西猛地双手一拍,等不及插嘴,“你不提我差点忘了!你上门打针那家到底什么情况?太古怪了吧。”

    桑瑜一懵,眼前立刻浮现起男人戴着眼罩,静躺在床上的画面。

    除了过份美貌,没问题啊。

    她追问:“怎么了?”

    孟西西想想就气,“昨天中午第三次上门,我替你去的,谁知道连楼下单元门都没进去!”

    桑瑜吃惊,第一反应是有误会,以陈叔的好脾气,不可能把人拒之门外。

    “对讲接通速度确实快,像在旁边特意等着似的,问题是态度不好啊,”孟西西郁闷,“直接质问我为什么换人,桑瑜去哪了。我哪敢说你重感冒请假,你病倒之前刚给人家近身打过针,万一拿这个挑你错处,投诉你怎么办。”

    “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你太忙走不开,”孟西西摊手,“结果可好——大爷冷冰冰说了句,不接受换人,会跟康复中心联系,就给挂了!”

    桑瑜直觉情况不太对,撑起身,“最后针打了吗?”

    孟西西说:“没打,白跑一趟,我听主任说,等你病好能上班了再去。”

    所以主任竟然同意了陈叔的要求……必须由她上门才行?

    桑瑜不明所以,回想去过的两次经历,跟孟西西受到的待遇截然不同,心里有些隐隐的不安。

    她目光落到床边垂着的输液管上,清晰记起男人冰凉素白的手,还有上次临走前,她鬼迷心窍放进他手里的花生酥。

    当时还怕他一激动扔她脸上呢,事实却是,他僵了,在反应过来后,立刻收拢五指,把花生酥当宝贝似的,抓得严严实实。

    因为这个动作,她心里还莫名其妙地软了一下。

    但现在头脑清醒了,再琢磨就处处不对。

    跟她的生活有天壤之别的富贵人家,素不相识的男人,即便病着也身处云端,绝对不应该对她另眼相看。

    孟西西走后,桑瑜又在床上趴了好半天,脑袋快炸掉也没能理出个所以然。

    她有气无力拱进被窝里,半晌后觉得热了,伸出两条光溜溜的细白长腿,懒懒搭在床沿。

    算了,反正明天就上班了,当面问问主任再说。

    *

    凌晨。

    封闭的工作间里,蓝钦眼眸低垂,勉力握笔,对着潦草的设计图失神,他唇上血色浅薄,喉咙偶尔生涩地滚动,不时望向手机屏上的时间。

    空荡的胃饿到抽缩,闷了几天的胸口似乎流不进一丝氧气。

    他呆坐到太阳高悬,陈叔端着碗来敲门,“先生,米糊打得很细,加了糖,试试吧?吃一口也行。”

    今天应该是桑瑜第四次上门的日子。

    明知道她出现的可能很小,但蓝钦心里依然存着微弱希望,万一呢……

    万一桑瑜来,他再这么饿着,脸色会非常难看。

    蓝钦伸出手,陈叔大喜过望,把碗小心递给他,“温度正好。”

    他舀了半勺,吃药似的闭上眼睛,直接吞下去。

    无法适应的口感和气味顿时直冲咽喉,火烧火燎的痛感立即反射性涌起,激烈冲击着每处濒临极限的神经。

    米糊经过喉咙,滑入食管,一路刺激颠簸。

    蓝钦唇上最后那点血色尽数褪净,指甲狠压进掌心,忍无可忍地推开椅子,踉跄着冲进最近的洗手间,熟练地顺手锁门,俯身在马桶边吐出来。

    清瘦脊背弯折,额发落下半遮住眼帘。

    吐过后,他扶着洗手台半晌没动,整个人死气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