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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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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心事

    白露应酬走了那几个婆子,就回头招呼立夏,“你在这里服侍姑娘,我带小丫头去领饭。”便匆匆地走了,七娘子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由得她去。

    毕竟她也是有好奇心的,对正院里发生的事,总想多知道一些。

    等饭的辰光,她就叫过立夏,“算算匣子里有多少银子。”这件事总惦记着做,可惜白露在一边的时候,七娘子多少还有点不好意思。这点银子,在人家眼里算得了什么?

    立夏就一五一十点了一遍,“整银三十三两,散碎的还有约二两碎银,白露姐姐还找婆子兑了三两铜钱,预备着打赏小丫头们,现下都还在。”

    二娘子当时给的六两银子,有二两现场被她还给了白露,剩下的四两,外加大太太送来的三十六两,是四十两,匣子里剩下的是三十八两,也就是说这两天已花了二两出去。

    七娘子不由得有些肉痛,看着匣子出神,立夏也是啧啧连声,“正院的开销要比南偏院大多了。”在南偏院,九姨娘一个月也就拿二两零花。

    七娘子又问立夏,“小丫头们都还听话吗?”四个小丫头分别是上元、中元、下元与端午,杨府这一批买进来的人,大多都以时序为名。

    立夏点点头,“都很乖巧,也不懒散。”她面露些许犹豫,迟疑着道,“只是院子里的缺额满了,秋枫她……”

    七娘子冷冷一笑,当时在南偏院,母女两个挣扎求生,立夏不消说,虽然懵懂了些,但却不曾偷懒耍滑,也很知道羞耻——一个人知道羞耻,那就不会是什么坏人。秋枫看似乖巧,私底下却是巴望着借七娘子跳到九哥屋里,要不是七娘子无意间听到此事,还正要被她唬过去了。

    那时九姨娘就曾说,“立夏是个可造就的,秋枫刁钻势利,对我们娘俩却这么尽心,必有所图。”九姨娘实在是个聪明人,可惜命苦了些。

    七娘子忽然想到了九哥问那句话时的表情,小小脸上,写满了无奈与唏嘘。九哥在正院也过得不容易。

    她又想到了六娘子天真无邪的笑颜,一时悲从中来,红了眼圈。

    立夏还以为是自己无意间触动了七娘子的心事,忙跳起来赔罪,“七娘子,是立夏不会说话,是我不会说话……”

    七娘子就压下心事,含笑擦了擦眼眶,“钱花得太快了,心疼得。”说着,按下了匣子,和立夏开始算一月的开销。

    立夏原本只是三等,跟着七娘子到主屋,也鱼跃龙门成了二等,还有白露原本也是二等,两人都是一两的月例,四个小丫头与两个婆子都是五百钱,七娘子自己按例也是四两,一个月可从大太太那里关来九两银子。

    有些院子里,小姐或者姨娘是会克扣月例的,四娘子手下就出过这样的事,她的大丫环芒种家里不大殷实,指着芒种拿回来的钱过活,偏芒种一月只拿回家五百钱,余下的五百钱支支吾吾,也不肯说花到哪里,闹起来了,才嚷出是四娘子克扣了一半。四姨娘因此在杨老爷面前得了好大一个没脸:杨家连下人钱都克扣,不知道的人,还当是什么乍富的暴发户,才有这样刻薄的做派。

    一个月四两月例,是七娘子的净收入,除了新搬进来时处处的打赏之外,平日里有什么想吃的要小厨房单做,也要拿钱过去,立夏打听出来,五娘子出手大方,一次总是三五百钱的赏。七娘子的月例,一共只能吃八次小灶。除此之外,逢年过节总要打赏下人,虽然按理不需要七娘子出钱,但自己院子里的人,总要格外施恩。

    还有梁妈妈、王妈妈、立春等有头有脸的,逢年过节也要送点心意过去。免得朝中无人,被人在大太太面前编排,也没人帮着辩解。

    七娘子越算越觉得存不下钱,推开匣子长叹了一声,找了本草纸簿认认真真记下来:元月二十三日,收入六两银……又一把撕掉了:这不是前世,她的钱也还没多到要记账的地步,记在脑中比写在纸上要稳妥得多。

