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饕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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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下已是永乐六年的夏至,南京城善和坊,韦宅。

    夜色暗沉,厅堂之上挂着一幅发白的观音画像,案桌上一对白烛摇动,照着四处浑噩难辨。

    一乡绅模样的中年男子以怪异的姿势被捆绑在长凳上,似是十分痛苦。

    一名青衣道士围着长凳来回走动,口中念念有词。

    这道士名叫秦明,生得浓眉大眼,须髯浓密,细看之下又有几分说不出的怪异。

    他看了一眼板凳上的人,一脸正色道:“韦施主,你这情况有多久了?”

    韦二爷道:“有半年了,你看我浑身皆瘦,只有肚子越来越大,尤其是刚才,突然又鼓大了许多。我是不是被饿鬼附身了?”

    那人的肚子确实大得像一颗皮球,硬邦邦的有些怪异。

    秦明摇摇头道:“施主,你这体内可不是什么饿死鬼,而是生了一种虫!”

    “虫子?”

    “不错!”秦明解释道,“这是一种很罕见的寄生虫,不知道施主见过蟹奴没有?”

    “蟹奴?这又是何物?”

    “唐代的《北户录》有记:蟹奴如榆荚,生在蟹腹中,生死不相离。说的是,这蟹奴寄居在螃蟹的腹部,看起来就像螃蟹暴露在外的蟹黄,但其实里面会像霉斑一样生出无数蜿蜒缠绕的根须,触须蔓延到螃蟹的爪子内脏,甚至大脑,不断地吸取精血,让螃蟹渐渐干枯成一具僵尸,直到死了都会在一起。你体内的东西跟蟹奴有几分相似,不过它叫饕虫!”

    韦二爷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惊惧道:“真人莫要吓唬我!”

    秦明正色道:“嘿嘿,我可不是在吓你,这饕虫形如蚂蟥,色泽紫红,浑身都是嘴巴和触手,最喜欢寄生在富贵人家的肚子里。传说饕餮之所以能只入不出,就是因为体内生了大量的饕虫,凡是犯贪吃一罪的人便会寄生饕虫,终身遭受饕餮之苦。恕我直言,韦施主平日里估计有些贪杯吧?”

    韦二爷默不作声,富贵人家哪有不锦衣玉食的道理,自己赚了钱不吃不喝又有什么乐趣呢,只是这道士的饕虫一说着实有些匪夷所思,叫他半信半疑。

    秦明道:“这样,我用一秘术让你亲自看看这饕虫在你体内的情况,你便清楚了。”

    说着,他用手指蘸了下白酒,轻轻地划过韦二爷的肚皮、胳膊、下腿,低声念道:“饕虫饕虫,遇酒显形!出!”果然,一道道猩红色的印子在皮下显了出来,这些印记犹如蔓长的树根一样密密麻麻扩散开来,看上去就像所有的经络血脉都浮现在了表皮上,就像丝瓜络一样,恐怖得令人头皮发麻!

    韦二爷“啊”了一声惊叫了出来,他只觉得浑身都开始奇痒无比,这瘙痒遍布全身每一个角落,甚至是自己的指尖和头皮,好像有成千上万的虫子触须在自己的皮下扭动,不停地吸取着他的血肉和真气,直到他最终枯死成一截“木头”。这种感觉真是生不如死!

    “啊……”

    “现在信了吗?”

    韦二爷的头点得跟捣蒜一样,事实就在眼前,由不得他不信。

    秦明道:“既然信了,那我就再给你讲讲,这饕虫如果只是吸取人的精血倒也罢了,最可怕的是这虫子会控制你的六识,它会用触须钻进你的大脑,让你像个傀儡一样替它行动、觅食、产卵,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你还记得前年青州爆发的僵尸案吗?那就是人感染了饕虫,最后只剩下一副皮囊被这些寄生虫所控制,四处游荡觅食,浑浑噩噩不可终日。僵尸失了人性是要害人的,朝廷无奈之下派出金吾卫以火攻之术,将九个村子感染虫毒的村民不分老幼全部焚烧,最后连骨灰都找不到了。韦施主,你恐怕不想步这些人的后尘吧?”

    韦二爷已是面无血色,口鼻里更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他生怕自己多吸一口气,就能让这饕虫多长一分。良久,他终于迸出了一串字:“真人,你一定有取虫的妙法对不对?”

