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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妖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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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三章:妖种

    那是半个时辰之前。

    自血羽君遁走之后,皇城里的妖雀也随之散去,许多平日里寻常可见的鸟雀终于战战兢兢地从巢中飞出,来到了这座熟悉却破碎的城池里。

    一只羽毛棕灰尾羽短小的麻雀落在了一间不起眼的院子里。

    那间院子的墙壁已经坍塌了大片,破碎的石缝间还残留着些许血腥的味道,可那屋中的灯火却是平静,窗纸上透着的昏黄光晕像是落日前的天边,也像是少女脸上轻轻敷抹的胭脂。

    小麻雀乌溜溜的眼睛盯着那间房间,它喜欢那种颜色,那种颜色能带来安宁的感觉,就像是这座没有妖雀聒噪后的城。

    忽然之间,小麻雀机灵地抬起头,目光落到了云下——初晴的夜空下,墨色的云越来越淡,而那深蓝色的天空间,却有着一抹不和谐的绯色的光,望上去就像是天空中游走过的长蛇。

    小麻雀畏惧着蛇,它抖了抖身子,想要振动翅膀离开。

    可是它忽然看到,那条蛇竟真的朝着自己的方向来了,它畏惧地飞起,来到了更高更远的房梁上,小心翼翼地向下张望。

    那条绯色的蛇不是冲自己来的,它是由无数星星点点的红光凝聚成的蛇,它自天空中游曳而下,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那间院子里,没有过太久,那间院子里的光便肉眼可见了晃了许多下,然后猝然熄灭,一片漆黑。

    打斗声从里面传了过来,接着窗户破了,大门破了,哪怕是高高在上的屋顶,也被捅破了一个洞。

    小麻雀感觉到一丝极其危险的预兆,它立刻振翅飞走,在夜色中发出一声预警般的短促鸣叫,只是刚刚经历了大难中的人们,还沉浸在妖邪伏诛的喜悦里,自然是无法听到的。

    ……

    皇宫中异变发生之际,宁长久便心中微动,有所察觉。

    此刻,火炉上的水已经煮开,宁长久提起铁炉站在桌边,沏了一壶茶,因为水温滚烫,所以壶需要端的很高,让热水在下坠的过程中冷却,落入杯中冲开茶叶时,便是适宜的温度。

    这是宁长久记忆中多年的习惯,所以手法很是娴熟,落入杯中时一丝都没有溅出。

    “每个人的每个动作都可以暴露出很多东西。”宁长久将那瓷杯推到了宁小龄的面前,笑道:“如今回想起来,刚苏醒的那日,我为了你倒了杯热水,便是那倒水时的手法,让你心中产生了怀疑。”

    宁小龄犹豫了一会,点了点头,她端起瓷杯抿了一口,不得不承认,师兄沏的茶比自己大碗泡的,确实要强上许多。

    她放下杯子,看着眼前一身白裳的少年,问道:“那日师兄坐在椅子上,将手举在半空中一动不动的,是在干嘛?”

    宁长久道:“我是在垂钓。”

    宁小龄想起了今日陆嫁嫁问他擅长什么,他的回答便是垂钓。

    “垂钓?钓什么?”宁小龄问。

    宁长久答道:“我也不知道,只是小时候养成的习惯,那时候二师兄给了我一根木棍,让我去河边,不用丝线不用鱼饵钓上一条鱼来。”

    宁小龄惊异道:“这怎么可能呢?”

    宁长久道:“当时我也不明白,后来我才知道,这个世界上是有无数看不见的线的,那些线勾连着世间的一切,只要我们能够把握这些线,就能掌握世间的一切,那是上天真正垂落人间的鱼线。”

    宁小龄在身边的空气里抓了抓,摇头道:“我才不信。”

    宁长久微笑道:“我以前也不相信,那时候我拿着那根木棍在河边坐了一天,恰好有条鱼停在木棍的阴影下,我啪得一下敲晕了它,然后捞了回去给师兄交差。”

    宁小龄噗嗤一声笑了起来,问道:“你师兄就没有骂你?”

