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十一章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弃宇宙全职艺术家第九特区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

一秒记住【思路客小说 www.siluke8.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真是見了鬼了,这家伙是老熟人了吧!

    我一开始只是觉得总是碰见老虎这件事太过倒霉,方才在林子里见到这只老虎的时候,就在反复思考:为什么总是能碰到花纹斑斓的花虎呢,为什么自己的运气能差成这个样子……但现在想想,虽然开始确实见到了它身上的花纹,只不过一时间因为光线太暗,加上受到惊吓的缘故,也压根没仔细看它到底长成了什么样子。

    我就说吧,怎么可能啊!

    人是不会总是这么倒霉的,再怎么说,我也不可能真的有吸引老虎的体质吧。方才的那一瞬间吓蒙了,我六神无主,还以为自己和老虎有了什么奇怪的缘分,但现在看来,真的真的从头到尾只碰到过这么一只猛兽而已,恐怕用我的脚力走上半天,也只能碰上同一只老虎。老虎狩猎范围是很广的,它们的地盘彼此很少有交错的时候,靠气味来划开领地,基本上不会互相越界的可能。这一大片土地,大概都是直属于这只老虎的地盘吧。

    不过再威风的霸主也有马失前蹄的落魄时刻,毕竟现在的它……没有牙。

    就算叼住了我的脖子,也没法痛痛快快的洞穿我的喉管。不然的话,它干什么要磨蹭半天不动嘴呢?它一定不会再攻击我了。

    既然确保自己的状态已经安全了之后,我便静下心来,试图整理一下思路。

    想想猫科动物的捕猎的方式多种多样,但主要制胜的手段之一就是扑过去咬穿猎物的脖子,直到强有力的下颌锁住猎物的躯干,让它们即便奋力挣扎也逃不出禁锢,最后活生生地失血而死,这就是虎牙不可或缺的作用之一。

    当然,就算舍弃了牙,它还有那么强壮的身体与尖锐的爪子,用力拍击也能够给攻击对象造成致命的伤害。不过可惜它到底还是没有牙,哪怕臂膀爪子的攻击能够奏效,它却已经连死去的猎物都叼不走了。

    软趴趴的牙龈肉没有可供使力的支点,彻底成了一块单纯且毫无力气的肉块。人也是一样的,有坚硬的东西长在柔软的肉上时,就一定说明了某些动作需要靠撑着支点才可能产生作用力,同理,若是手指上没有指甲盖,那就可能连一张纸都拿不起来。

    老虎和这个比喻中的状态一模一样,牙齿对猛兽的作用真是太重要了,更何况它生长自丛林之间,除了进攻以外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东躲西藏”,自从我打掉了它的牙齿之后,它早已经是个失败者,而不再是凶狠暴虐的丛林霸王了。因为它已经失去了作威作福的利器,变成了一个普通的、身形比较大的猫而已。

    话虽如此,我还是不敢对它放松警惕……它应当是主动跑过来的,那意图到底是什么?要来报复吗?还是想捡漏?

    老虎与我四目相对,我对比了一下彼此的身长大小,觉得它要是真想要干掉我,哪怕没有牙也照样能轻而易举地达成目标……所以这是真的要找我帮忙咯?

    我有些疑惑它是不是真的没牙了,试探性地伸手摸向了它的嘴巴。

    略有些粗粝的毛发在我的手心摩挲,与家猫不同,老虎的毛要更加支掕起来一点,也要更加粗些,像是钢板的刷子,一根根直立起来,用手压也压不下去。但比起扎人的胡须,它的那些绒毛对比起来就已经显得足够柔软了,这样微妙的触感让我感觉正摸着一茬茬已经风干的草绒,手感很是不错。

    它的嘴巴很热,我捏住了它凸起来的长嘴,它似乎有些不愿意,才刚碰上去就猛地一甩头,不过幅度并不大,摇到一半就不再挣动。它微微龇牙,但因为里面已经不剩什么坚硬的东西了,在我看来就是将嘴巴开了一条缝。我的两根手指探了进去,它惊了一瞬,可惜还没来得及反应,我的手指头就见缝插针地灵活地游了进去。

