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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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老病死大概是每个人都逃不过的魔咒, 只是在面对沈怜芳的时候,沈芜总觉得她会是特殊的。

    你看啊, 二十岁的时候,华国人都在看她的电影,五十岁的时候,她还是华国的不老神话, 哪怕到现在,仍旧有许许多多的人叫她女神,每年的生日会办的风生水起, 去年还请了好几个娱乐圈知名的小鲜肉助阵, 妆容也永远精致服帖,哪怕是皱纹,都漂亮的像是装饰在脸上的点缀。

    她怎么会老,怎么会死呢?

    沈芜想不明白。

    帮忙转院的好友送来关怀, 其他听说了消息的人,也陆陆续续发来消息, 鲜花和水果,摆满专门安排给她们的休息室, 花篮甚至放在了外面的走廊上面,沈芜疲于应付,好在有俞红帮忙,将事情处理的面面俱到。

    “你看看你哟, 妆都没画, 黑眼圈大成这个样子, 下部戏是要去演熊猫吗?”

    听到熟悉的嘲讽声,沈芜缓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姑婆醒了。

    她下意识地抬眼看了一眼输液瓶,发现里面液体还多,才松一口气,问道:“感觉怎么样?”

    “感觉好的可以去蹦迪,”老太太眯着眼睛,看了看沈芜,“啧啧,瞧瞧你那模样,我还没死呢,你搞得像是我死了一样。”

    “呸呸呸,胡说八道些什么。”沈芜背过身,抹了一把眼角的泪花,转头就自然地露出了笑容,“什么死不死的,你就不能少说两句吗?”

    “现在少说,以后就没的说了。”

    老太太悠悠感叹道,沈芜的泪水险些又掉了下来,她狠狠地瞪她一眼,明明应该是相当凶狠的表情,却因为骤然垂下的一滴眼泪,而显得有些可怜巴巴。

    老太太不得不举手投降,“行行行,好好好,我不说,我不说总行了吧?”

    好不容易哄好沈芜,她又忍不住恢复本性,轻轻地嗤笑一声,嘲笑道:“爱哭鬼。”

    沈芜咬牙,“你再说我就真的哭给你看!”

    老太太转过头,一副我大人大量,不和你计较的模样。沈芜在她背后,抓紧时间擦眼泪,打理好自己,然后去外面喊了医生进来。

    “您感觉怎么样?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医生态度温和,关怀备至,老太太却眯着眼,一个劲儿往人家脸上瞧,问到什么都说自己好得不得了。

    “哎呀,小伙子可真俊,这年头的医生都像你一样,长得这么好看的吗?”

    “你今年多少岁了呀?有二十五吗?”

    青年医生朝沈芜投去求助的目光,后者双手抱胸,给了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最后这医生几乎是落荒而逃离开的病房,转身的时候,沈芜注意到,他耳朵根都红透了。

    老太太咂咂嘴,鼻子吸了一口气,“这个小伙子要是下午再来一次,晚上我就能和他一起跳迪斯科。”

    沈芜:“……”

    您可安分点吧,都快虚弱的说不出话来了,还不忘调戏人家小年轻,她真担心那医生明天就不来这病房了。

    老太太没醒多久,说了几句话,就忍不住犯困,眼睛看着看着就眯在了一起。

    昔日,这双眼睛哪怕布满了皱纹,也总是清亮的,充满精神的,而今,却是一片浑浊,仿佛下一秒里面的光芒就会尽数散去。

    沈芜第一次感受到了死亡的可怕。

    她不是没见识过死亡,曾经为了演好一个癌症患者,她在医院癌症病房里住了整整一个月,那是个死神的常驻地,在那里的每个人每天都像是在等抽签一样,总有一个人被抽到,然后同世界告别。

    但当死亡的阴影追随在至亲之人身上的时候,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没有经历过的人永远无法对这种感觉感同身受。

    只有当你亲身,真正的意识到眼前的人,曾经朝夕相处的人,将会死亡,将会步入一个你无法到达的世界时,才能够体会到,那种心脏被人挖空一块,似乎永远都无法修补起来的空落感。