    白露带着上元,端了两个大大的黄杨木托盘,掀了帘子笑吟吟地走了进来。

    “赏过钱,小厨房的脸就好看多了。”她一边走,一边笑嘻嘻地说,“今晚有鹿筋呢!姑娘,我特意多盛了一碗饭,知道您在主屋怕是吃不饱……”

    七娘子心里松快了许多,拍了立夏一下,起身笑着说,“鹿筋可是稀罕的东西。”立夏连忙过去接了托盘,往桌上摆着,七娘子对上元笑了笑,“快去吃饭吧,难为你们了。”丫头们的饭都是有人在饭点送来的。

    等上元出了屋子,白露回身合上门,“还是关上的好,冷风吹着,一会儿饭就凉了。”又找了个小风炉,把鹿筋锅子架上去,“这里不若堂屋暖和,这样吃舒服。”

    七娘子就期待地盯着白露。

    白露不禁莞尔,看了看立夏,就凑到七娘子耳边低声说,“是跟着九哥儿的小雪忽然闹了肚子,她与九哥儿一向是一道吃中饭的,九哥儿吃剩的赏给她,大太太怕九哥儿也泻起来,叫人找厨娘来问,中午用了哪些食材。”她的语气里有些不以为然,似乎对大太太这么着紧这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有些不满。

    七娘子就想到了小雪打翻的那碟樱桃。

    她不动声色,叫立夏和白露一道坐下,“一起吃。”

    立夏正要坐,白露忙说,“坏了规矩,妈妈看到了要骂的。”

    七娘子就叹了口气,“那你们轮流去吃饭吧,不必都在这里服侍。”

    白露就叫立夏先去,立夏居然没有谦让,匆匆地去了,七娘子饭都没吃半碗,她就回来要换白露。

    才走到门口,就听到七娘子和白露的声音。

    “二太太……”七娘子的声音透过厚厚的棉帘子,显得有些模糊。

    立夏顿住了脚步,沉思片刻,又踱回了她与白露的屋子,她的脚步不疾不徐,未曾露出半点失意与焦急。

    七娘子在屋内和白露说话。

    “……二太太一年难得过来几次。”白露的语气很谨慎,“按理,她与大太太也是表姐妹——大太太是继母生的,二太太的姨母是原配。这么生分,是不大应该。”

    七娘子若有所悟。“九哥一年总要病上几次?”

    白露微微一笑,“九哥平素身子是很健壮的,许是和二太太生肖犯冲,见了面总要闹点小毛病。”

    她说得很含蓄,七娘子却听得心惊肉跳的。

    想不到二太太居然这么明目张胆……她有些不懂了,九哥是大太太的心头肉,大太太又是长嫂如母,怎么不发作二太太?

    她还没开口,白露就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大太太一手安排了这桩亲事……又是个要脸面的人……”

    七娘子心中雪亮。

    大太太为了脸面,是怎么都发作不出来的,二太太恐怕也就是吃准了这点,才屡次动作,又不敢过火,免得大太太真的撕破了脸。

    古代的医疗条件很差,运气不好的话,拉肚子也是会拉死人的。

    “你去把立夏换来吧。”七娘子说。“方才她从这边经过,影子都映在窗户上了,真是个傻孩子。”

    白露就微笑着下去了。

    七娘子陷入沉思。

    第二天,七娘子醒的很早,果真先磨墨练了一百个大字才去给大太太请安,她时间拿捏得好,大太太正巧也才洗漱,看上去眉眼弯弯的,没有什么异状。兄弟姐妹们一道用过早饭,九哥就去家学上课——七娘子这才知道,二房的三个男孩子跟着父亲在京里,家学里是只有九哥一个人在认字的。

    那昨天二太太过来的时候,为什么不把九哥打发到家学去?七娘子略微一想,就懂了:大太太是要把九哥放在眼皮底下,放在自己的卧房才安心。

    五娘子对七娘子的态度好了很多,从动辄恶言相向,充满不屑,渐渐变化为视若无睹,她眼皮浮肿青黑。九哥吃早饭时,还在抱怨五娘子只顾练字,只让他和丫鬟一道玩耍。

    七娘子对五娘子心生敬意:妒忌别人的优点,是人都曾有过,但很少人会把妒忌转化为动力充实自己。

    六娘子还是没心没肺地开心着,和哪个姐妹说话都喜气洋洋,三娘子一样透着喜气,但七娘子知道,掩盖在喜气下的是一肚子坏水。

    吃过午饭,歇了午觉,七娘子起身去上绣花课。

    绣花课一向是开在朱赢台,五娘子和七娘子都要经过主屋后头的垂花门,从百芳园的长廊里走过去。

    两人不期然就撞到了一起,一前一后慢慢地走着,三娘子、四娘子和六娘子都住在百芳园里,这一长段路,只有五娘子与七娘子两个人。

    一开始大家都没有说话,七娘子终于是没有忍住,就问白露,“今早写完大字,是否晚了些。”

    五娘子的耳朵竖了起来。

    “不晚,每日卯时中起足够了。”白露心领神会,“七娘子昨晚睡得还好?”