    老虎闭着嘴巴,我的指头在里面探索了一阵,找到了空隙,变本加厉地将整个手都一点点挤了进去,塞满了它潮热、逼仄、窄小、湿润、散发着惊人膻味的口腔里。它感受到异物闯进来的感觉越来越多,下意识地就偏了偏头想要躲开,但它一开始摇头晃脑,就给了我更多的可乘之机,甚至不需要伸手把它的嘴巴分开,顺理成章地连手腕也钻了进去。

    “咕——”

    我已经一路顺畅地滑进去了,顺带堵住了它的叫声。

    那张嘴里不够滑腻,但被津液浸润得足够潮湿,不一会儿它的嘴就合拢了一点,舌头微微向上抬,我能够移动的空间就明显变得少了,这老虎的嘴上用了力,我被四周抵住的官感愈来愈清晰,上下都有些吃力了起来。

    不要阻挠我,还要干正事呢……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这样想,在这个紧\窒湿热的口腔里费力地摩挲挪动,总算摸到了它的那一圈牙龈,指头一寸寸摸了过去。牙面本该在的地方光溜溜的,再也找不到曾经那凶险的牙齿在哪了,虽然生长的痕迹还在,可是牙龈肉摸上去简直像更硬一些的海蜇,一整片都很软,像是待开垦的良田……

    话虽这样讲,也并不是一粒牙齿都不剩了。我左右一点点挪动,确认了前排的牙齿上下都没了踪影,但藏在后面的牙倒是都还在。当初用文件夹敲它嘴的时候是平举着用力的,后槽牙的地方没有挨到过倒也正常,这样就大概能摸清楚这家伙是个什么状况了……

    后槽牙还在倒还算是一件比较幸运的好事,那些牙齿的主要存在功效是磨碎食物,将它们嚼烂了吞下去。虽然嚼东西没有了问题,但前排的牙齿已经没了,狩猎就成了困难,进食的时候也没有办法撕烂食物一点点吃进肚子里,负责叼肉的那些牙都被我搞掉了,因此它注定会被活活饿死吧。

    虎是很聪明的动物,毕竟在森林里横行称霸了这么多年,自然明白要干什么事对自己而言才是最适合的。因此专程跑过来,未必没有“求和”的意思。它搞不定狩猎后的进食,如果主动求和的话说不定还有机会能够活下去,走投无路之下,它自己也很清楚,只有这一条选项对它而言是确实可行的。

    也幸好我的碰上的是老虎,它要更懂变通、更加能够退一步,如果是狼或者鬣狗,恐怕我就要完蛋了……哪怕当时敲掉了它们的牙,它们也未必见得会在当初放过我,最后一定会闹得鱼死网破才会收场。

    日后也会更加记仇,主动求和这种事估计压根儿不会做吧。

    狼是很容易积怨的生物,森林中很多兽类都是如此。我在很久以前听过几个段子故事,当然不知道真假,说的是狼崽在小时候被抄了窝,后来渐渐长大了,一路闻着气味跋山涉水,走了不知多少年,在隔着好几个省市的地区找到了小时候出现过的偷猎者,半夜摸到床头,把他们都一股脑咬死了。

    毕竟狼性狡猾凶桀,一定要闹到复仇完毕以后才会善罢甘休。

    还有大象的故事;说是盗猎者曾经一子弹射伤过一头大象,十年之后都已经差不多忘记了这件事,重新再踏足森林,碰到了一头大象缓慢地走过来,抬脚将他活活踩死了才肯离开,这一仇它记了整整十年,哪怕连人自己都忘记了,这只大象竟然还记得他的气味和外貌。

    这些故事给我的印象都不是很好,感觉动物们记仇的可能性相当之高,并不是那么和善的家伙。再比较一下,伤的是只老虎也真是太好了,至少它好像更能变通、更懂得委曲求全一些。

