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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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安葬可怜的布兰琪那天,在我和他分别之后,斯特罗夫心情沉重地走进了那座公寓楼。有某种因素驱使他向画室走去,大概是自我折磨的欲望吧,然而他很害怕他已经预见到的哀恸。他拖着自己爬上楼梯,他的脚似乎不愿听他的使唤,他在门外徘徊了很长时间,试图鼓起勇气走进去。他感到非常慌张。他很想冲下楼梯追上我,恳求我陪他进去,他感觉画室里有人在。他记得从前他经常在楼梯口站一两分钟,让因为爬楼梯而急喘的呼吸缓下来,但很可笑的是,等到呼吸平息之后,由于他想看见布兰琪的心理太过迫切,又会再次变得急促。看见布兰琪是永不变质的欢乐,哪怕只是出去了一个小时,想到能和她见面,斯特罗夫也会非常兴奋,好像已经分开了一个月。突然间他无法相信布兰琪已经死了。这件事肯定是一场梦,一场噩梦。他只要转动钥匙,把门打开,便能够看见她微微弯着腰站在桌子旁边,就像夏尔丹《饭前祈祷》[112]——他总是觉得那幅画十分精美——中的那个女人。他连忙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

    公寓里不像没人打扫过的样子。他的妻子热爱整洁,他很喜欢这一点。他自己成长在洁净的家庭环境里,所以对爱打扫的人有亲切的好感。每当看到布兰琪本能地把东西收拾得秩序井然,他心里就会泛起一丝温暖的柔情。卧室看上去像是她刚离开不久的样子:几把毛刷整齐地摆在梳妆台上,两旁各放着一把梳子;她在画室最后那晚睡过的床铺不知是谁收拾过了,她的睡衣被装在小盒子里,放在枕头上面。简直不能相信她再也不会回到这个房间了。

    但他觉得渴了,于是走到厨房里想弄点水喝。厨房也很整洁。碗架上摆着几个盘子,那是她和斯特里克兰吵架那天晚上吃饭用的,都被仔细地擦洗过。刀叉另外放在抽屉里。有个盖子下面是吃剩的奶酪,而锡罐里则装着些许面包。她每天都到市场去买菜,只买当天需要的食材,所以从来不会有隔夜的饭菜。斯特罗夫看过警察局的调查报告,他知道斯特里克兰那天吃过晚饭就出去了,而布兰琪居然还不忘像平常那样把碗洗好,这让他感到不寒而栗。她的一丝不苟表明她的自杀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她的自制力之强令人吃惊。突然间,斯特罗夫心如刀割,双腿发软,差点摔倒在地。他回到卧室,整个人扑到床上。他哽咽地喊着她的名字:

    “布兰琪啊。布兰琪啊。”

    想到她承受的痛苦,斯特罗夫不由悲愤欲绝。他突然产生了幻觉,仿佛看见她站在厨房里——它很狭小,比橱柜大不了多少——洗着盘子和酒杯、叉子和汤勺,迅速地擦净刀架上的菜刀;接着她把所有东西收拾好,开始擦水槽,又把抹布挂起来晾干——它仍挂在那里,是一块灰色的破布;然后她到处看看,想确定一切都已整理妥当。斯特罗夫看见她放下袖子,摘掉围裙(围裙就挂在门后的钩子上),然后拿起那瓶草酸,走进了卧室。

    想到这里,他痛苦得从床上爬起来,走出这个房间。他走进了画室。画室里光线很暗,因为那扇大窗的窗帘是拉着的,他迅速地把窗帘拉开,但看清这个曾经让他感到非常快乐的地方之后,他不禁哭了起来。这里也是没有改变。斯特里克兰丝毫不在乎生活环境,他住在别人的画室也没想过要搬动什么东西。经过斯特罗夫的精心布置,画室很有艺术情调。它代表着斯特罗夫心目中适合于艺术家的环境。墙上挂着几幅古旧的云锦,钢琴上覆盖着一块美丽然而色泽有点黯淡的丝绸;一个墙角摆着米洛维纳斯[113]的复制品,另外一个墙角摆着梅第奇维纳斯[114]的复制品。这里有个意大利书柜,顶面放着代尔夫特瓷器,那里有一块浮雕石。墙上还有个漂亮的金色画框,里面装裱着维拉斯凯兹的《教宗因诺森特十世》[115]的摹本,那是斯特罗夫从前在罗马临摹的;另外还有几幅斯特罗夫自己的作品,也都用豪华的画框裱着,把整个画室装饰得美轮美奂。斯特罗夫向来为自己的审美情趣感到非常自豪。他总是欣赏不够这间画室的罗曼蒂克格调,然而这一切现在却徒然令他肝肠寸断,他茫然间不自觉地稍微挪动了一张路易十五[116]年代的古董桌子,这是他的几件镇家宝之一。突然间,他看到了一幅正面朝着墙壁的画布。那画布的尺寸比他惯用的大很多,他很奇怪怎么会有这幅画布。他走过去,把画布拉近他身边,以便看清上面画着什么。是个裸女。他的心开始扑通扑通地跳起来,因为他立刻就猜到那是斯特里克兰的作品。他愤怒地把那幅画往墙上推——他把画留在这里是什么意思?——但是用力过猛,那幅画被他推得正面朝下趴在地上。不管那是谁的画,他都不忍心让其掉在灰尘里,所以他将其扶得竖起来,然后好奇心征服了他。他想仔细看看那幅画,于是将其摊开摆到画架上。然后他往后退了几步,准备慢慢研究。