    “哎呀,别摆着一张臭脸嘛,看到你这张不漂亮的小脸蛋,我心情都不好了……”老太太嘟嘟囔囔地道,声音很小,要不是病房里十分安静,沈芜几乎都听不到,“有什么好怕的,几十年后你就来跟我作伴了……”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渐渐地就小了下去。

    好一会儿,就在沈芜以为她睡着的时候,才又听到她强打着精神的声音响起,“我先说好,要是真到了危急关头,可千万别抢救,抢救回来我也跟你急,我宁愿漂漂亮亮的死,也不愿瘫在床上让人伺候,老娘漂亮了一辈子,绝对不能死的没有尊严,沈小芜,听到没……”

    “听到没……”

    沈芜咬着嘴唇,握住了老太太垂在床边冰冷的手,用近乎哽咽的声音道:“听到,听到。”

    以往她不是没有和老太太讨论过类似的事情,但那时候死亡距离两人都很远,她也从不会去想,有一天老太太会死这件事情。

    她总觉得,哪怕到了一百岁,老太太也会穿着一身碎花短裙,左手拄着拐棍,右手提着Gucci的包包,步态嚣张的走在大街上,也许嘴里还要叼一根耍酷的烟。

    但有时候事情发生的就是那么猝不及防。

    越是想不到的事情,越是不敢想的事情,越是要发生。

    俞红中午来送了饭,考虑到她的心情,菜色做的很清淡,但沈芜仍旧没有吃多少,拿着筷子简单的挑了挑,就当是吃了饭,一整盒米饭只在面上一层,看出有被挑动过的痕迹。

    “人是铁饭是钢,你不吃饭怎么行,别老太太没事,你先倒下去了。”沈芜已经连着好几天,没吃多少东西,俞红是又担心又着急,“你本来就有胃病,饭一顿都少不得,要是病发了,你倒下来了,老太太怎么办?”

    “我心里有数,”沈芜道:“我是真的吃饱了,俞红姐你别担心,我白天吃了病房里的水果的。”

    俞红只看一眼,就知道她在撒谎。

    花篮的苹果香蕉,摆的尖尖的,连上面的蝴蝶丝带都没拆看,难不成她还能凭空取物不成?

    但她向来拿沈芜的任性没有办法。

    “我是劝不住你,”她说,“我让劝得住你的人来劝。”

    沈芜没想到她会把赵随安喊来。

    她无意让旁人察觉到自己的软弱,也不习惯于从别人身上汲取温暖,因此哪怕在赵随安怀里发泄了一通,第二天依旧利落地赶人,不让赵随安留下来。

    而赵随安也察觉到她的态度,并没有过多的打扰,只是每天会发一两条消息,询问一下情况,既不显得过于亲近,也不会太过于疏远。

    他来的时候,老太太正醒着,医生说可以吃点流质食物,沈朝夕正一勺一勺的给她喂粥,见到赵随安进来,老太太立马闭紧了嘴,沈芜转头,看见他,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头。

    “沈姨,沈芜姐。”

    赵随安恭敬地打了招呼,老太太冲他招招手,笑眯眯地道:“好久不见,随安又长得俊了。”

    “您也是,哪怕躺在病床上,都跟病西子似的好看。”吹捧的话随口拈来,沈芜都不知道赵随安有这么好的本事。

    老太太很受用这样的话,眼睛都笑的眯了起来,尤其是当赵随安伸手自然结果沈芜手里的碗,准备给她喂粥的时候,越发的高兴。

    她口不对心的说道,“你是客人,这种小事情,怎么能够麻烦你呢。”

    赵随安吹了吹勺子里的白粥,“难道连这单荣幸您都不给我?”