    秦明笑了一声,开始不急不慢起来:“贫道自幼修行六壬之术,这取虫倒也有几分把握,不过干我们这行也委实不易,窥破天机,替人消灾,都是要折阳寿的,施主你看这银两……”

    韦二爷直截了当道:“三两纹银,一分钱都不会少你!”

    秦明翻了翻眼珠子,坐在板凳上:“韦施主,我这可是救你一命,只值三两吗……”

    韦二爷只觉得身上的红色脉络又在蔓延,这触须都快生到脖子上了,再上去那就是脑子了,饕虫一进脑子可就无药可救了。他已是急得火烧屁股:“五两!五两还不够吗?!哎哟,救命啊真人!我保证从今往后,诚心礼佛,不是,诚心入道,只吃素,再也不贪口腹之欲了!”

    秦明暗暗发笑,但他依旧掐了掐手指,自言自语道:“唔,还有半炷香,这虫子就要正式进入你大脑了,到那时你便是一具害人的僵尸了,唉,到那时贫道唯有替天行道施法收了你。你说,我是用火符烧了你好呢,还是用镇尸符电住你好呢?”说着,他转了转手掌,竟有一团明亮的火焰闪了出来。

    “十两!十两!”韦二爷完全是扯破了喉咙叫喊道,“真人,快给我取虫啊!再不取虫真!要!来!不!及!了!我死了你就一分钱也拿不到了!”

    秦明站了起来,拍了下手道:“成交!施主,那钱呢?”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钱!”韦二爷嘴皮子都在发抖,他朝门外大喊道,“老王,快从我左床脚靠左的墙缝里的红箱子中的绿匣子里,拿十两银子过来,快!”

    躲在门口的一名仆人应了一声,赶紧狂奔出去,过了一阵子又折返回来,将一袋银子当地甩在桌子上,而后人影都没看清,就迅速躲回门口,仿佛多待一会,就要被感染饕虫一样。

    秦明见了钱,终于端出一个盖着盖子的铜盆出来了。

    “这是五味引,可是贫道用五种珍贵的食材熬制出来的,足足熬了三天三夜呢,贵得叫人心疼!这饕虫最爱吃腥味之物,它一闻这味,就会自己爬出来,这过程可有些不舒服,毕竟是要抽丝断根的,韦施主一会儿要忍着点。”说着,他把铜盆放在韦二爷面前,说道,“施主,深深地吸一口气,感受这来自天地的精华吧。”

    揭开盖子,一股恶臭扑鼻而入!

    韦二爷只吸了一口,就觉得整个人好像被闷在了夜香桶里,简直是熏得头昏眼花,身体颤抖得像一只疯狂的筛子。他紧闭双目,面容扭曲道:“唔,怎么这么臭,比茅坑还臭!不行了,这虫子在抽筋了!我感觉要吐出来了!”

    秦明道:“要吐出来就对了,来,使劲吸,让虫子闻到这个味道!”他猛地一拍韦二爷的后背,念道:“无垢无污,妙见圆澄!出来吧!”

    这人终于抵受不住,哇的一声吐了出来,铜盆里污秽之状更甚,只是这呕吐物中,果真有一物在蠕动!色泽暗红,状如肥硕的蚂蟥,浑身都是嘴巴,更有无数令人恶心的红色丝线蔓延缠绕,极其不堪。

    果然是传说中的饕虫!韦二爷见了饕虫,浑身都开始发麻、颤抖、冰凉、眩晕,这真是太震撼了!他怕自己体内还残有虫卵,干脆挣脱了麻绳,用手指拼命抠嗓子眼,直吐得黄胆水一地,双眼冒金星,还不肯停歇,口中还叫嚷着:“可恼可恼!可恶可恶!”而后又趴在墙角一阵抠,一顿吐,最后竟然咣当一声,直接吐晕在地上。

    屋内臭气熏天,场面更是不忍直视。秦明哑然失笑道:“韦施主这般猛吐,好比女子临盆产子,身子是清净了,但也吐虚了,该多多休息,银两我收了,顺便帮你把这污秽倒了,省得祸害人!”

    韦二爷早已昏厥,自然是一句话也答不出。只有门口的女眷、家丁一个个捂着口鼻大叫道:“真人快去倒了!莫要留着祸害人!可倒远点!最好倒到李富贵家门口去!”