    宁长久也笑了:“眼疾手快也是本事,为何要骂?”

    宁小龄想了想,也便不笑了,她问:“那你现在也在钓什么吗?”

    宁长久半开玩笑道:“当然是钓一只潜在水下的小狐狸啊。”

    宁小龄叹息道:“师兄你不适合说笑。”

    于是宁长久真的不笑了,两人之间唯有两盏茶冒着淡淡的热气。

    宁长久忽然看了一眼窗,目光却像是可以透过窗纸落到更远的地方。

    “那头老狐败了。”宁长久忽然说。

    宁小龄瞪大了眼,她感知着与自己的先天灵根深蒂固的妖种,虽觉得不可思议,但妖种的反应不会骗人,这妖种的本体已经破灭,于是这枚妖种便成了无根之萍。

    每个大妖修行到较高的境界后,都能如树开花结果般凝出一颗自己的妖种。

    这颗妖种相当于自己的另一颗心脏。

    它只能嫁接到与自己同宗同源的土壤里,要不然被嫁接者会立刻发疯暴死,而妖种同样代表新生,哪怕本体死去,妖种还有可能重新生根发芽,再借助那些未散的灵智,完成新生。

    而越是强大稀有的妖族,想要找到与自己同宗同源者极难,所以当这个先天灵为狐狸的少女出现在皇城时,那红尾老君第一时间便醒了,他几乎动用了所有自己可以影响到这座皇城的力量,投出了那枚无形无影的妖种。

    而那天夜晚,宁擒水拍开了她身体的灵窍,让那些冤魂厉鬼鱼贯而入,这些冤魂厉鬼便是风,而那枚被老狐投出的种子,则是被风吹起的蒲公英的种子。

    种子落地,生根发芽,便与先天灵息息相关,再难割裂。

    只要这颗种子还在,宁小龄便迟早会成妖入魔。

    所以那天夜里刺杀,若是宁长久不及时赶到,这颗妖种便会被提前激发,后果不堪设想。

    而若是那老狐真的逃出地宫,他便会收回这颗种子,将其中蕴含的妖力和妖种依附的先天灵一并吞下,若是老狐身死,这枚妖种便会将这具身躯当做新的土壤。

    所以无论如何,宁小龄都难逃一死。

    最初的夜晚,她听到那个老狐通过妖种说与自己的话,彻夜难眠,但为了不让师兄看出端倪,表面上还是无忧无虑的样子。

    其实这些天,那妖种便早已在潜移默化地影响她,甚至想彻底占据她的身躯。

    妖种的魔性沁染已入膏肓,这是在劫难逃的死局。

    宁小龄靠在椅背上,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方才的言笑晏晏仿佛只是她最后编制出的虚幻梦境,她有气无力地道:“师兄,我们的命真的不好。”

    宁长久道:“有时候,一张招鬼的符,改动几个笔画,可能便会成为驱邪的符咒,这世上很多事情都可以如此改变,然后产生截然不同的效果,魔是由灵演化而立,自然也能颠倒回去。”

    宁小龄道:“我可不会改符……”

    “没事,师兄擅长这个。”宁长久看着她的脸,平静道:“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宁小龄捧着脸,懊悔道:“如果我早点将这件事告诉你,是不是可以改变很多?”

    宁长久道:“我早就知道了,所以你不要多想。”

    宁小龄察觉道外面的异动,道:“师兄,其实我知道你可能不是你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内心里总觉得,你还是我师兄。”

    宁长久揉了揉她的脑袋:“一直都会是的。”

    窗外,麻雀短促的鸣叫声响起。

    一条绯红色的长蛇蜿蜒而入,穿透一切障碍,如溪水奔壑般涌向宁小龄的身子。

    宁长久拦不住,事实上,他也没有打算拦。

    他一直在等的便是这一刻的到来。

    只有将那头老狐真正引出,他才有机会在不伤及宁小龄性命的情况下将妖种剥离。

    那绯红色的长蛇便是老狐最后凝而不散的精魄。

    此刻绯色长蛇如魂虫一般缠绕上了她的身躯,宁小龄绝望地盯着眼前,眼眶中眼泪流了出来,而仅仅是片刻,那双水灵灵的眸子里,瞳仁几乎看不见了,变得一片苍白。

    一条雪白的尾巴自她身后挣出,摇曳着巨大而虚幻的影子。

    宁小龄身下的木椅倏然碎裂,她木然起身,怔怔地看着前方,身上散发出极其诡异的气息,似妖魔也似神明。

    宁长久与那双雪白的眼眸对视了片刻。

    宁小龄看着他,思考了片刻,不确定道:“师兄?”