    噢好吧……想的事情多了,不自觉就忘了该干的正事。我的手还塞在它的腮帮子里,这老虎含习惯了,就这样包着嘴巴没有动。我的手没法随意反转挪移,毕竟它含得太紧了,感觉自己像是在深入章鱼的吸盘,那里简直是个无底洞,越收越紧,我被夹在中间可以说是寸步难行。这样紧实软厚的口腔给我的感觉更加鲜明了,我的手心正是朝下的状态,手背正抵着它的上颚,手指碰到了它的舌头,上颚像是一把宽大的扇子,带着圆润的弧度,有些凹凸不平的突起,至于舌头……那就像是碰到了一只板刷,倒刺虽然不尖,但也疙疙瘩瘩的,触感和磨砂网一样有些相似。

    我试探性地抽了抽,那个散发腥气的腔道紧得让人无法动弹。我的手像是被一团肉壁绞着,那个口腔突然带上了无比大的吸力,越往外抽就越紧,像是想要把东西永远留在里面一样强横,我拍了拍它的下巴,只好再用上一只手,艰难地掰开了它的嘴巴,最后一鼓作气地用力缩了回来。

    拔回来的时候就和去掉红酒木塞似的,从那甬道抽了回去,软肉包裹着我,像是依依不舍地紧紧相缠,发出了“啵”的沉闷的一声响,听上去倒是很有意思。

    这个触感很神奇,每一团肉都在簇拥着我,一点缝隙也没有放过,温度烫极了,简直像是想烤熟了我一般。

    我的手□□,里面带出来的口水连成了一條透明的银丝,一端连着我的左手指尖,一端连着它的嘴,在空中架起了桥。这根银丝韧性十足,我的手越抽越远,它被拉伸了许多,但却依旧没断,越来越长也越来越细,最后终于不堪重负,突然断裂,迅速地消失了。

    我瞄了一眼自己的左手,发现上面黏哒哒湿淋淋的,有一层湿润的水光。

    ……太……真是很奇妙,我被鬼迷心窍了吗,干嘛做出了如此猥琐的举动……

    被它缠住的这一晚让我很纠结,心情起起落落,胸膛到现在还在砰砰直跳。我浪费了不少原本该用在睡觉的时间……还浪费了许多表情。看样子也现在差不多了,我打算回去,捡起了地上的手电筒,随便收拾了一下便打算动身。它本来在地上乖巧地趴着,见我起身便也站了起来,爪子上的尖爪被收回了肉垫里,这样站起来的时候好像一座小山,又高又健壮。

    我被那庞大的阴影吓得愣了一会儿,也不敢拔腿转身立刻跑掉,它作势要伸出爪子来勾我。

    我还是没搞懂这只老虎到底要干什么,见它的举动出乎意料地温和,便试探性地向后躲了一躲,这家伙没有扑过来,我想了一会儿,就索性转身走了。

    它没能勾住我的脚步,在原地焦躁不安地转了一会儿圈。确认了它无害以后就不用太在意暴露位置了,我循照原本在地上留下的标记往回走,步伐很快。那老虎在原地踌躇良久,像是终于做出了什么决定,亦步亦趋地跟了过来。

    “……”

    我无声地咋了一下嘴,感觉有点麻烦,但又没办法挥挥手将它赶走,只能自顾自地向前走,最后一路抵达了睡袋边。

    “吼……”

    它低低地叫了一声,似乎还认得正在我的睡袋里安静躺着的那个孩子的脸,虽然这只猛兽的脸上毛茸茸的看不出表情,我竟然能从它的面上瞧见很人性化的错愕与滑稽。

    那老虎再确认了一遍,更加错愕了,脑袋转向了我,眼神中流露出深深的惊吓的情绪,不能理解为什么这只曾经被它拦腰咬断的猎物还没有命丧此处,竟然一点伤口都没有。它反复地绕圈,去闻那孩子身上的气味,但碍于驱蚊液的味道,不敢挨得太近。它的鼻子第一次凑近那孩子的时候,就被熏得晕头转向,差点没打出一个喷嚏来。

    我心想:如果你什么都闻不到,那还得了?他的身上被我抹了厚厚的三层驱蚊液,浓郁的艾草和薄荷香在这个空间徘徊,更别提我的睡袋旁本来就喷了些驱蚊液,他所在的地方就是一个气味轰炸的中心,浓得不得了,更何况是鼻子嗅觉要灵敏数十倍的老虎呢?