    秦明应了一声,便端着铜盆大摇大摆地出了寝房,两侧人皆是退避三舍,无人敢来相送。

    门外晚风轻拂修竹,飒飒声应和着溪水潺潺,与屋内污秽相比,当真是天壤之别。

    秦明顺手将这铜盆甩进井里,而后撕了假眉毛胡子,露出一张年轻英武的面孔,原来这人年纪不过十六七岁,方才不过是用了一些粗浅的易容术罢了。他浑身神清气爽,喜滋滋地掂了掂钱袋子,笑道:“嘿嘿!一群蠢驴,小爷我略施小计,就稳赚十两,这次又可赌两把了!我这叫劫富济贫,功德无量!”

    他正得意着,全然不顾四周情况,突然不远处有人轻轻地咳了一声。

    “兄台,还请留步!”

    “谁?!”

    墙角竹丛里,走出一白衣书生,他的衣服洁净得像是新纺出来的白棉,面皮也是如衣着一般白净,眉清目秀,斯斯文文,人还未靠近,就有一缕桂子的香气先飘了过来。显然这人衣着虽简单却很讲究,一身衣服都是用干桂花熏过的。

    秦明急忙收了银两,眯着眼谨慎道:“小秀才,你刚才叫我?”

    那书生不慌不忙,上前作了个揖,恭敬道:“在下东山邹县白齐,还未参加乡试,只能算是个童生,方才我见兄台用妙法救人,心中着实有些好奇。”

    秦明不耐烦道:“有什么好奇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小秀才你快点让开,不要挡道!”

    这名叫白齐的书生并没有让步,相反摇了摇头,笑道:“非也!非也!七级浮屠乃是佛教之语,妙见圆澄亦是《楞严经》中关于天趣的描述,十方世界,妙见圆澄,更无尘象一切沉垢,如是一类名善见天。你,佛道不分,恐怕……不是真道士吧。”

    秦明冷笑道:“所以说你们是书呆子,这天下有规定道士就不能看佛经吗?三清老道坐莲花,观音不也一样坐莲吗,读书人不要这么古板!走开,走开,不要挡了我的道!”

    说着,他便要推开书生离去。

    不想,白齐却高声道:“在下以为,你刚才丢的铜盆里根本没有饕虫,对不对?”

    秦明脸色一变,陡然提高声音道:“这位爱读书的朋友,屁可以乱放,话可不要乱讲,你哪只眼睛看到没有饕虫了?”

    白齐笑道:“你陡然提高音调显然是心虚,这也进一步印证了我的猜测,你最开始让他吃了一些面饼,说先安抚住肚里的饕虫,其实你是在这面饼里加了酒曲,面饼酒曲一到胃里就开始发酵,而后产生酒劲和气体,让他出现肚胀的症状,他便以为自己肚子里真的出现了异物。”

    “而后,你的右手食指上抹了刺蛾幼虫的毒粉,再沾了酒化成了毒液,这毒液会通过酒气进入他的皮下,让他浑身冒出红疹,看起来就像蔓延出的红色经络一样,又痒又麻,而且这毒液还能进一步引发肚皮痉挛,让他觉得体内瞬间有无数活物动弹。当然,这最后一步才是最关键,你在铜盆里藏好了事先准备好的道具,一只藏在病变猪肝中的木偶,你故意用臭粪掩盖,就是要让对方尽快呕吐,同时不忍直视盆中的情况,而后你只要等那人一呕吐,再轻轻一踢盆子,把这猪肝木偶弹射出来,这一切就大功告成了,整个过程是不是这样的?”

    白齐眨着眼珠子,精光熠熠,似是等待秦明的肯定。

    秦明的脸色已是十分难看,冷言道:“臭书生,眼神倒不错,看来你是解衣?”

    古来有以营造虚假之象为生的戏法师、幻象师、幻术师,亦有喜欢拆人戏法的拆解人,这些人自有一套门派,专门以拆人戏法幻象,解密种种机密为生,他们会像剥解衣服一样,将幻象师复杂的戏法一层一层剥开,重新呈现在众人眼前,所以被称为解衣。

    解衣一行有大有小,大者解局救世,小者市井娱乐。很多人以为解衣远比设局容易多了,其实也不尽然。比如当年建文帝朱允炆在他的天章六侍的帮助下,上演了惊天动地的大逃杀,直到如今都无人破解,就连高深如姚广孝冥思苦想多年也未有线索,可见高明的秘法是十分难以攻破的。

    白齐偷偷观察了秦明一晚上,拆穿其中的作案手法,显然是另有所图。秦明心想若是这名弱不禁风的书生真是解衣,自己必然要给他一顿痛揍,绝不客气!