    “亥初睡够早的了。”七娘子不置可否,“天黑了再练字,总觉得费眼睛,早些睡早些起,练了字,还能再绣一会花。”

    主仆俩一边说笑,一边走到了五娘子前头,五娘子站在原地,脸色阴晴不定。

    朱赢台就在百芳园设的小库房边上,四周种满菊花,现下还没到盛放的时节,满目凋零。黄绣娘在里头坐着,手中飞针走线,不因为七娘子和五娘子前后脚到有什么表示。

    五娘子和七娘子却不敢怠慢,杨家传统,尊师重道。

    “见过黄师父。”她们同声说,弯腰行礼。

    黄绣娘停下手,微微露出一点笑意,但却仍显得很刻板,很严肃。“又耽搁一天功课了。”

    白露跟着过来,其实只是为七娘子摆绣棚,安置家什的。杨家女儿上课时,丫头们都各自回屋,到了下课的时辰,再来接她们回去。

    七娘子在白露安置家什的时候,就站在屋里环顾了一周。

    屋里四散摆放着大件绣棚,上头都绷着江南贡缎,各色丝线闪耀在上头,很是花团锦簇。五娘子已坐到了一个绣棚面前,开始穿针引线。

    她绣的是团花,虽然才起了个头,但看得出针脚是很细密的,只是配色稍微板了些,花的姿态也比较死。

    五娘子身边的绣棚上,是猫戏蝴蝶的花样,绣工精细,配色花俏中带着稳重,看得出主人费了很多心思。只是猫蝶图寓意吉利,一向是送给老人的礼物,而七娘子的祖父母早已过世多年,七娘子不由得一扬眉。

    五娘子开口了,“这是三姐姐的绣屏。”她的语气虽然僵冷,但声调却很平静。

    七娘子恍然大悟。

    四姨娘的父亲还健在,正是杨老爷的舅舅,这里头一段公案,七娘子本人虽然模糊,但这幅绣屏是三娘子为老人家所绣,是无疑的了。

    五娘子虽然对她没有什么好感,但她们都是正院的人,在四姨娘问题上,应该要结成统一战线。

    看来,五娘子脾气虽然不大好,但却并不是个蠢人。

    七娘子微微一笑,没有答话,又走到了第三架绣棚边上。

    这上头的绣品已经快完成了,是一副栩栩如生的金鱼戏水图,鱼身红艳,鱼眼凸出,似张似合的鱼嘴边甚至还有两三个水泡,在七娘子看来,堪称巧夺天工。

    “六娘子这幅金鱼戏水,倒还算得上不错。”黄绣娘开口了,带着一丝骄傲。

    看来六娘子虽然曾把文房四宝打翻在她身上,但黄绣娘还是很喜欢这个学生。

    七娘子夸奖了一句,“六姐姐真有天分。”

    不过,六娘子在读书认字上就不行了,多大的人了,上午被先生叫起来念书,还念了白字。先生气得直摇头,说六娘子没有读书的天分。

    五娘子显然也想到了上午先生说的话,眼中就闪过了一丝笑意,和七娘子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要和一个人交好,未必要放下身段讨好,有时候一两个只有彼此能意会的小笑话、小秘密,都能拉近彼此间的距离。

    七娘子还没来得及看四娘子的绣屏,三娘子、四娘子就进了屋子,六娘子也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她住的小香雪离朱赢台最远。

    “先生。”三个杨家女儿齐齐见礼,黄绣娘点了点头,于是众人分别就坐,都穿针引线,摆弄起了眼前的绣架。

    七娘子呆呆地坐在绣架前方,不知道该做什么,她看着黄绣娘,黄绣娘不动声色,继续自己的活计。

    七娘子只好在眼前的青灰色贡缎上绣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