    就算是一段熏肉也要被熏出味儿了,它闻不出来才奇怪吧。

    那老虎不敢凑近了确认,但确确实实还记得自己咬死的猎物的气息,没有搞懂为什么现在能这么快安好无损地重新躺着睡觉,问号快要从它长毛的脑袋里飞出来了。

    那小鬼的体质本来就是超脱于普通生物的进化链以外,它能搞懂才有鬼。……别说老虎,就连我现在都搞不清楚那孩子反复快速的重生复活究竟是什么原理,这种错愕的心情是一样的。

    它很排斥驱蚊液的味道,在这家伙四处围着睡袋打转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件让我心中有些宽慰的事,之前本以为这老虎要吃了我,不得不站着白白让蚊子叮了一手的包,我以为像老虎这样的猛兽应该不会被蚊虫叮咬,但看来我的想法是错的,这家伙照样逃不过蚊子那根尖嘴的制裁。

    它们竟然懂得撞开层层毛发的遮掩,去探寻毛皮以下的肉。毫无保护的鼻子更是成了重灾区,我见它偶尔挥起爪子来捂鼻子,一边围着尾巴绕圈,就觉得这个场面很搞笑。

    苍天饶过谁啊。

    那老虎不堪其扰,但它摇头晃脑的时候发现了那驱蚊液的奥妙之处在哪里,这讨人厌的味道竟然能把那一粒粒烦人的蚊虫赶跑,虽然这气味对嗅觉敏锐的它来讲是很不舒服的体验,但比起味道来果然优先的还是蚊虫……在兽类心目中,蚊子这一类吸血的昆虫是值得警惕的东西,甚至比人类还要排斥它们,因为血液是兽类获得动力的源泉,血液就是生命,偷取血液的蚊虫就是在偷取营养和生命,有多可恶不言而明。

    它现在就很滑稽,一边躲进驱蚊药水笼罩的区域避难,一边受不了这浓烈的气味冲击,没多久就又冲了出去,想离睡袋远一点。但是刚走没两步就又被蚊子盯上了,不堪重负地再次灰溜溜跑回来,脑袋恹恹地垂在地上,跟一只被霜打落的茄子没有什么区别,蔫得都要干了。

    我津津有味地欣赏了一会儿,虽然现在不知道已经过了几点,再总觉得再不睡天都要亮了,赶紧收好手电筒,快速地钻回了睡袋里。那老虎离得远了一些,在一旁远远地看着我,尾巴扫来扫去,像是鞭子一样拍击着落叶,我还是没能搞懂它到底有什么意图,但已经确认了它的无害,爬了起来招手,示意它凑得近一点。

    那老虎过来了,硕大的脑袋凑到了我的跟前,它趴在地上,我把这只虎头搬到了自己的膝盖上,它喷出来的热气很烫,全部打在了我的腹部。

    鼻子很肥厚,往上似乎有一条分界线,脑门上顺着那条分界线开始衍生出一道道平行的黑色横纹,它的耳朵是支起来的,永远不会软趴趴地垂下去,这是为了捕捉到来自于四面八方的声音与响动。那双眼睛和猫很像,也是圆溜溜的眼珠,好像是一块澄净圆润的宝石。

    但是比普通的家猫要显露出凶相的地方在于包裹住这双圆眼的眼皮,它们紧簇着中间的眼睛,显得眼角像是被吊起来一样,整个儿形成了两个尖锐又锋利的三角形,因此原本圆润可爱的圆眼睛瞬间凶意十足,煞意勃发,看得人腿软。

    它的眼睛往上一整块地方都是的色块,就好像那一整块白色的色块都是它的眉毛,平日里看起来很和善,但发怒或者威慑起猎物时则会整个皱起,白色的色斑浮起在起伏不平的毛皮上,聚拢在三角形的、像被吊起来的眼睛周围,狂性很猛,被它这股神情捕捉到的猎物大概连跑都不敢跑吧。

    不管怎么看,那都是只属于捕食者的面目,看上去既残暴、又血腥,残酷且暴虐。

    我实在没办法从中捕捉到多少无害的温情。

    它是作为自然界的捕食者存在的,真的会毫不抵抗地跟上来吗?