    他错愕不已。画里是个女人,躺在沙发上,一只手枕在头下,另一只顺放在身边;一个膝盖抬起来,另外那条腿则平伸着。这是个经典的姿势。斯特罗夫感到脑袋发涨。那是布兰琪。悲哀、妒忌和狂怒纷纷涌上心头,他发出了嘶哑的喊叫声,他说不出话,他握紧拳头,激动地挥舞着,似乎面前有个隐形的敌人。他声嘶力竭地大吼着。他怒不可遏。他无法忍受。这实在太过分了。他发疯似的寻找着合适的工具,他想要把那幅画砍得粉碎,一分钟也不能让它存在。但他找不到趁手的家伙,他乱翻着各种绘画用的工具,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找不到合适的,他简直气疯了。最后他终于找到他想要的东西,那是一把大刮刀,他连忙将刮刀抄起,发出一声胜利的大喊。他像抓住匕首那样抓着刮刀,杀气腾腾地向那幅画冲过去。

    在跟我说这些话时,斯特罗夫变得像事情正在发生时那么激动,他拿起了摆在我们中间的桌子上的餐刀,不由自主地挥舞起来。他抬起手臂,似乎就要发动攻击,然后又张开手指,餐刀哐当一声掉到地上。他看着我,脸上带着紧张的笑容。他没有说话。

    “快说下去啊。”我说。

    “我不知道当时自己怎么回事。我正准备在那幅画上戳个大洞,我的手已经准备好要出击,可是突然之间,我看到它了。”

    “看到什么啊?”

    “那幅画。它是艺术品。我不能碰它。我很害怕。”

    斯特罗夫又沉默了,他盯着我看,嘴巴张开着,那双圆圆的蓝色眼珠瞪得似乎就要夺眶而出。

    “那是一幅伟大而美妙的画。我心里充满了敬畏。我差点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我挪动了位置,想看得更加真切,这时我的脚碰到了那把刮刀。我打了个冷战。”

    对他当时的情绪,我确实有点感同身受。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受。仿佛我突然闯进某个陌生的世界,那里有着不同的价值观。我站在那里茫然四顾,仿佛天涯浪子来到异国他乡,发现当地人对常见事物的反应和他所熟知的完全不同。斯特罗夫尽力向我讲解那幅画,可是他说得语无伦次,我只能通过猜测去揣摩他的意思。斯特里克兰已经打破了禁锢他的桎梏。他并非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发现了他的自我,而是发现了新的灵魂,这灵魂拥有出乎意料的力量。这幅画的伟大之处,不仅在于它的线条在大胆地简化之后还能呈现出如此丰富和独特的个性,不仅在于它描绘的肉体竟然在令人想入非非的同时还蕴含着某种神秘的意味,不仅在于它的实体感逼真得让你能够奇妙地感觉到那个胴体的重量,还在于它充满了灵性,一种让人们心神激荡的、前所未有的灵性,引领人们的想象力踏上始料不及的道路,奔赴各种朦胧而虚空的境界,让赤裸的灵魂在永恒星辰的照耀之下,战战兢兢地摸索着,尝试去发现新的秘密。

    如果我在这里写得妙笔生花,那是因为斯特罗夫本来就说得舌灿莲花。(人到动情处自然会用华丽的辞藻来表达心里的想法,我想这大家都知道的吧?)斯特罗夫努力要表达的是他以前从未有过的感受,他不知道如何将其转化为平实的语言。他就像试图描述不可言喻之现象的神秘主义者。但有个事实他向我讲得很清楚,人们满不在乎地谈论美,由于他们说话并不经过深思熟虑,所以美这个词被用得太过泛滥,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力量;许许多多微不足道的东西都冠以它的名义,于是它所代表的东西变得不再崇高。人们用美来形容裙子、小狗和布道,当遇到真正的美时,他们却又认不出来。人们试图用这种本末倒置来装饰他们毫无价值的思想,结果反而钝化了他们对美的感受力。就像那种假装一直拥有他只能偶尔感受到的通灵力量的江湖骗子,人们丧失了这种遭到他们滥用的审美能力。但斯特罗夫虽然是个无与伦比的大傻瓜,他对美的热爱和理解,却像他自己的灵魂那么诚实和真挚。美之于他,正如上帝之于信徒,当看到美时,他不由自主地害怕起来。

    “你看到斯特里克兰的时候跟他说什么了?”

    “我邀请他跟我去荷兰。”

    我听得目瞪口呆。我只能像个白痴那样惊奇地望着斯特罗夫。

    “毕竟我们都爱布兰琪。我母亲的房子里会有多余的房间给他住。我想和纯朴的穷人相处会给他的灵魂带来很大的好处。我觉得他可以从他们身上学到某些对他非常有用的东西。”

    “他怎么说?”

    “他笑了笑。我想他大概是觉得我非常蠢。他说他没空做这种傻事。”

    我真希望斯特里克兰当时用别的说法来表示他的拒绝。

    “他把那幅布兰琪的画送给我了。”

    我很奇怪斯特里克兰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我什么话也没说,我们沉默了好久。

    最后我问他:“你那么多东西怎么办?”

    “我找了个犹太人,他出一笔钱买下了所有的东西。我会把我的作品带走。现在除了那些画,我在这个世界上就只有一箱子衣服和几本书啦。”

    “我很高兴你就要回家去。”我说。

    我觉得抛下过去对他来说是明智之举。我希望现在显得难以承受的哀痛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逐渐减轻,仁慈的遗忘将会帮助他再次挑起生活的重担。他依然很年轻,也许再过几年,在回顾这段惨痛的经历时,他在悲伤之中还会感到不无欣慰。他迟早会在荷兰与某个老实本分的女人成亲,我觉得他到时肯定会很幸福。想到他在驾鹤西归之前将会画下那么多糟糕的作品,我就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翌日我送他启程去阿姆斯特丹。