    出乎意料,白齐竟然没有否认,而是点了点头道:“其实不论戏法、傀儡抑或是幻术皆源于道术,都是扭转五行之法,让阴不阴,阳不阳,火不似火,水不像水,超脱你对现实的认知,而解衣之术正是顺应五行,让阴阳虚实归入其位,一切回归有序,二者本是同宗同源之法。只是世间对解衣一法总有偏见,总觉得是拆人台,颇不道德,但却不知解衣亦有门派规矩,若不是对方用于伤天害理之事,我等绝不会随意拆人戏法。”

    他的说辞倒是堂堂正正,而且他也没有在韦二爷面前公开破解秦明的戏法,这让秦明的怒火稍稍消除了些。

    白齐见此,微微一笑,而后伸手取出了一个蓝色钱袋,颇为客气道:“实不相瞒,其实今日在下前来是有事相求。”

    “求什么?”

    “与君合谋!”

    “合谋?”秦明越发地诧异,又问道,“难不成你想学我设戏法?”

    白齐否认道:“非也!我专攻破局却无心设局,眼下要你帮我做一件事,不知有没有兴趣?”

    “哦,什么事?”

    “一同参加金吾卫的选拔,只要你我合力通过三考,这银子便是你的,如何?”

    “参选金吾卫?!”秦明心想这大明禁军历来都是世袭,书生与自己都是庶民,无身份无背景,如何入选?当真是异想天开。

    白齐早已猜透秦明的心思,笑道:“这你就有所不知,明朝十二禁军皆是世袭,唯有金吾卫皇上开了金口,不看出身,只看能力择优录取,这是前无古人之事,自是机不可失。”

    “当下五行之灾横行,朝廷正需要你我来大展宏图,秦兄,此一朝晋爵世代受益之美事,难道你真不想试试吗?”

    秦明终于知道这人是有备而来,他开始重新打量眼前这名瘦弱的书生,只觉得此人样貌清秀外,气质也颇为出尘,尤其是一对眼眸莹莹生光极有灵气。只是这书生的身体真的太孱弱了,金吾卫的考核必然对身体素质要求很高,恐怕……

    白齐显然看出秦明的顾虑所在:“这也是我找你的原因,强弱互补,才能百战不殆。”

    近有白花花的银两,远有金吾卫的官爵,秦明已经逐渐开始有兴趣了,他反问道:“好,那你告诉我,为什么选我?”

    白齐心知这人已经答应了,遂笑道:“看来你还算谨慎,你知道任何戏法想要看不出破绽,都要提早很久布局设线,同样,我能找你也是观察了一段时间,这理由还需要再说吗?”

    白齐很清楚,他要去金吾卫,光靠自己是肯定不行的,他还需要一个可靠的帮手,这个人可不只是帮他渡过体试关,还可以是日后最信任的人。所以,与其说他在找秦明帮他,还不如说是他来帮秦明。

    他会破局,所以他需要一个会设局的人!

    秦明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我要怎么帮你,听说三考异常苛刻,常人很难通过的。”

    他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白齐的身体素质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三考皆有难点,尤其是第一轮的体考除了负重长途跋涉外,还会在沿途设下五行迷阵关卡,是每年淘汰人数最多的一轮。

    前年,金吾卫在沿途设置一民宅,在众人路过时点燃民宅,看有无人前去救火,许多人背负重物,苦不堪言,为了赶时间根本无暇前去救火,结果都遭到了淘汰,此谓之考察生员有无救民济世之心,若无舍己为人之情,当不入金吾卫。

    去年,在西山岭上,他们又设了一个烟云洞,洞内穴穴相连,犹如迷宫,加之金吾卫以草木熏烟入内,更加不易辨别方位,入内的选手竟有超过九成被困在洞穴中不得外出,脱水昏迷的不下数百人,此谓之考察困境冷静分辨之能。金吾卫时常要面临水火异灾,若是没有“险情在前,我自岿然不动声色”的冷静,如何能救人救己?所以,这些测试项目花样百出,分门别类测试不同的能力和品性,不到临场根本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样的难题,若只靠自己一人,是绝难成事。

    白齐手腕一抖,像变戏法一样从袖中拿出一张纸:“你先把这个填了,我一会再与你详细说说这考试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