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贵妃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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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便到了赏桂的日子,一大早罗氏兴兴头头的起来换了头面衣物,着意仿着那日见着的宝如的打扮,偏偏只恨年纪已大,许多鲜亮服饰穿不得,只能穿了簇新的折枝梅销金褙子,黛色联珠团花纹襦裙,头上满满插了金钗子,手上带了好几个金镯子戒指,左右照镜却只是觉得不满,觉得与那日见到媳妇的装扮还是差了许多。便又叫小荷进去催了几回媳妇。

    吃过早饭,才看到宝如慢悠悠从里头出来,身上只是穿着沉香色罗衫,月白肚带,珠灰裙儿,十分素净,只腰间系着水红汗巾子,头上挽了个抛家髻儿,却用了宝光晶莹的一枝赤金鸾鸟衔珠簪子押发,耳上也是两粒明珠耳珰,皆有指头大小,额间贴了一小片金色花钿,一身素净,却仍丝毫不令人觉得寒酸,反觉得身姿纤细,眉目明秀,气度优雅从容,罗氏不知怎的忽然觉得心里觉得微微觉得气势一弱,但她原是个好强的,只是问宝如道:“怎地不见你戴过这支钗子?”

    宝如道:“是宫里赐下来的,平日里哪里敢戴,好好收着罢了,上头都有宫里记认,不许卖的,不然早就当掉给相公带走了。”

    罗氏心里有些羡慕,又拉着让宝如看了一下自己的衣着,宝如看了眼道:“娘眼光自是好的,只是这京里筵宴作兴配色要与季节搭上,娘这一身好是好,只是不合时宜,若是换身素净些的秋香色或是蟹壳青色的素褙子都成,更显出这襦裙来,那八宝香袋、金三事、汗巾子也太多了些,累赘得很,不若只带一个墨绿销金香袋便好,还有这衣服折痕太新了,最好用酒喷一喷,用熨斗烫一烫才好。”

    罗氏平日里极是刚愎自用的,原本的确是想让宝如说说意见,然而待到宝如真的说了意见,她又疑心媳妇是故意损她面子,强撑着道:“平日里便是县太爷夫人见着我,也说我穿得有气度,配色好,如何到你这里便这般罗唣,我看挺好了。”

    宝如闭口不言,只叫银娘出去赁了顶小小油壁车来,让小荷提了包裹和四色礼,登车出门。

    一路迤逦到了一家重檐录顶、碧瓦朱甍的大宅子下了车子,朱红门上钉头磷磷,门前是许多级的玉白台阶,有着一对雄壮石狮子。宝如带着罗氏下了车,在门房里送了礼,又换了两顶轿子由仆妇一路抬进去,罗氏原本还担忧送的礼太轻被别人比下去,又睁大了眼本想看看别人都送些什么,没想到门房收了礼十分恭敬地收了进去又有人引了她们进去,根本没有任何看轻的神色,更看不到别人送的什么礼。她心里松了一口气,想到若是大户人家都是这般,那岂不是每次就送些薄礼,便能白白吃上许多宴席好菜,想来这王府气度果然与众不同。

    那软轿都是纱帘,十分透气,正好看外头风景,一路上亭台楼阁、朱楼翠苑,自然是美不胜收,一连进了好几重门,走了约一盏茶功夫,及至进了一个亭厦及四面抄手游廊才停了轿子,请了她们下来,便闻到一阵清香之极的金桂之香,彷如天香一般。只见一个穿着锦帔广袖宫装的中年美妇迎了出来,发髻上高高戴着莲花冠,身后跟着数个一色熟罗洒花宫纱衫裙的丫鬟,个个都十分蹁跹袅娜,那美妇桃靥含春,樱唇轻启道:“是许探花府上的太夫人、夫人么?出来迎接迟了,勿怪勿怪。”

    罗氏看到这般丰容靓饰的女子,连忙笑道:“这位必是王妃娘娘了,如何敢劳烦娘娘迎接……今日得见王妃金面,真是老身几世修来的福分!”一边上前就拜,那名美妇忙不迭地侧身还礼道:“不敢当,奴是王妃娘娘身边伺候的尚宫,小姓袁,娘娘正在里头陪着贵妃娘娘说话,无暇亲身迎客,还请老夫人入内一叙。”