    老太太像个小孩一样张开了嘴,“啊——”

    赵随安姿态温柔,没有半点的不耐烦。

    笔挺的西装都被他穿的柔和起来。

    落日的余晖穿过玻璃,洒在他的脸上,沈芜莫名地觉出暖来。

    老太太没有吃下多少东西,哪怕有美男喂食,也不过用了小半碗的粥,就吃不下了,摆着手要休息。

    临睡前,她将两人赶走,让赵随安把沈芜有多远带多远,别再自己眼前碍眼。

    “脸不洗妆不画,你看她那个丑样子哦,简直不想说这个丫头是我养大的,一点都没学到我的精致。”老太太嘴里满是嫌弃,“还有你看她,瘦的跟个柴火棍似的,连胸都没了。”

    赵随安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胸口的位置。

    胸都没了当然是句笑话,沈芜除了脸,长得最好的就是胸,哪瘦了这地方都没小半分,但她瘦了也是真的,肤色也白的吓人,憔悴的像是生了一场大病,不如往昔的光鲜亮丽。

    “行了行了睡你的,我晚上再来看你。”沈芜再多的伤感情绪,也被老太太给怼没了。

    “要你看,”老太太十分有脾气,哼哼唧唧地道,“人家要小赵来看我。”

    一个人家,说的沈芜掉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老小孩老小孩,越老越像小孩,赵随安低声保证,晚上一定来,还给她带花。

    “我要玫瑰,大红色那种,瞧瞧这些人送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还百合,雏菊,一点也不对我的胃口。”

    赵随安承诺连连,“那我晚上送你一大捧玫瑰。”

    得了保证,老太太这才心满意足的闭上眼睛,嘴上虽然俏皮,陷在被子里的她,却只有小小的一团,看上去很是虚弱。

    沈芜为她掖好了被子才离开。

    她走在后面,小心地关上门,听见脚步远去的声音,穿上的老太太,才睁开了眼睛,看着天花板。

    她寿命无多,她知道。

    都说大象在临死前,能够感应到自己的死期,会走进所谓的象冢等死,以往她总觉得这种传说不可信,现在却觉得,应该是真的。

    躺在医院里的每一分每一秒,她都能够感受到生命在流逝,听得见人生倒计时的滴答声。

    对于自己的一生,她没有什么好后悔的。

    当了一辈子的演员,光鲜亮丽了一辈子,漂亮了一辈子,虽然亲缘浅薄,但好歹有沈芜这么一个侄孙在,也算是有了后代。

    她享受过全世界的瞩目,吃过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见过世界上最好的人,经历过世界上最好的事情,没什么好遗憾的,也没什么好牵挂的,活到她这个年龄离开这个世界,应该说是恰到好处的。

    她唯一牵挂的,大概就只有沈芜了。

    约好时间来的人,敲了敲门,不等里面传来动静,就小声地推门而入,和沈怜芳合作了许多年的律师,小声地跟她道:“待会儿咱们会录个视频,文件你要是有力气就签字,没力气的话在视频里面应一声,按个指印也行。”

    老太太微微点头,动作不大,足以让旁人看清。

    有句话叫,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这话搁在沈怜芳和沈芜两人身上,同样说得通。

    老太太出事之前,沈芜从来不知道,沈家竟然有那么多的亲戚。

    当初她爸出世,她妈改嫁的时候,没一个人愿意收养她这个找不到地方放的拖油瓶。

    现在老太太往病床上一趟,一群人冒出来成了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孝子。

    网上甚至有人在抹黑沈芜,说她不让这些亲戚见老太太的行为,是为了独占老太太的家产。

    说起来沈芜都觉得好笑。

    她像是缺钱的人吗?

    如果所有钱能还回一个健健康康的老太太,她宁愿什么都不要,身外之物哪有人来的重要。

    对于这些跳梁小丑,她向来是不予理会。

    不过老太太总想着,将前路为她清理的干净些才好。

    视频里,鼻孔插着氧气的老太太慢吞吞地道:“……我的亲人有且仅有沈芜一个人……”

    另一边,赵随安没有选择将带去餐馆,而是把她带回了自己的家。

    “想吃点什么?”

    “随便什么都行。”

    “给你煮个阳春面?”

    “好啊。”

    路过超市的时候,他进去顺便买了一把新鲜的小菜。

    细细的面条被铺在面碗里,上面淋了一层肉臊子,好在有着翠油油小白菜的点缀,并不显得油腻。

    饶是一直没有胃口的沈芜,也被这碗面勾起了食欲。

    吃过后赵随安并不让沈芜洗碗,自己收拾着去了厨房,再出来的时候,发现她窝在沙发上,已经闭上了眼睛。

    长长的睫毛下方,是两道少见的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