    隐忧逐渐浮现,我捧着它的脑袋发了一会儿呆,最后手贱地摸了一把粗长的尾巴,它简直像是长在老虎身上的另外一个生命体,一被捉住就活泼地到处乱摇,像是喝醉了酒的蛇一般。这家伙倒是乖觉,趴在地上懒洋洋地一动不动,任我为所欲为,既然如此就干脆不要抗拒了吧,我索性不压制自己的想法,痛快地再挠了挠它的下巴,最后抬手闻了闻,发现它的嘴可不是一般地臭——也不知道是不是肉食动物的缘故,气味臭得简直让我双眼发黑。

    刚才塞进它嘴里摸索确实不能算得上是一个好主意,我拿来了纸巾,再用打来的溪水冲洗了许久,但还是可以闻到若有若无的腥膻和臭味……所以说到底是口水的残余,还是它的肠胃不好,呵出来的气体才有问题?——这也真的是太腥了吧!你这家伙不是没有牙吗?!刷不刷牙对你没所谓的吧!

    我的脸都僵了,感觉自己的整只左手陌生得像是另一个从哪里来的外星生物,我干嘛要手贱呢?

    直接远远地掰开它的嘴巴用眼睛确认不就好了,为什么要为了一己私欲,用指头一点点推开它的牙龈肉呢?我到底图啥?

    天呐,话说回来猫是不是都有这种臭?也真亏它们长得可爱,不然被人类嫌弃真的是百分之百会发生的事情。

    可是老虎体型太大了,这股味道的冲击力实在是了不得。

    我放弃继续处理老虎的相关问题了,重新钻回了睡袋里,不再管它是不是依旧在我身边打着转四下徘徊,就这样闭上眼睛,决定沉入梦境里。

    这一整个晚上都让我死了许多脑细胞,我感觉自己都要被吓得短命好几年了,但不知是不是因为经历过的事情太过惊悚,所以我被吓一吓之后也感到了疲累,沾上枕头就开始睡了下去,期间根本就没有辗转反侧,甚至闭上眼睛就失去了意识。

    梦里出现了我最印象深刻、也是过去几年里见过的频率最多的东西:

    当然不是电脑……

    是纸、

    对了,是纸,一张张雪白的纸,上面白底黑字,偶尔有英文偶尔有汉字;有字符有图表,万变不离其宗,薄薄的纸上堆叠着各式各样的信息。纸不过A4那么大,又轻又薄,重合起来的分量沉重得就像是一块钢板。

    说老实话,我很讨厌它。

    哪怕这样的话听起来很任性,我也一直在心中讨厌这个现代文明的产物。

    在什么情况下会碰到它呢?我早已经忘记了自己在做梦,一阵头晕目眩,地板粘稠得像是要滴水、一会儿转到了天上,一会儿掉回了脚底,直到一阵“沙沙”的声音叫回了我的神智。

    身上穿着的是校服,我正坐在无比熟悉的黄褐色木桌上,黑板有字,我凝神观望了一会儿,发现板书上面大概是在说期末考的事情。

    啊啊,要考试了吗?

    我拿起卷子摆弄,手中已经摸起了笔,打算依照场景的要求乖乖添上些什么上去,但是两眼发直,努力了许久就是距不了焦,感觉瞳孔都是朝两边散开的,试卷放在眼前,在我眼中只剩下了白底上朦胧而模糊的黑点。

    等一等,我看不见了……

    周围的“沙沙”声继续重复着,听起来像是身处桑蚕养殖场,这就好像是它们咀嚼叶片的声音,机械地在这个寂静的场景里重复。我干坐在椅子上,脑子里急得发虚,但无论怎么把这张薄薄的纸张翻来覆去,就算贴在眼睛前面也无济于事,我把它换了无数个拿法,就是不管怎么样都没办法看清楚卷面究竟都写了什么。时间在一点点流逝,我却只能继续徒劳无功地坐在那儿,什么也做不了。

