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推荐阅读:夜的命名术天庭小主播我和女主播的那些事娱乐玩童西游之问道长生一符封仙六零小娇妻都市小世界变身咸鱼少女圣神传承

一秒记住【思路客小说 www.siluke8.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李光头鲲鹏展翅去了上海,童铁匠、张裁缝、关剪刀、余拔牙、王冰棍伸长了脖子翘首以盼,这五个人晚上躺到床上睡觉时,闭上眼睛全是世界地图上的小圆点,像天上的星星那样亮闪闪。王冰棍的脑子里除了密密麻麻的小圆点,还有一艘万吨油轮在乘风破浪。心潮澎湃的还有苏妈,想一想世界地图上的小圆点也是她入睡时的必修课,不过她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自己的十五份毕竟没有记在账上。李光头走后,苏妈提着刚出笼的肉包子,分别走访了童张关余王五位合伙人,把她加入十五份的前因后果细说了五遍,俗话说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童张关余王五个人吃掉了苏妈的二十只肉包子,五个脑袋都点头认可了。苏妈放心了,万一李光头赖账,这五个吃过包子抹过嘴巴的全是证人。

    李光头走后,童铁匠的铺子成了这些合伙人聚会的场所,天刚黑张裁缝小关剪刀余拔牙王冰棍就会鱼贯而入,苏妈的点心店远在长途车站,她最晚来,来的时候已是月儿弯弯高高挂了。这六个人坐在一起笑声朗朗,说起李光头就是赞不绝口,把李光头在福利厂的业绩挂在嘴边说个不停,越说越夸大,夸大以后,他们和李光头合伙的事业就有了一个高高在上的起点。童铁匠说现在做生意是广东人的天下,不管是不是广东人,做生意都得说点广东话,童铁匠说:

    “这个李光头回来时肯定是满嘴的广东腔,像个港商。”

    然后听取张裁缝的工作汇报。张裁缝为了培训三十个农村姑娘,暂时关了自己的裁缝铺子,他说三十个农村姑娘都自己带着铺盖来,好在现在是阳春四月了,好在那个仓库面积大,她们都睡在地上,睡成三排,像是三十个女兵。张裁缝说三十个姑娘里有聪明的有笨的,聪明的三天就掌握了缝纫的技术,笨的怕是要花上十天半月。童铁匠说十天半月太慢了,这个李光头不出一周就会拉来大笔的生意,到时候做不出来怎么交代?

    童张关余王苏就这么议论纷纷,眼看着一个星期过去,另一个星期也要过去了,去了上海的李光头一点音讯都没有,六个人的话慢慢少了起来,心里的小算盘也各自拨弄起来。王冰棍第一个沉不住气,他自言自语:

    “这个李光头会不会逃跑了?”

    “胡说。”张裁缝立刻反驳,“他走的时候把钱全交到我手里了,有什么可逃跑的?”

    童铁匠点点头,支持张裁缝的话,他说:“生意上的事情,总会有快有慢,有多有少。”

    “是啊,”余拔牙应声说,“我有时候一天拔十多颗牙,有时候几天拔不了一颗牙。”

    “磨剪刀也一样,”小关剪刀也说,“有时候忙死,有时候闲死。”

    接下去又是两个星期过去了,李光头还是音信全无,六个合伙人仍然每天晚上在铁匠铺聚会,最晚来到的不是苏妈,是张裁缝了。张裁缝每天下午满怀希望地来到邮电局,打听有没有李光头从上海发来的电报,邮电局收发电报的人总是在下班前半个小时,看到张裁缝探头探脑地走进来,一脸讨好的笑容,收发电报的人摆一下手,还没说话,张裁缝的脸立刻阴沉下来了,知道没有李光头的电报。收发电报的人刚开口说没有电报时,张裁缝已经转身走出了邮电局。张裁缝垂头丧气地站在邮电局的门口,直到邮电局下班了,里面的人一个个走出来,大门上锁的时候,张裁缝还站在那里,对邮电局锁门的人说,如果晚上有他张裁缝的电报,就送到童铁匠那里。然后张裁缝茫然若失地走回家中,呆头呆脑地吃过晚饭,神情黯然地来到铁匠铺。

    六个合伙人在铁匠铺里盼星星盼月亮,盼着李光头的电报从上海发过来,盼了一个月零五天了,这个李光头好比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没有一个星星,没有一丝月光,让六个合伙人黑灯瞎火的不知道怎么办。童张关余王苏这六个坐在铁匠铺里面面相觑,刚开始个个意气风发,如今六个人坐在那里沉默寡言,各想各的心事。小关剪刀忍不住埋怨起来:

    “这个李光头去了上海,怎么像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啊!”