    她的声音变得极冷极淡,这声师兄里几乎感受不到任何情绪,更像是一块捂在胸口慢慢融化的冰。

    眼前的少女妖力在几息之间暴涨,那毕竟是老狐六道破碎神魂的精华所在,此刻凝结在一起,若非受限于宁小龄本身,此刻应该能瞬间破入紫庭。

    但是哪怕长命巅峰,此刻这座城中,四钥匙灵性暂失,仙剑重新封入甲子殿,皇宫杀阵被毁,陆嫁嫁伤势未愈,哪里还有可以阻止她的力量?

    宁长久看着她的眼睛,道:“你来了?”

    宁小龄漠然地看着他,道:“有时候我真的分不清,你是虚伪的冷静还是真正的平静。”

    宁长久道:“我也分不清你是谁。”

    宁小龄周身妖力涌动,如大风起伏于道袍之间,她一手负后一手掐了个道诀,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那头老狐狸已经死了,你师妹也快死了,我是我,我还没有给自己想好名字。”

    她是宁小龄的先天灵,是那头断尾的雪狐,如今借助妖种承受了红尾老君死后残余的妖力,境界陡然攀升,直接反客为主,占据了宁小龄的意识。

    宁长久点点头,道:“你不是师妹就好,我可以放心杀你了。”

    宁小龄屹然不动,身后雪白的狐尾幻影依旧在增加,她盯着宁长久道:“我知道世上有许多不凡之人,你或许是其中一个,但你此刻连入玄境都没有,凭何杀我?”

    话语间,宁小龄身影却骤然后退,一根雪白的手指已不急不缓地点来,那指尖光晕缭绕,仿佛燃烧着世上最纯粹的圣火。

    宁长久的神色平静而认真,这是那天夜里他点出的一指,封魔一指。

    宁小龄后退三步之后,身后已经生长出的数道细长狐尾如孔雀开屏般炸开,然后逐渐凝成两道较粗的毛绒绒的长尾。

    这是她第一次战斗,虽然那老狐的精魄之中藏有许许多多的战斗经验的碎片,但她还没有时间去安静消化,此刻,她有些紧张。

    但是这抹紧张只是一瞬的,境界碾压带来的自信很快让她冷静。

    她也点出了一指,指间燃烧的是狐火,于是整座屋子一下充斥着绯色的亮芒,仿佛藏着一轮大日,宁长久那一点微弱的火光似是随时要被吞灭倾覆。

    但是仅仅片刻,那狐火撞上宁长久的手指,两者竟然相抵,一同寂灭,屋内的光芒只是昙花一现,转瞬又被黑暗吞噬。

    片刻后,房梁破碎,屋瓦坍落,木窗木门纷纷碎裂,宁长久身影摔入院中,那白衣的背衫上赫然是三道爪痕。

    宁小龄的身影转瞬也至,她破屋顶而出,高高跃起,灵巧着地,正要奔杀向宁长久之际,脚下却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住了。

    一道金色的光如细线般缠绕上脚踝,那细线深埋在地底,此刻如渔网从水中捞起,那些金色的细线纷纷显露,密集地交织在院子里,无声起伏,似万千纵横交错的弦。

    “法阵?”宁小龄第一时间反应了过来,脚却无法挣脱。

    宁长久一指点出,直指她的眉心,口中喝出四字:“坐忘斋心。”

    那是当年山道碑亭上的头四个字。

    真言一出,满天尘土飘然落地,细碎草屑静静垂落,星辰明月,高楼鸟雀,都似端坐蒲团而忘,万籁俱静。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