    愈是急,就愈发看不清。那些墨点太糊了,就好像是被水晕开了一样,就是边缘发淡的黑色色块,可是我无论再怎么摆弄,它都只是朦胧而虚幻的,好像是一束光,只能握在手里,但永远没办法探索。

    “沙沙”、“沙沙”、“沙沙”。

    难道这要交卷了?真快啊。

    我这样想到,一边浑身冒着冷汗,紧张像暴涨的洪水一样向我压来。我手脚冰凉地试图捕捉钟表走过的声音,但是凝神听了许久,才更加焦急地发现——

    没有。

    没有,没有,就是没有。

    无论找了哪里都没办法看到时刻指针,也听不到机械运作时钟表滴答的声音,唯一能进入耳朵里的只有一直重复着的、像身处桑蚕养殖场的声音……“沙沙”、“沙沙”、“沙沙”。

    我徒劳无功地攥紧了手上的纸笔。

    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那让人快要发疯的“沙沙”声终于不见了,我头重脚轻地站起来,从考场冲了出去,不愿意再停留在这令我难以忍耐的空间之中,摸到了新房子的橱柜,感觉终于有了新鲜的空气。

    我现在又开始觉得步伐沉重,脚上的筋膜像是早已被抽走了似的,一瞬间没了力气。我停下来喘了一会儿,背靠在柜门上坐了下来,缓缓地舒了一口气。

    可恶啊……为什么到了现在还是压力这么大呢。所以说我才讨厌白纸啊,会社里的资料也是白色的A4复印纸,更加令人讨厌。

    之前那个令人生厌的场景总算是走远了,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处在梦中,现在的自己处在那个贷款买下的房子里。

    就是那个六十五年房贷的那一所房子,地理位置优渥、交通便利、坐北朝南、采光良好、空气清新,面积也很大,除了价格贵得令人发指之外,基本上什么缺点都没有。

    对啊,除了那个超级可怕的价钱……我当时为什么要买下来呢?

    在银行做按揭的时候简直像是没有做考虑一样,以前辈的人生作为参照,我很痛快地要了个超大的住所,反正钱嘛——赚一赚,总是有的,对不对?

    ……

    有个屁啊!六十五年!整整六十五年!

    这怎么可能做得到!

    加上繁重的工作负担、不可理喻的上司、莫名其妙的客户,感觉人生如果不钓个冤大头的话完全看不到未来的希望呢……

    但是即便价格高得让我胸口发痛,不得不说我所在的这间屋子环境相当不错。从新旧状态来推测,似乎还没有住多久,像是刚从小公寓的出租房搬过来的那段时间。墙面没漆多久,齐整又干净。我似乎还没装上太多的家具,所以整个房间空荡荡的,显得更加空旷了。装修的气味还没有散尽,这个空房间内除了我以外一个人也没有,也照旧是只能听到钟表运作的滴答声,在室内甚至有了回音。

    我已经没力气站起来了,意识到自己在梦中以后就感到了疲惫和乏味,靠在橱柜旁盯着角落的手提行李发呆,也不知时间究竟过了多久,我爬了起来,重新换了个位置坐下,将手提箱打开了。

    大型的电器还在出租房没有运过来,行李箱里其實並沒有什麼東西,充其量也就是一点必备的生活用品,换洗的衣物、书籍、护肤套装、还有一个小巧的便携梳妆镜。我拿起了那镜子,对着镜面中的倒影整理了一下领口,再打量了一下气色,然后将它放了下来。

    临出发前,我的心情是十分微妙的。一边对新居的长期生活充满期待,一边庆幸自己能够远离出租房那沉闷不流通的空气,以后上班时在路上所花费的时间会缩短那么多,在这样一个逼仄、狭小、转身都有些困难的空间中生活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我即将迎来更好的生活!

    这一片白得晃眼的墙壁突然像雾一样变得朦胧而不真实起来,我愣了一会儿,连忙站起来想看看又要发生什么事,突然感觉被置入了比之前的考场惊魂还要恐怖的噩梦里,满目刺眼的殷红色在流淌旋转,庞大的阴影像大山一般压了过来。

    我要喘不过气了,在尸山血海里挣扎,感觉天旋地转,浓浓的血腥气熏得脑袋发痛,简直令人作呕。

    ……

    嗯?