    上次王冰棍怀疑李光头是不是逃跑了,引来一片反对声;这次小关剪刀的埋怨,引来了一片共鸣声。余拔牙首先应和小关剪刀,余拔牙说:

    “是啊,拔掉一颗牙,不管是好牙坏牙,都会出血;这个李光头去了上海,不管有无生意,总该有个音讯吧。”

    “我早就说过了,”王冰棍说,“李光头会不会逃跑了?”

    “逃跑是不会的,”张裁缝摇摇头说,接着叹息一声,“可他这么音信全无,也实在是说不过去。”

    苏妈想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了,她突然紧张起来,她说:“李光头会不会是出事了?”

    “出什么事?”小关剪刀问。

    苏妈挨个看看五个合伙人,犹豫不决地说:“不知道该不该说?”

    “说呀!”余拔牙急了,“有什么不该说的?”

    苏妈结巴地说:“上海是大地方,汽车多,李光头会不会被汽车撞了?躺进医院出不来了?”

    其余五个合伙人听了这话默不作声,心里都朝着苏妈说的方向担心起来,觉得李光头遇上车祸的可能也不是没有。五个合伙人都在心里祈求老天爷保佑李光头了,保佑李光头千万别让汽车给撞了;就是撞了,也是轻轻擦一下,擦破点皮流点血就够啦;千万别把李光头撞狠了,尤其不能把李光头撞成个瘸傻瞎聋的综合残疾人。

    过了一会张裁缝开口说话了,他告诉大家,这个月的租金付了,三十个农村姑娘的工资付了,再加上李光头买进的三十台缝纫机的钱,现在剩下的也就是四千多元了。张裁缝说完后忧心忡忡地补充了一句:

    “这可是我们自己的血汗钱啊。”

    张裁缝的话让大家心里一阵哆嗦,苏妈也哆嗦了一下,过后一想自己的钱还没有进去,才放下心来。大家都去看童铁匠,童铁匠是个体工作者协会的主席,又是出钱最多的,大家都指望着他拿个主意出来。童铁匠整个晚上都没有说话,大家都看着自己了,不说话不行了。童铁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

    “再等几天吧。”

    李光头的电报终于来了,是第二天傍晚的时候到我们刘镇的。李光头没有把电报发给张裁缝,他发给了苏妈。电报里只有两句话,他说苏妈的肉包子牌胸罩听起来不雅致,要改成点心牌胸罩。

    苏妈拿着李光头的电报一路小跑来到了铁匠铺,沉寂多时的铁匠铺立刻激动起来了,童张关余王五位拿着电报看了又看,五颗悬着的心全放下了,五个脸蛋全通红起来了。这五个合伙人再加上苏妈重新意气风发了,他们笑声朗朗议论纷纷,都说李光头去了这么久才拍回来一个电报,肯定是生意谈成了一大堆。他们把李光头夸奖了一通,又臭骂了一通,说这个李光头真是十足的王八蛋,这王八蛋是故意吓唬他们,吓得他们心惊肉跳了不知道多少个日日夜夜。

    接下去王冰棍从电报里发现了问题,王冰棍通红的脸立刻白了,他抖动着手里的电报说:

    “这电报上没有说生意啊?”

    “对啊,”小关剪刀的脸色也跟着王冰棍白了起来,“没有说生意啊?”

    另外四位赶紧拿过去电报再仔细读了一遍,读完后互相看来看去,张裁缝第一个出来为李光头说话,他说:

    “他只要还想着给苏妈的品牌改名字,应该是谈成几笔生意了。”

    “张裁缝说得对,”童铁匠指指几个合伙人坐着的那条长凳,“我了解李光头,他还是个小王八蛋的时候,就天天到我这里来和这条长凳搞搞男女关系。这个王八蛋与众不同,他做什么事都想一口吃成个大胖子……”

    “童铁匠说得对,”余拔牙打断了童铁匠的话,“这王八蛋的胃口比谁都大,想当初他来借我的躺椅,借完了躺椅还要借我的油布雨伞,差一点把我的桌子都借走,让我堂堂拔牙铺做了一天的赤膊麻雀……”

    “余拔牙说得对,”小关剪刀也想起了往事,“这王八蛋从小就会做生意,用林红的屁股骗了我一碗三鲜面,他吃得那个香喷喷啊,我馋得那个口水哗哗地流……”

    “你们说得都对,”王冰棍的立场也变过来了,“这王八蛋心比天高,别人富得流油就满足了,他非要富成一艘万吨油轮……”

    眼看这五位合伙人信心百倍,苏妈又担心起自己的十五份来了,她说:“这李光头拉了大堆的生意回来,要是不认我的十五份了怎么办?你们可要替我作证啊!”