    罗氏隐隐听到后头有刚下轿的女客们的嗤笑声,脸上涨得通红,改了面孔道:“如此,那还请头前带路了。”却又托大了,只以为这是一个宫女,没想到宝如上前恭敬施礼道:“有劳尚宫大人迎接了。”

    袁尚宫抿嘴一笑,伸手引了她们进去穿过一条游廊,来到了一处水面楼阁敞轩上,这楼阁三面临水,十分宽敞,水面荷叶亭亭如盖,荷花盛放,缕缕清香随风送来,又有丝竹清音缓缓放送,远处搭着一个戏台,上头有一班女乐按起银筝檀板,持笛吹箫,引着歌声,从头唱来,又有数个女伎和着音乐长袖回拢,纤腰徐舞。许多的女眷都在那里赏花看戏,明珠翠羽,红裳翠袂,说不尽的风华绮丽。

    罗氏在门口便丢了一个丑,进来后便小心看着宝如行事,步步谨慎,看到袁尚宫只是请她们坐下后说了几句客气话,让她们有事只管叫丫鬟伺候,便起身又出去迎客了,罗氏这才发现原来这来回迎客的有几个女官,均是一波波的接进来坐下,而这敞轩上又有一层楼阁,门口有一排宫女内侍肃然侍立,各有执事,自分行列,或有人持扇,或有人捧琴;或捧着书本,或执巾奉盘,或挈如意,皆屏声静气,罗氏不由想起适才那女官所说的贵妃在里头的事,问宝如:“如何不让我们进去拜见贵妃、王妃娘娘?”

    她久居乡间,说话习惯高声大气,如今虽已控制音量,却仍是引得周围的女眷看了过来,又有人看了她的打扮,掩口低笑,宝如道:“王妃宴请,一贯都是有品级的诰命夫人,既然是贵妃娘娘在,宫妃不得擅出宫禁,多半是官家也来了王府,自然如今是戒备森严,礼节严禁。一般人当然见不到贵妃、王妃,自然是有传召我们才能进去拜见的,否则也就只好在外头吃吃席面罢了。”

    罗氏有些咋舌道:“乡间请客,总要见见主人家的,这京城皇家规矩,又与别个不同。”一边却不由自主地低了声音,心下微微有些自卑起来,缩手缩脚起来,一会儿觉得自己脚上的绣鞋太大了不似别家夫人只在裙边露出翘起的一点玲珑绣花鞋尖,一会儿又觉得自己身上的香包气味太过浓烈,连裙子上的折痕也显得分外触目,她一边努力想遮住那道折痕,一边有些懊悔没有听宝如的劝说。

    宝如抿嘴一笑,前世罗氏进京的时候,他们已稍稍站稳脚跟,但邀请宴饮的仍多是些同年、同乡,大多奉承罗氏,之后慢慢许宁的官儿越做越大,宴席也多为身份相当的人邀请,今世罗氏从乡间忽然得到这京城里,第一次赴宴便是这皇家盛宴,自然是一下子被镇住了,哪里还生得出自信来,她十分理解这种感觉,因为前世她一直感觉到自己的格格不入、卑下地位,无论如何做,仿佛都脱离不出那一股市井俗气,无论听到哪里传来笑声或者窃窃私语,便要怀疑是否自己又做错了什么穿错了什么引人嗤笑。

    罗氏到底是许宁的母亲,是她的婆母,宝如总也不希望她丢太大的人,便悄悄低声与她说些高门大户宴请的规矩,罗氏却坐了一会儿便觉得有些坐立不安起来,大概人紧张的时候,便越发觉得腹内尿急难忍,过了一会便道:“我要去小解。”宝如便起了身带她去一侧的恭房,罗氏进去便看到香气扑鼻的澡豆盒子,鲜花香汤,雪白的手巾子,描金的恭桶,更是咋舌不已,却是差点便解不出来,好不容易才小解后出来,却是遇上了宋夫人,宋夫人看到她们已是笑道:“原来许太孺人进了京?我竟不知,原该与您接风的,失礼了。”

    宝如上前施礼,罗氏本来提着一颗心,忽然在这大场面中得见熟悉的人,松了口气笑道:“我也才到了几日,正说要备礼上门拜见您呢,又怕侯府门第太高,我们不好贸然登门。”这句话却说得略微得体,宋夫人含笑带着她道:“我与你介绍几位夫人好了。”一边便带着她们去见了几个夫人,因看着宋夫人面上,果然都十分客气,又听闻是前阵子才出了大新闻的许探花母亲、妻子,更是着意关注了些,面上自然都是一团和气的,罗氏渐渐又兴起起来,自觉颇有面子,坐下来与宋夫人说了一会儿话,便问道:“令千金呢?怎的今日未来?”