    我再一次睁开了眼睛,终于发现了让我做噩梦的罪魁祸首究竟是谁,一个硕大的毛球正顶在我的胸口上,血盆大口正对着我,呵出来浓浓的臭气,一股脑地全打在了我的脸上。

    ……可恶啊!就知道是你!魂淡!

    除了你才没人会做这种事!

    我的胸口被压得喘不过气来,这家伙的整个上半身都靠了过来,简直重得像一个中型的家用电器。——怪不得我会做噩梦!完全是你这家伙压的吧!

    臭又臭得要命,它的口气简直快浓得具现化了,我仿佛见到了一团泛着绿光的毒气在半空中漂浮。

    我要忍不了了,这只老虎简直和一头老水牛一样沉,推也推不动,软毛全被压塌了,那张虎脸和我两面相对,我呆了一会儿,它伸出舌头来再舔了我一把。

    “……”

    幸好没有化妆……不然有粉底液就麻烦了。

    不对!才不应该想这个吧!这老虎怎么回事!

    它像是黏在我身上一样不肯下来,我废了吃奶的劲把它往外推了一把,但它就是像生了根一样不下来。我也没有办法了,只好慢慢压低了身子匍匐前进,它一爪子压了下去,我见势不妙,连忙加快了速度,总算在它将我勾回来之前逃掉了。

    它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睡袋上继续趴着,一边抬起大脑袋,慢悠悠地盯着我。

    比小羊羔君还要难搞啊……

    它想要干什么,我是一点儿都猜不出来的。

    我没有动弹,它便也一动不动,继续盯着我瞧。我视线朝下,看了一眼睡袋,完完全全是出于偶然,但这么一瞥就要让我冷汗不要钱地向外冒了——怎么办!它现在好像靠得离那孩子很近啊!

    他正在睡袋里面蜷着身子睡觉,一点声响都没有发出来,十分乖巧。似乎被靠得有一些热了,皱了皱眉,似乎是要醒来的样子。

    不——!别醒啊!

    我突然冷汗津津,意识到了一个昨晚到现在一直被忽视的问题,他之前第一次碰到这只老虎时被拦腰咬断了,身体七零八落,最后也不知有没有痛得失去意识,但这孩子似乎并没有看到我将它牙齿打落的这件事,到了现在醒过来如果看到了当初让他死亡的罪魁祸首,岂不是会再一次受到惊吓和伤害?

    啊!我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啊!当初如果能把这只老虎甩掉就好了!

    怎么办!我还能不能把它塞进哪个洞里去藏起来?

    我徒劳无功地挥手赶了赶,那老虎纹丝不动地继续甩着尾巴趴坐在原地,并没有理我。

    可恶啊……!你这家伙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不能再分心注意那只老虎了,现在让它突然消失也只是奢望,自己只能盯着那孩子的脸瞧,感觉对方睁眼的速度都放慢了,每一个动作都像是被慢镜头拉伸至了一帧又一帧。但哪怕时间放慢也不能让他的动作停止,我看着这孩子掀起了眼皮,睁开了双眼,睡意渐渐从他的眸中褪去,清醒以后似乎对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生物感到了疑惑,随即花费了数秒,在脑子里回忆自己面前出现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几秒并不慢。

    他终于意识到了,曾经被撕咬的经历不过发生在几天之前,惊恐浮现在那双眼睛里,然后他的喉咙里像是呛进了一口气,最后缓缓张嘴。

    我在他发出条件反射的哀鸣前冲了过来,速度从来没有那么快过,然后一手堵住了他的嘴巴,一边把他抱在了怀里:“好了好了,是没有事的,好了好了……”我这样重复着这几个词,但是感觉他短时间内应该听不到了。

    他的牙口倒是尖利,我感觉手上传来了一阵细小的疼痛,像是被老鼠小口小口地啃咬手掌心。

    那只老虎凑了过来,它很熟悉自己曾经猎杀过的这只莫名其妙活过来的“猎物”,好奇地想嗅闻一下这孩子的气味。我一口气没接上来,赶紧再把它的脑袋推走了。

    不要添乱!