    “你不用担心,”童铁匠指指张裁缝手里拿着的电报,“这电报就是证据,比我们五个人出来作证强多了。”

    苏妈一听这话,赶紧从张裁缝手里抢劫似的拿过来电报,宝贝似的捧在胸前,欣喜地说:

    “多亏了我去庙里烧过香,这李光头才发电报给我,有了这电报,他就不能赖掉我的十五份了,烧香真是灵验啊!”

    李光头发了一份莫名其妙的电报回来,这电报好比是东方红太阳升,把童张关余王苏从黑暗中解放出来了。童张关余王苏六个合伙人也就是喜气洋洋了半个月,接下去李光头再次音信全无,六个合伙人白天盼,晚上盼,时时盼,分分盼,最后是秒秒盼了,也盼不来李光头的一根头发丝。李光头在上海石沉大海了,从此以后他的电报再也没有来到我们刘镇。

    童张关余王苏纷纷耷拉起了脑袋,重新开始了心惊肉跳的日日夜夜。两个月过去了,张裁缝付了第二次仓库的租金,给三十个农村姑娘发了第二次工资,然后声音抖动地说:

    “我们的血汗钱剩下不到两千元了。”

    大家又是一阵哆嗦,苏妈仍然跟着哆嗦了两下,想到自己的钱仍然没有进去,苏妈再次放下心来。这时的李光头在六个合伙人那里遭遇信誉危机了,余拔牙首先表达了自己的不满,余拔牙说:

    “这王八蛋哪像是在跟我们做生意?这王八蛋像是在跟我们捉迷藏。”

    “是啊,”张裁缝这次也应和着说话了,“一根缝衣服的针掉在地上,也会有响声,这个李光头没有一点音讯,实在不应该。”

    “别说是一根针了,”小关剪刀十分生气,“就是放个屁,也会有声响。”

    王冰棍接过去说:“这王八蛋连个屁都不如。”

    童铁匠铁青着脸,仍然是一声不吭。其他人的眼睛全责怪地看着童铁匠,童铁匠知道他们的意思,他们仿佛在说:若不是他童铁匠第一个出了四十份四千元人民币,他们的钱就不会跟进。童铁匠心想:说起来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可他妈的这榜样真不是人做的事情。六个合伙人沉默了一会,张裁缝继续声音抖动地说:

    “再过一个月,剩下的钱就不够交租金发工资了。”

    张裁缝的声音阴森森的,说完以后眼睛也阴森森地盯着童铁匠了。童铁匠觉得另外的几个人也在阴森森地看着自己的眼睛,只有余拔牙看着他的嘴巴,似乎是在打他嘴里好牙的主意。童铁匠深深吸了一口气说:

    “这样吧,先让三十个农村姑娘回家,需要的时候再让她们回来。”

    其他几个合伙人没有说话,继续阴森森地看着童铁匠。童铁匠知道他们心里想着仓库的租金,知道他们谁也不愿意将剩下的钱再扔进去了。童铁匠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说:

    “这样吧,先把仓库退了,万一李光头真的拉来了生意,再租回来也不迟。”

    几个合伙人开始点头了。张裁缝提出一个问题:“三十台缝纫机怎么办?”

    童铁匠想了想后说:“按大家出钱的比例,把缝纫机分了,各自搬回家里。”

    张裁缝出面让三十个农村姑娘回家,又出面把仓库退了,再出面把三十台缝纫机按出钱比例分了,苏妈没有出钱,苏妈自然没有分到缝纫机。所有的后事全料理完了,这六个合伙人仍然每天晚上在铁匠铺聚会,只是这六个聚在一起时不像是活生生的人了,他们像六个鬼一样冷冷清清地坐在一起,铁匠铺到了晚上也像墓穴一样悄无声息。

    又是一个月过去了,李光头还是没有丝毫音讯。苏妈第一个不去铁匠铺了,接下去张裁缝、小关剪刀和余拔牙也不去了,只有出钱最少的王冰棍锲而不舍,继续每天晚上到铁匠铺报到,坐在愁眉不展的童铁匠对面,一会叹气,一会抹眼泪,然后可怜巴巴地问童铁匠:

    “我们的血汗钱就这么赔了?”

    “没办法,”童铁匠双眼空洞地说,“该割肉的时候,也只好割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