    宋夫人含笑道:“她已定亲,转过年便要嫁了,外子让她在家里绣绣嫁妆养养性子,不许她出门参加宴席了。”

    罗氏连忙问是哪一家,待到知道是国公府嫡孙,公主长子时,眼睛里几乎放出光来:“我就说宋小姐这般人才,将来不知哪样人物才配呢!果然只有这样门第的贵公子才配得上宋小姐,将来必是早生贵子,福禄满门的!”

    宋夫人虽然这些日子被丈夫与女儿闹得有些憋气,却到底是对这亲事有七分满意的,只是丈夫不满,女儿却又赌气,她夹在中间也没个成算,左右为难,如今被罗氏恭维得心头舒服,忍不住与她说起家常来。

    宝如一直在旁边默默无言,却见到一位宫女过来请她道:“这位可是许孺人?我们王妃有请进内一叙。”

    罗氏一惊,连忙整衣理鬓,要跟着宝如起身,一旁的宋夫人慌忙拉住她轻轻摇头,不许她走,待到宝如走进去了,才轻声道:“贵人要请哪个,一贯是不许带人进去的,便是丫鬟也不成的。”

    罗氏老脸一红,讷讷道:“哪有见媳妇不见婆婆的呢。”却也不敢再说什么,宋夫人一贯宽仁不让人难堪的,安慰她道:“想是前些日子宫中有些对不起她,官家将许大人贬谪到了蜀地,内宫如今再召见只怕是以此示安抚恩宠罢。”

    罗氏一愣:“甚么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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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如走进内室,看到里头陈设也只是一般,安贵妃在里头贵妃榻上侧身半卧着,腰背手臂都垫着软圆枕,见到她并不起身,只是笑道:“快请坐,我如今身子不便,失礼了,只是想你得紧,今日官家带我来王府散心,我想着上次连累了你,还是央着王妃那边下帖请了你来,好歹对你现说声对不起。”

    她腹中已高高隆起,整个人脂粉未施,瘦得十分可怕,昔日丰润秾丽的眉眼如今只剩下一双大得分外可怕的眼睛,肌肤清减,眉间笼着轻愁,与宝如曾经见过的那爱笑活泼的样子大去甚远。

    宝如虽然一直知道她孕期反应大吃不下东西,却从未想过居然这般严重,吃惊道:“娘娘如何清减至此?”

    安贵妃苦笑了声:“我如何知道,别人家孕期呕吐也不过头一两个月,我却是从头吐到如今,吃不好睡不好,说出来大家都只以为我娇贵,宫里整日里太后只以我为由头责罚御膳房,我更是安睡不了,只是便是勉强吃进去,很快又会吐出来,我从前是个最不挑剔的人了,如今竟是个祸国妖妃一般了。”

    宝如怜悯道:“娘娘只管放宽心才是,官家总是待你有心,今日还特特带你出来散心,待生下孩子便好了,产期将近了吧?”

    安贵妃脸上苍白犹如外头那白莲花瓣一般,苍白笑道:“官家就是心软罢了,从前宫中吃饭,吃到小石子,慌忙拿帕子掩了,悄悄告诉我不许说出去,否则御膳房就是死罪了,他一贯仁善博爱,我如今怀着他的骨肉,他自然是多怜惜一两分,只是这一两分只怕落到别人眼里都成了罪了。便是前儿,也不过是希望我能吃些东西,谁知道后来竟闹成这天大的罪过呢?”

    宝如沉默了一下也不知如何安慰,安贵妃如今的心态显然不对,患得患失,又顾虑太多,这般更是对生产不利,安贵妃又笑道:“不说这些了,倒是也带累了你的心情,原本就是我带累了你与丈夫分离。”

    宝如道:“官家带您出来散心,自然是希望你心情好些的,我家相公早有外放之意,贵妃不必自责。”

    安贵妃道:“官家也说是许大人自有此意,但是我到底是难受,听说你有孕了?带累你无人照应,我更难辞其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