    我拍着他的背,但这一举措好像见效甚微,我只能反复地重复那几句话、几个单词,将他的情绪镇定下来。

    那孩子的嘴巴被我捂住了,他在我怀里安静但剧烈地挣扎。我两只手都顾不上,分身乏术,那只老虎还是凑了过去,想再闻一闻活着的猎物的味道,我左右都忙不过来,分不出精力让它别乱来,这孩子见它与自己的距离愈来愈近,想必更加无所适从。

    但是等一等!

    我的脑海里闪过了什么,但这灵感转瞬即逝,像一根风中吹过的细丝般无法捕捉。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分出了左手来,托住那老虎的下巴,顺着它的皮毛向上摸,指头钻进了它的嘴巴缝隙里,然后用尽全力地一撑!

    “……”

    它的嘴巴顺着我的力气张大,那个血盆大口出现在他的面前。里面是光裸的牙龈肉,剩下的只有几颗藏在边沿的后槽牙。

    他终于安静了下来,看了一会儿后终于确定了对方的无害,长长呼了一口气。

    我也呼了一口气,昨晚到今天早上一直都没睡好,中间还做了噩梦,大清早的还要闹出这么一码事,快要累死了。

    那么接下来,希望这两个家伙能处好关系……当然也没必要处得太好,我需要这只老虎。

    确切地说,我需要它捕猎的经验。

    它矫健的身手和有力的爪子我当然也很需要,作为现代人,我可以说根本没有什么猎食的经验,但老虎和我不同,森林就是它的主场,它就是这森林的霸主,自然也足够聪明,比起杀死我与那孩子、只能吃上几餐饱腹,还是合作比较好。

    它没了牙是活不下去的,这个冷酷的现实摆在它的面前,想必这个深谙丛林法则的动物比谁都要格外清楚这一点。

    话虽如此,合作也并不是说说那么简单,别说语言不通了,我和它是两个不同的物种,想必沟通方面很成问题吧……

    不过我并不失望,人类的强大之处就是那股创新和尝试的激情,只要足够耐心,总会找到合适的办法的——况且,我也很想吃肉了……

    正当我神游天外的时候,右前方的树林中有一阵令人熟悉的脚步声。

    动物想必会更轻盈一些,是不会刻意将自己的脚步声踩响的。我隐隐预感到来者究竟会是什么,抬头紧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那里的树叶抖了抖,灰色的模糊色块露了出来,它的距离近了,缓慢地露出了身形。

    那……

    是一个人!

    一个成年了的男性!

    他的衣服灰扑扑的,看不清脸,但是不算高,五官似乎也很平庸。衣服格外朴素,远看像是国文书里出现过的、不知什么时代的农民的衣服。但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有了某种奇妙的预感。

    直觉告诉我,不能让他看到这里发现了什么。那人越走越近,我紧张得简直快要冒出豆大的冷汗了,一旁的老虎格外心有灵犀地吼了一声,像闪电一样窜了出去。

    好时机!

    那人被吓得向后一退,栽倒在地,我拿捏不好手上的轻重,但是捡了根粗一点的树枝,趁他两股战战、无法逃走的时候潜到了这人的身后,然后用尽全力朝他的后脑勺来了一\发!

    他的注意力全在老虎身上,自然没注意到身后还有我冷不丁地给了他一记闷棍,很快就倒下去了。

    我赶紧去摸他的胸膛,再探了探他的鼻下,发现这人还有气,总算是心下一松。

    老虎欢天喜地地蹭了过来,然后围着那具人体打转,我花了好久才意识到它是想要分食,正在商量怎么帮忙让它能进食的这件事。

    我刚缩回去的冷汗像是又要冒出来了,赶紧打停:“等一等!这个不是合作围猎啊!”

    但它显然没听懂,那双眼睛中的贪欲和饥渴再度冒了出来。

    我……

    我看了一眼倒下的农民(疑似),再回头看了一眼这只老虎,远方还有刚起床需要吃早餐的小孩子,觉得今天真的闲不下来……

    ……

    这是摆明了想要累死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